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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决战》 一


  第六章决战

  七年来的眼泪倾泻如瀑

  七年来的眼泪淋漓如烛

  流不尽的眼泪

  洗不净的污浊

  浇不熄的情炎

  荡不去的羞辱①

  当光明重新普照万物苍生

  我却蓦然看清——

  我们之间缺少了那么多信任

  最后还是没有打开那扇心门②

  ——启章

  这个世界疯了。wWW、qb五。c0m\\冬说。

  那年冬天,我在人间,驻足了很久、很久。我看到了人类扭曲的、着魔的、发了疯似的贪婪麻木的狰狞笑脸,看到了他们啃噬着彼此的肢体,撕剥着同类的皮囊,狼吞虎咽地大块大块血浆模糊的肉块!

  这样肆虐淋漓的残害,从,侵蚀入灵魂,生灵在爬满烈火毒蛇的地狱中哀号惨叫!

  冬说,我曾是那样爱着神创造出的那些美妙的生灵!可究竟是从何时起,他们沦为了这副模样——

  不再懂得感情,不再懂得爱。摧毁平等,灭亡自由!在灵魂间架起冷漠的屏障,放纵而痛快地去残害这个孕育了他们的世界!

  真的是,疯了!

  有什么意思?有什么意思?

  只剩些麻木、贪婪、、颓废,

  环绕着他们活动着的死尸,

  贯穿着他们活动着的死尸①。

  叫嚣着轰轰烈烈地奔向死亡!

  疯了!疯了!

  冬说,让我们循着他们的不归路,在泯灭的良知中寻一些人性残存的光辉吧。

  (注:①选自郭沫若《凤凰涅槃》

  ②选自许嵩《城府》)

  奔到鱼池子时已近午夜。

  顾惜朝下马,很快便找到了鱼池子的地道入口。

  四方军仍在十里之外。

  由于惦念戚少商安危,顾惜朝便在地道口处给四方军作了标记,而后匆匆进了地道去寻戚少商。

  昏暗的甬路两壁上燃着黄绿色的火把,如在幽冥。整个地道内充斥着不堪的恶臭,似是腐尸的气味。

  顾惜朝走在甬道中,心中百感交集。

  七年前我来,被这里毁灭。七年后我来,将毁灭这里。

  它毁我一生,我便毁它永世。

  这是命运的慈悲,还是命运的残忍。

  鱼池子,我们做个了断吧。我已立誓,万不得已,也要先成功,后成仁。所以,无论玉石俱焚,无论同归于尽,我无所谓。

  走着走着,忽见前方隐约有一堆事物。待再走近些,却见是一个身着金装的人躺在血泊中。

  “大当家?!”

  顾惜朝心猛一沉,奔到那尸身旁。见那尸身面朝里背对着他,便忙将尸身翻过身来——

  乍现眼帘的,是一颗焕发幽幽绿光的骷髅头。

  饶是顾惜朝身经百战,也jin不住着突如其来的狰狞一幕,竟惊得浑身一僵,定在当地。

  突然,那骷髅头一动,两股殷红的瘴气便从漆黑的骷髅眼洞中喷射出来!

  顾惜朝又是一惊,待要将骷髅头甩开,却为时已晚。他已吸入了那红雾。

  “是迷蝶……”顾惜朝绝望自语着,四肢顿时失力,瘫软在地。

  与此同时,一个娇媚的女子声音传来——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托杜鹃。青龙,迷蝶的滋味是不是很美妙啊?”

  荷红衣,朱雀鞭。

  正是朱雀护法英绿荷。

  她身后,是十几个手持火把的弟zi和药人。

  顾惜朝浑身无力,哪里还回得出话来。一旁两个弟zi便上前来反扭过他双臂,用镣铐锁住。

  英绿荷得意笑着,用鞭柄挑起顾惜朝下颔,甜声道:“君上真是算得分毫不差。他命人摆这个骷髅傀儡在路上假充戚少商尸体,你果然中计。不然我们也不能如此不费吹灰之力地就把你这条青龙给锁住了。”

  顾惜朝不理会,低头看着地上的骷髅傀儡。看着看着,竟笑了起来。

  英绿荷脸色一沉,厉声问:“你笑什么?!”

  “你们做了这个傀儡引我上钩,就说明……戚少商还没死。”顾惜朝低低地说着,又不可自制地笑起来。眉目间的欣悦,绝非假装出来。

  啊,你没死,你还活着!难道这还不足以让我欣喜若狂吗?

  戚少商没死,所以顾惜朝快乐。黄金鳞死了,所以英绿荷痛苦。这本是显而易见的道理,却将英绿荷的心病勾起。

  “来人!”英绿荷怒喝道:“把这个疯子拖到刑穴,让他好好清醒清醒!”

  顾惜朝本就中了迷蝶,精神恍惚,又听闻戚少商未死,便更加心乱神迷。在去刑穴的路上,他还在想着戚少商,一时大为快慰。以至于他对刑穴四壁悬挂着的各样刑具视而不见,以至于被捆绑于刑架时他也无动于衷。

  当带倒刺的皮鞭狠厉地抽在他身上时,他总算是有些清醒了。疼痛令他浑身战栗,他挣扎,扭动,但摆脱不了苦苦纠缠的鞭蛇。粗糙的镣铐刮破了手腕,原本是浅浅的血痕,越磨越长,越磨越深,成了深深的血槽。血顺着手臂往下淌,沾红了衣袖。

  每次痛昏过去,就又被一盆冷水泼醒过来,继续熬那漫漫无期的酷刑。

  鲜血已将衣衫浸成了褐色,血沿衣边滴下,叩在石板上,发出啪嗒啪嗒的声响。一贯高昂的头颅此时也无力地垂下,乱发遮住了苍白的脸。

  “乖乖,怎么被虐成这样?”yin邪声音自洞口传来。

  银爪银装,yin靡冷笑。

  白虎护法,鲜于仇。

  英绿荷迎上前去,笑道:“我哪里有你精通刑罚,只不过用了平常的几样,他就这样了。你既来了,我就把他交予你伺候了。”说着便退让开来。

  鲜于仇走到刑架前看了看,向掌刑的弟zi笑道:“泼冷水有什么趣?快去备盆浓盐水来。”那两个弟zi得令,忙不迭地去了。

  顾惜朝听到要用盐水,不免一颤。鲜于仇看见,笑吟吟踱上台,见顾惜朝满身血痕面色惨白,在刑架上的屈辱姿势更见风致,心中龌龊便又被撩起。又见顾惜朝周身被锁,毫无反抗之力,更加快意,当即上前扳起顾惜朝下巴,阴柔笑道:“小青龙,让我大老虎来疼你……”说着就要吻上去。

  顾惜朝狠狠啐他一口,目光如刀恨恨刻在他脸上,凛然道——

  “士可杀,不可辱。”

  鲜于仇压下一口恶气,抹了抹脸,依旧阴笑道:“乖乖,你配做个士吗?世人都说:识时务者为俊杰。你这样不识时务,还有脸说自己是士?你不从我也就罢了,你竟连神君都敢背叛,真是活腻了。放着好好的护法不当,却当个叛徒,落个身败名裂,何苦来着?你若好好服侍神君,等神君和大辽合力灭了宋后,多少好处你摊不到?像我们护法这一级,至少也能封个将军王爷之类的,这前半生的苦也算没白受,岂不是好?”

  顾惜朝定定看着鲜于仇。良久,忽的笑了。

  鲜于仇以为他想通了,虽说不是很确定,但也附和着一笑。

  谁知顾惜朝悠然笑道——

  “鲜于仇。你真可怜。”

  鲜于仇闻言表情一滞。继而一巴掌狠厉掴来,把顾惜朝打得险些连人带刑架一起栽倒。

  “jian骨头!给脸不要脸!”

  鲜于仇骂着,抓起近旁的皮鞭,死命往顾惜朝身上抽去。

  “我让你笑!你笑啊!怎么不笑了!”鲜于仇一边挥鞭一边骂道。

  打碎你的高傲!打碎你的狂妄!打碎你的不羁!打碎你的自尊!

  打你不谙世故!打你笑对一切!打你出淤泥而不染!打你世人皆浊我独清!

  昏暗狭小的刑穴里回荡着鞭子咻咻的怒吼,以及皮肉绽开的轻响。殷红的血溅满了石壁。

  顾惜朝仰首,想望向天空。

  看不到天空。只看到嶙峋的石壁。

  “戚少商。戚少商。戚少商……”他喃喃地轻声念着,又发自内心地微笑。

  不久,盐水端来了。盆底犹沉淀着一层尚未溶化的盐粒。

  顾惜朝深吸一口气,侧头咬住一缕发丝。

  盐水当头浇下。可怜的孩子像扔进沸油的活鱼一样猛一个激灵,没有叫出声但几乎咬断了头发。片刻,便支撑不住,昏死过去。

  顾惜朝朦胧中感觉有一只温柔的手在抚mo他的脸。于是,他勉强睁开了眼睛。

  “红袍姐?!雷堂主?!”顾惜朝一惊坐起,难以置信道:“你们没死?”

  阮红袍有些哽咽道:“对……小顾,我们没死,我们……都活着……”

  顾惜朝激动得语无伦次:“活着就好……大家都活着,太好了……”又迫不及待问道:“你们是怎样脱险的?”

  阮红袍瞧了一眼一旁无言吸烟的雷卷,道:“先问卷哥吧,他比我早。”

  雷卷道:“那一日九幽灭我霹雳堂时,我见败局已定,便欲自尽。九幽却制住我,说我霹雳堂与他天魔教既有世仇,也算交情,竟因此不杀我,而带我来鱼池子。我不知他有何企图,便又欲自刎,谁知又见小红袍也被掳来,于是为护她,我打消了轻生之念。”

  “至于我死里逃生,更是奇异。”阮红袍说道:“那日我为你们关上地道门时,九幽的天魔咒紫波已经涌来了。我一心待死,九幽却忽然停手了,说我很有气节,然后就带我来鱼池子。我本也想自尽的,不曾想又遇见了卷哥,于是我二人就苟且活下来了。却不知那九幽为何不杀我们?”

  顾惜朝闻言,道:“九幽虽是十恶不赦的魔头,但还是分得清人品气节的。鱼池子里的人个个奴颜婢膝,很难找到几个硬骨头。如今他见了你们,定是钦佩你们一身傲骨,所以也就敬你们一二。”

  阮红袍看着他,叹道:“九幽对外人尚有一丝分寸,怎么对你就这样残忍?”

  顾惜朝苦笑道:“九幽生平最恨的,便是背叛。二十年前天魔教就是因东方青龙护法叛变而被灭的。这对九幽来说是莫大的刺激。所以九幽现在连仇人都可宽恕,但却绝不饶叛徒。我这等大罪,想必是要被他抽筋剥皮五马分尸的。”

  “小顾……我和卷哥现在才知道,当初你背叛九幽,是多么难能可贵。可是当时我们这些所谓名门正派还对你那样残忍……”阮红袍又哽住,说不下去了,抬头向鱼池子大厅方向望去。

  顾惜朝随她目光看去,只见大厅上摆着一座高台,因光线昏暗,看不清是什么。

  忽然,一个妩媚的女子声音传来——

  “青龙,子时就要到了。你准备好上路吧。”

  火光乍现,英绿荷与鲜于仇在众弟zi簇拥下款款而来,在囚室前站定。

  两个弟zi上前打开牢门,进去二话不说,拉起顾惜朝就往外拖。

  “滚开!滚开!”阮红袍发疯似的奔上前将那两个弟zi踢了几个跟头。她虽然也身中迷蝶,但在这紧要关头迸发出的力量,却大得惊人。

  两个弟zi爬起来,正欲再次过来,阮红袍却已挡在顾惜朝身前,寒声道:“你们不能带他走!”

  鲜于仇悠然踱来,阴笑道:“美人,我们也是不得已而为之。顾惜朝生得如此可爱,我们也不忍见他受那极刑。只是神君杀无赦令已下,谁敢驳回?美人,如今还是保己身要紧啊。”

  阮红袍只是仰首傲立,如一尊玉雕,重复道:“不能带他走。”

  顾惜朝见她凄绝之色,便猜到了七八分,于是道:“红袍姐,让我去吧。再阻拦下去,你也有性命之忧。”

  阮红袍转身看他,一双妙目中盈满了泪,断断续续道:“小顾……你知不知道他们要做什么?他们要……他们要……绞死你啊!”说到此她已泣不成声。

  顾惜朝一怔。

  “乖乖,看到大厅上那个高台了吗?”鲜于仇挨到顾惜朝身边笑问。

  顾惜朝再次看去,这次因有了火把之光,便看真切了。

  高台底座是一尺高的圆台,高台上有一横梁,横梁中间系着一根粗韧绳索,绳索下端打了一个圈结,在阴风中摇晃。

  “那就是传说中绞架。中原还没有这稀罕玩意呢!这一台是神君研究了番邦几种绞架后才制出来的。”鲜于仇绕着顾惜朝踱步,得意道:“知道怎么行刑吗?哈,趁时间还早,我告诉你。其实很简单:你站到那一尺高的圆台上,把绳圈往头上一套,这边刽子手就踩下去一旁的踏板,踏板和你脚下踩得圆台相连,所以圆台就会凹陷下去。然后呢,乖乖,你就被吊在上头了!可能当时挺痛苦,不过不用担心,不会太久的,嗯,绞刑死得很快的。”

  顾惜朝闻此面色微变。鲜于仇便越发快意,感叹道:“啧啧,青龙,你看看,为了玩死你,神君花了多少心思!”

  顾惜朝苦笑道:“青龙究竟犯了何等滔天大罪,值得君上如此大费周折地处死?”

  “东方青龙,倒戈叛变,屠杀同族,泄露机密,出卖教会,罪无可赦。”英绿荷列数着,越发媚声道:“君上有令,于今夜子时大厅之上将顾惜朝处以绞刑,曝尸厅上,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顾惜朝心知这一劫逃不过去了,便抛开此暂且不提,直截了当问道:“戚少商在哪里。”

  此问一出,英绿荷当即娇声笑起来,轻蔑讥讽之意溢于言表,哪里还屑于回答。

  “戚少商?就是那个吃了熊心豹子胆闯进来的家伙?”鲜于仇奚落道:“他啊,神君打发了三百个药人去收拾他,已经不吃不喝一刻不停地战了三天三夜,这会子兴许还打着呢!”

  顾惜朝闻言眉头紧锁。

  鲜于仇却越发来了兴致,继续道:“还有一出好戏,乖乖你还不知道呢!不过你这辈子恐怕是真见不到了……没关系,我说与你听:你可知曝尸厅上示众三日意味着什么?不仅意味着你的尸体要挂在大厅最显眼的位置上晃悠三天享尽耻辱,还意味着——如果那姓戚的真闯进了鱼池子,那他进来大厅后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你吊着的尸体!你说,那时候,他会是个什么表情?”

  一席话说得顾惜朝脸色骤变。

  残忍的计策令这无所畏惧的孩子不由自主地发抖。他盯着他们,胸膛压抑地起伏,像火山喷发前的耸动。他立在牢中,脊背笔直,如一柄搭在弦上的利箭,弓已拉满,即将激飞射出!

  而他又静止在这一触即发的状态,满腔的愤懑烈火仿佛在胸间翻滚沸腾,却苦苦抑制住了喷涌的热望!

  愤怒有什么用?!抗争有什么用?!在这妖红遍地火蛇狂舞的地狱里,百炼钢也只能沦为绕指柔!即使撕碎自己的身体,即使喷溅自己的鲜血,也改变不了魔鬼们疯狂的决定!

  我本以为,我连死亡都不畏惧,我还怕什么?!但我终究是怕了——怕你披荆斩棘千难万险捅进地狱污秽心脏的那一刻,乍见了冰冷的绞架上我残存的躯壳!

  我怕你为了我那具毫无意义的躯壳,无谓地死在战场上啊,亲人!

  我求你,为了世界的光明,为了世人的太平,为了这普天之下的万物苍生,请你挺住!请你坚强!请你成功!

  请化泪水为热血!

  请化悲痛为力量!

  请化噩耗为捷报!

  请化逆境为传奇!

  “戚少商会赢的。”顾惜朝眼中似噙了泪,却作出了一个壮怀激烈的笑容,一字一字道:“他会赢的。”

  这不羁的笑容是对众人最无礼的挑衅。鲜于仇本就有心病,最容不得他这种笑,此刻又见顾惜朝如此,不免怒火中烧,一下子发作起来!

  鲜于仇抄起一旁铁链,不由分说就劈头抡了过来。“咯”的一声击在顾惜朝肩上,把他打翻在地。

  “你还敢笑!我最恨你这种笑!”鲜于仇喝骂着,又几下子抽去:“鱼池子里连我天天都唯唯诺诺不得高兴,你这个下jian胚子死到临头了还笑得出来?你凭什么?!凭什么?!”

  鲜于仇这次已不是故意ling虐,而是真的动了火。顾惜朝本就身中迷蝶且受了鞭笞,如今又遭此毒打,终于承受不住,吐出血来。

  凭鲜于仇铁链如何抽下,顾惜朝只是待在原地,扶着墙吐血,一口一口地要把心也呕出来似的。

  他眼前浮起殷红,视线混乱而模糊。

  “戚少商、戚少商、戚少商……”他兀自喃喃念着,嘴角勾出恬然笑意,似乎念着那个人的名字就可缓解上的剧痛。

  我爱你啊。

  我们的爱,已绚丽得令魔鬼妒忌。我爱你,爱你象征的一切光明与正义,善良与赤诚。我爱人性美丽的闪光,爱一切值得被爱的生灵。

  我的胸膛不是空的,里面充盈了对人类的热爱,饱man欲涨。这就是我幸福的源泉。啊,这种美好的感觉,魔鬼们又怎么可能尝到。

  “白虎,你至今还没上过他呢。”英绿荷笑看着此景,提醒道:“你现在就把他打死了,难道你喜欢和一具死尸做那欢爱之事不成?”

  听了此言,鲜于仇果然定住。他怔怔看了顾惜朝一眼,随即一丢手扔下铁链,大步跨上前来,一把拽住顾惜朝就往白虎洞拖。

  “还去什么白虎洞?”英绿荷笑盈盈拦道:“不如就在这里,也好让我们大家开开眼。”说着向雷卷阮红袍指了指。

  鲜于仇冷笑一声,便把顾惜朝重新扔下,准备开始。

  雷卷和阮红袍早已被封住穴道,只得眼睁睁看顾惜朝受辱,无可奈何。

  英绿荷向阮红袍邪笑道:“好妹妹,这可是今儿个绞刑前的最后一场压轴好戏了。”

  鲜于仇开始剥顾惜朝衣衫。

  阮红袍实在不能再看下去,闭了眼,眼泪大颗大颗地落下来。

  耳边,又是英绿荷甜腻的声音:“要不要我提醒你们,他才十四岁?”

  阮红袍闭目大哭道:“你们杀了他吧!快杀了他吧!好歹让他死得干净点……”

  造孽啊!真是造孽啊!

  你们怎么能这样淋漓地侮辱这朵圣莲?!

  你们怎么能这样肆虐地亵渎这块碧玉?!

  你们怎么能这样残暴地蹂躏这片莹雪?!

  丧尽天良的恶鬼啊,当你撕剥着这个精灵高贵的,当你咀嚼着清香甘甜的血肉,你那血淋淋的枯柴般的爪子,难道就没有哪怕一丝的战栗吗?!

  一切就要开始了。

  一切就要结束了。

  jin忌就要破碎了。

  英绿荷的笑声,由低低的轻笑,渐渐变高,变成近乎疯狂的大笑,犹如雨打残荷。

  鳞哥,害死你的人终于要遭到报应了!他即将经历一生中最耻辱的一幕!你高兴吗?你高兴吗?

  (以上文字为补写部分。)

  我即将让他尝到生命不可承受之痛!就像你死以后,我心上的痛!报应!报应!

  就在鲜于仇的罪孽即将冲入的那一刻,顾惜朝忽然说——

  “英子。你难道不想知道,鳞哥死前说了些什么吗。”

  幽灵一样虚无缥缈的声线在昏暝的洞穴萦绕。那个孩子躺在地上,卷曲长发溪水般披拂在地,柔曼绝伦。但掩不住毫无血色的脸,和空洞的瞳孔,空洞的表情。

  像一个傀儡。

  像一个不甘被人操控的傀儡,在与命运作最后一次没有硝烟的抗争。

  英绿荷的狂笑戛然而止。停得很突然,一瞬间空气静得令人窒息。“……我不想听。”英绿荷的声音消沉下去。红衣轻扬,她一转身就欲走出去,逃离这梦魇。

  “是么。十年前。月光下的荷塘。一个男孩子对一个女孩子稚嫩的誓言。你忘了么。”顾惜朝声如流水,静静淌过,波澜不惊。但这几个简短的字句,却掀起了英绿荷心中的惊涛骇浪!

  红衣乍然一甩,英绿荷径直折返回来,厉声吼道——

  “这些你怎么会知道?!他到底告诉了你什么,你居然知道了这些?!”

  英绿荷与黄金鳞自幼便是青梅竹马,在被虏来鱼池子之前,两人情意相投,亲密无间。在那些美妙绚丽的夏年里,在那些心神激荡迷醉自失的夏夜里,家乡的那片弥望的荷塘边,留下了多少幸福的记忆。

  静悄悄的月光在浓翠的荷叶上流动,芳香的微风在红醉微醺的荷花瓣间氤氲。那时,她是怎样翩翩地起舞,他又是怎样如痴如醉地拍掌赞叹。

  当时少年。还不懂得什么是爱。天真地许下很多很多稚嫩的承诺。

  比如,他曾说,我要保护你,一辈子。

  一辈子啊。那是,他想过十年后的现在么。

  比如,她曾说,我永远都陪在你身边。

  永远啊。那时,她想过十年后的如今么。

  那段夏年,是他们今生唯一的欢愉。像个神圣的jin忌,不许任何人探求。所以,即使在双双被掳进鱼池子,即使黄金鳞沦为九幽的棋子,即使英绿荷沦为九幽的玩物,即使再多的不幸爆发时,他们也不曾将这段往事透露给任何人。

  可顾惜朝却知道!连九幽都被蒙蔽了的秘密,顾惜朝却知道!黄金鳞告诉了他!黄金鳞在死前告诉了他!

  “他说了什么?说了什么?”英绿荷双目chong血,喝问道。

  “你给我办一件事,我就告诉你。”顾惜朝幽幽道。

  “什么事?”英绿荷急切追问。

  顾惜朝原本空白的眼睛,蓦然间射出狠厉的寒芒,像重生的复仇之神一样阴冷。他一字一顿道——

  “杀了鲜于仇。”

  此言一出,所有人都是一震。

  短暂的死寂后,牢里响起了鲜于仇阴冷的笑声,又尖又利又诡秘,像厉鬼撕咬腐肉时发出的毒笑。

  “真是个异想天开的疯子。”鲜于仇极度蔑视地嘲讽道。

  但英绿荷突然向顾惜朝说道:“如果我照你说的做了,而你却编造一些谎话欺骗我怎么办?”

  所有人都以为接下来顾惜朝定会发誓诅咒保证实言,然而,顾惜朝却冷笑一声,缓缓道:“英子,现在是我在要挟你。答不答应是你自己的事,但你没有权力反问我。这是交易规则。”

  英绿荷哑口无言,隔了半晌,才咬牙挤出几个字:“好,顾惜朝,算你狠!你肯用名节作赌注,我服了!我答应你便是!”

  终究是抑不住心中埋设的情愫。

  她愿颠覆整个世界,只求换一句爱人临终的遗言。

  越到最后,人性中最初的真爱就越坚不可摧。

  这该死的乱世之爱①。

  “朱雀,你以为你杀得了我吗?”鲜于仇yin笑,抬起左手,亮出了锃亮的银爪。

  英绿荷二话不说,猛得扬起朱雀鞭,红光耀眼的朱雀图腾振翼而飞——

  朱雀鸣!

  灵兽朱雀,司南方。震翎长鸣,增天姿。

  鲜于仇银爪一甩,银光冲天——白虎刹!

  红银两色光波剧烈冲击,朱雀图腾与白虎幻象殊死缠斗。镶有金刚石突起的朱雀鞭与镀银精钢的白虎爪撞击,发出极其刺耳的金属刮磨与碰撞声。

  “英子,把迷蝶的解药给我!”顾惜朝深知再战下去英绿荷不是鲜于仇的对手,便焦灼喊道。

  英绿荷避开鲜于仇迎面戳来的白虎爪,一边奋力攻击,一边掏出解药向顾惜朝抛去,叫道:“接着!”

  鲜于仇很清楚,顾惜朝一旦得到解药恢复了功力,自己肯定敌不过他们二人的合攻。于是鲜于仇无暇应对英绿荷的攻击,高扬起银爪想拦截住空中那颗解药的去路。

  就在银爪即将打落迷蝶解药之际,“哧”的一声,血红的朱雀鞭迭出,在空中划出冷艳弧线后,死死缠住了鲜于仇的钢爪。

  鲜于仇左手被制,动弹不得。他正欲用右手运力击退朱雀鞭,却忽然感觉背后阴气乍起,于是本能地将右手向后挥打过去!

  “啊!!!”

  一声嘶哑嚎叫,血光飞溅!鲜于仇眼睁睁看到自己的右手tuo离了手臂,飞到数丈之外!

  神哭小斧锋刃上,一滴血无声坠落。

  完完全全,重现了当年左手被砍飞的那一幕!

  魔鬼chiluoluo放大的瞳孔中,映出复仇精灵刻毒的冷笑。

  “自作孽,不可活。”顾惜朝一翻手,寒芒四射的神哭小斧激射而出!

  随着“咔嚓”一声分明的颈椎砍断声,腥红血浆喷溅漫天红幕!魔鬼的头颅滚落在地,无头的躯干也终究摇摇欲坠地倒下。

  雪耻的快gan几乎冲昏顾惜朝的头脑,他激动地双手颤抖,仰头向天,发出一种似狂笑又似痛哭的声音。

  我终于杀死了这恶鬼!我砍下了他的双手,砍下了他的头!

  报应啊,报应!多行不义必自毙,我早就预言过,他会死得很惨!死得比任何人都惨!

  乱虎,乱步,毁了你们一声的魔鬼终于死了,你们安息吧!

  所有人都被眼前的景象惊呆了。难以想象,一个在前一刻还受制于人而且险些惨遭玷污的十四岁孩子,这一刻,竟手刃了污辱他的妖魔!

  那些狱卒和白衣弟zi们都吓傻了,这时才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个个仓皇逃窜,想逃离这是非之地。

  英绿荷挥起朱雀鞭,圈住那群人的脖子,将他们逐个缢死于鞭下。

  “现在你可以告诉我了吧。”英绿荷用鞭指着鲜于仇身首异处的尸体,问顾惜朝。

  顾惜朝无法面对英绿荷期待又绝望的眼睛,于是背过身去,叹息道:“鳞哥死前交待了很多事给我。但他死前的一刻,他说的是关于你的。你在他心中是最重要的吧,不然它他怎么会把今生的最后一句言语留给你。”

  “他提到了荷塘?”英绿荷的声音开始微微颤抖。

  “对。”顾惜朝轻声道:“他是这样对我说的:“你见过……英子跳舞么?……在夏夜,月下的荷塘,她整个人,就像一朵盛放的荷花……好美——然后他就走了。他的脸上还带着微笑,一点痛苦都没有。”

  顾惜朝听到液体溅落的声音,继而是女子凄凉的啜泣。

  “他究竟是怎么死的……”英绿荷流泪道:“他为什么就不肯再等等我,见他最后一面……”

  顾惜朝转过身来,直面英绿荷。深吸一口气,说:“是我杀了他。”

  英绿荷愕然地看着他,一时不知所措。

  “我承认我是凶手。但是,当时的情况,完全不是鲜于仇告诉你的那样。”顾惜朝正色道。

  “告诉我真相!”英绿荷喊道:“我可以相信你,只要你告诉我真相。”

  “英子。”顾惜朝慢慢说:“你比我更了解鳞哥。你应该清楚,鳞哥一直以来都不和九幽一条心,时刻想着消灭九幽报仇雪恨。你也该知道,鳞哥总希望能和武林正道联手铲除鱼池子,打退辽军,保大宋江山太平。九幽知道鳞哥有心叛变,一直都想找机会铲除鳞哥。九幽为控制我,给我施了碧惑。鳞哥不想让我死,就去偷来唯一的碧惑解药,但被九幽发现了。

  那时,鳞哥就料到,自己时日不久了。

  九幽给鳞哥施了蛊毒,又下了斩龙令,限他七日之内杀了我,将我的人头呈上。鳞哥在连云寨找到我,和我决斗。我当时不知他良苦用心,只以为他贪生怕死,于是愤然与他拼命。

  结果……鳞哥故意失手,死在我手上。临终前,他给了我碧惑解药。他还告诫我要继续与正道并肩作战,铲除九幽,打退辽军。

  鳞哥说,他宁愿死在我手上,也不愿死在九幽手上。

  鳞哥死后,我见到了鲜于仇。我才知道,九幽已给鲜于仇下了斩玄武的命令。总之,九幽是要把我们师徒赶尽杀绝。

  我从鲜于仇那里逃了,此后一直铭记鳞哥遗训,与正道一同为国效力。

  英子,鳞哥至死都不忘报国,可你后来的所作所为,完全是在与他遗愿背道而驰!”

  这最后一句掷地有声,令英绿荷无言以对,泪流满面。

  “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沦落成这个样子……”英绿荷抽泣道:“他死以后,我想我是……疯了……我忘了他的愿望……忘了他的理想……我只能记得他曾经的情话,他的脸,和他的身体……我被无法发xie的欲wang燃爆了……所以我开始喜欢杀人,杀人的时候我会有种说不出的快gan……”

  “英子。”顾惜朝的态度稍稍和缓了些:“九幽拆散了你和鳞哥,又玩弄了你这么多年,现在应是你复仇的时候了。”

  “我怎么可能杀得了他?”英绿荷惊诧道。

  “不止有你。还有我,还有朝廷的军队,还有千千万万的热血侠士。”顾惜朝压低声音,悄声道:“朝廷六扇门的四方军已经向这里进发,估计明日便可攻入鱼池子。”

  英绿荷大吃一惊,断续道:“你……你调来了军队?”

  顾惜朝见她神色大异,疑惑道:“怎么?”

  英绿荷叹了一声,淡淡一笑:“天意啊。”她看着顾惜朝,正色道:“九幽与辽军已约定,明日辽军从鱼池子管辖的边口偷袭,准备直捣东京。”

  听了此言,顾惜朝不免错愕。

  “真是大宋的福气啊。”英绿荷感慨道:“辽军明日本可以攻下东京,没想到偏偏在鱼池子遇上四方军。成败就在明日的决战了。”

  顾惜朝沉吟片刻,表情阴晴不定。终于,他自嘲般笑道:“看来,明日四方军和辽军在地上决战,而我们则要和九幽在这地府决战了。”

  “我可以做什么?”英绿荷已下定必死的决心,决定豁出性命于顾惜朝一同叛变。

  “给他们服下迷蝶解药,放他们走。”顾惜朝指向一旁被封穴道的阮红袍和雷卷。

  英绿荷当即依言照做。

  阮红袍担忧道:“小顾,我和卷哥留下来帮你们吧。九幽太强,你们怎么可能战胜他?”

  “你们内力已被封了数日,如今功力已大不及从前,还是离开这里比较好,免得白白在战场上送了性命。”英绿荷恳切道。

  “雷堂主,红袍姐,你们快到地上去吧。告诉四方军,明日有辽军大举入侵,要多加小心!”顾惜朝郑重道。

  英绿荷看了看牢前计时的沙漏,焦灼道:“子时就要到了,我们不能让九幽看出破绽!你们快走吧。我带你们走一条捷径,那条路没有弟zi守卫,比较安全。”说着向一条暗道引去。

  每个人都清楚这一别便是永远。在这诀别之时,纵有千言万语也哽在喉头难以言明。

  “小顾,你会赢的!我们都会赢的!“阮红袍忍住眼泪,勉强挤出个鼓舞的笑容。

  “顾惜朝。”许久不曾开言的雷卷终于用他苍凉的声音唤了少年的名字。他抬手,缓缓拍了拍顾惜朝左肩。

  就像一位将军在上战场前无言地拍拍年轻战士的肩膀,以示鼓励。

  顾惜朝的眼眸焕发出振奋的光彩。曾经,雷卷怀疑他、攻击他,甚至要置他于死地。但此刻,他能从雷卷真诚的眼睛中获悉,他们之间一切的成见、误解与隔阂,已随着悲壮的生死诀别化为尘埃。

  到此刻才相信他的美好。只可惜,太晚了。

  “走吧。”雷卷沉重地说着,转过身,拉阮红袍向暗道走去。

  待英绿荷送走雷卷与阮红袍,回到牢房时,顾惜朝已整理好衣衫,绾好卷发。

  仿佛要赴一场华贵的仪式。

  “戚少商还能撑么。”顾惜朝问道。

  “还剩二十几个药人。他应该还能撑。估计明日便可攻入大厅了。”英绿荷见顾惜朝眉头微皱,便询问道:“要不要我迎他进来?”

  “不可以。”顾惜朝斩钉截铁道:“时机尚未成熟,不可轻举妄动。我们不能以任何方式帮助他,否则九幽一定会察觉。暂且让戚少商撑一撑吧。”

  “那么……我还可以做什么?”英绿荷又问。

  “在合适的时机下,命令所有药人集体自杀。”顾惜朝冷冷道:“除了九幽,鱼池子战斗力最强的就是药人。我们只能在九幽操纵他们之前除掉他们,以绝后患。”

  “合适的时机?”英绿荷疑道。

  “绞死我的时候,所有成员都要去看行刑。在这之前我们不能让他们死。否则九幽在大厅上看到药人数量大减,定会生疑。所以,你要在我被绞死后,再下令让他们自尽。”顾惜朝缓缓道。

  “你……”英绿荷心惊道:“你真的准备被绞死?”

  顾惜朝苦笑:“和命运博弈,一般输的可能性会更大些。我不得不作好这样的准备。”他踱步到牢门前,道:“英子,带我去见九幽罢。”

  英绿荷惶恐看了看地上狰狞的鲜于仇尸体,为难道:“可……可这我们怎么向九幽交待?”

  顾惜朝从容道:“如实交待。”

  英绿荷又一惊,困惑望着他。

  “放心,我不会供出你来。”顾惜朝悠悠道:“所有事情都有我顶着,不会牵连到你。”

  “可如果你死了,我还怎么杀九幽?”英绿荷追问。

  “我死了,还有戚少商呐。他会战斗到最后一刻的。”顾惜朝恬淡一笑。

  曲折环绕的甬道两壁上,燃着蓝绿色的焰火,把原来幽暗的小径映得越发妖邪。

  尽头,乍现了神君洞内永不凋零的一池莲花。蓝如碧海白如雪,粉若胭脂紫若梦。朵朵盛放的莲花漂在池中荡漾,水波的微光在莲瓣上浮动,流光溢彩。

  许许多多晶莹的亮点在莲花之间跃动,就像夏夜点点的流萤。

  只有你们,还恪守着些美好吧。

  顾惜朝悄声叹了口气,继续向前走去。

  穿过横跨莲池的木桥,少年能看见水晶座上那个尊贵的魔君。

  闪耀着银色光芒的长发,在微风中徐徐地漫开。墨如夜光的绒裘,松散地披在修chang如魅的身体上,彰显出分明的锁骨。

  静得像一座唯美的冰雕。只有那双渺如深潭的眼睛波光流转,才能让人相信这非是冰封千年的躯壳。

  顾惜朝一步步走到水晶座前,随着镣铐刮过地上汉白玉的沙沙声。他停在座下静立了片刻,接着垂下头,双膝跪地。

  “青龙叩见君上。”他伏地行礼,显出谦卑的样子。卷发半笼住了他的眼睛,和他的表情。

  “你还敢来见本座。”

  九幽的声音波澜不惊地响起,在莲池上空萦绕。苍白的声线,犹如最深的地狱中传出的幽冥之声。犹如在冰山沉睡千年的雪魔苏醒之声。犹如上古时代战死疆场的年轻帝王遗恨的亡灵之声。

  顾惜朝抬起头,仰视那张冷丽的脸,平静道:“青龙从未做过错事,怎会不敢来见君上?”

  “从未做过错事?”九幽冷笑,伸出苍白的手指在顾惜朝下唇上玩味地滑动,声音又柔又厉,道:“青龙,你说出这种话,不怕本座割掉你的舌头么。”

  顾惜朝不避不退,任由九幽锋利的指甲在自己唇边刮划,依旧仰首道:“君上先听完青龙所言,再割也不迟。”

  银发男人唇角勾出一抹刻毒冷笑,盘搭两腿,脚尖一挑,尖利的墨色皮靴尖端便抵在了跪在地上的少年心口。

  “说吧。”九幽漫不经心地说着,却丝毫不放松力道。

  顾惜朝不由自主地一震。他明白,九幽这样做不仅仅是为了羞辱他,更是为了监控他的心率,以辨别他是否在说谎。想到此,他竟是遏制不住地心脏怦怦狂跳起来,想抑都抑不住。

  九幽见他战栗,当即用靴尖重重踢一下他心窝,冷峻道:“怎么?心虚了?不敢说了?”

  那皮靴顶端又硬又尖,九幽用力又狠,顾惜朝胸口经这一踢,疼痛如刺,猛得咳出一口血。

  璀璨如冰晶的汉白玉阶上,溅染一滩鲜血,缓缓蔓散,红如早梅,艳丽无俦。

  他忽然抬起头来,直直地仰望着九幽,颤声道:“君上,您难道不再相信青龙了吗?”

  少年的声线飘得虚无,又清得如泪溅七弦,支离破碎。

  他跪着,遍布血痕的青衫像一片夭折的枫叶铺漫在地。卷发鬈曲如波浪,缠绵垂地。瘦削的脸分外憔悴,渐失血色的嘴角犹挂着一缕血丝,蜿蜒流淌。他张着一双空濛的眼睛望着银发男人尊贵的面容,眼波中隐隐流淌着受伤。像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最纯净的魅惑。

  九幽俯视这个乖顺的尤wu,原本犀利的目光忽然一飘,闪过刹那间的怜爱。

  顾惜朝知道这意味着什么。他明白九幽这瞬间的动情是因为忆起了二十年前那个名叫青龙的女子。

  顾惜朝是尽了多么大的努力,才压抑住了心中的狂喜。他清楚,只要自己接下来处理妥当,就一定能撩起九幽的失心疯。到那时,九幽分不出现实与幻境,对付起来就会容易得多。

  “君上,当初青龙出鱼池子以后,不久便完成了灭神威镖局与毁诺城的任务。正欲回来复命,途中却意外获悉青龙剑下落。想到君上对此剑甚是牵挂,青龙便在外逗留了些时日。没料到一遇见青龙剑如今的主人戚少商——也就是当年将青龙奉送给君上的那个人,旧情重拾,竟下不了杀手,以致后来引发种种祸端。”顾惜朝惴惴道。

  “你居然还敢在本座面前提‘情’字?”九幽一挑眉,寒冰箭般的目光扫在顾惜朝脸上。

  “人非草木,孰能无情。”顾惜朝不卑不亢道:“君上又何尝不是为情所困之人。毫无感情的活物,想必君上也不会喜欢吧。青龙虽处在矛盾之中,但最终还是决定效忠君上,割舍旧情。”

  “那你为何不杀了戚少商,将青龙剑呈给本座?”九幽冷冷问。

  “七年前戚少商毕竟于青龙有过救命之恩,所以青龙无论如何也不忍亲手杀他,无奈,便只是怂恿他来闯鱼池子,请君上了结他,收回青龙剑。”

  “如此说来,你倒有功?”九幽不温不火问道。

  顾惜朝垂首惶道:“青龙不敢。”

  “那么,”九幽缓缓道:“本座闻言,你为宋军上战场作战,大肆屠杀药人,乱箭穿躯仍不肯倒下;又多次闻言你与大辽和鱼池子众教徒为敌,杀之如草芥。这又作何解释?”

  “青龙鲁莽,当时只一心只为蒙蔽戚少商等各派人士,隐瞒身份,以致出手失了分寸。”顾惜朝伏身垂首,透出虔诚忏悔的气息。

  “失了分寸?”九幽阴冷道:“你可料到这一失分寸会让你失了性命?你可知道凭你种种行为足以论上叛教的罪名?你来时可见到大厅上那座绞架?那便是你的归宿。你这次来,便是自寻死路。本座不明白,你此次为何还要回来?玄武已给了你碧惑解药,你便不再受碧惑控制。你本可以与鱼池子一刀两断,再无牵挂,可你却又回来了!”

  “青龙并未背叛君上,所以才回来!”顾惜朝坚决道。说着,从怀中取出一木盒,直视九幽,朗声道:“青龙无时无刻不铭记君上训诲,所以纵使得了解药,也未服下。碧惑解药,世上仅此一颗,青龙如今将它归还君上,听凭处置。”

  言毕,顾惜朝将木盒高举过头,呈向九幽。

  银发男人脸上,仍有七分不信任。

  不相信有人会将唾手可得的生存希望放弃。

  “这是否是真的碧惑解药,本座一眼便能看出来,伪造得再天衣无缝也无济于事。”九幽修chang手指轻轻敲打着水晶座扶手上的蓝宝石,傲慢道:“如果你敢以假乱真欺瞒本座,你会死得很惨。现在,你伏首认罪还来得及。”

  顾惜朝不说话。依然是那个高举呈送的姿势,依然是低垂眼睑谦卑恭敬的样子。手臂平稳得没有哪怕一丝的微颤。

  九幽接过木盒,优雅用手指缓缓掀开盒盖。

  碧色的丹药,隐隐焕发青冥的幻光,将原本简陋的木盒映衬得玄妙幻彩。

  男人的目光,蓦然冻结了。

  是的。静静卧在盒中绒丝中心的,是那颗独一无二的丹药。

  任何药师都调不出的药质。任何调香师都配不出的异香。任何妙笔画师都绘不出的散发微光的碧颜。

  是它。毋庸置疑。

  男人眼眸中犀利的冰箭,仿佛在一丝丝融化,成一江春水。

  “三百日。还有一个月,便是大限。”九幽寂声道:“你为什么不服下它呢。”

  “青龙只是想在死前向君上表明忠心。”顾惜朝坚定道。

  九幽悄声一笑,说不出是温是冷。既而又问道:“玄武为了给你弄到解药而死,你却把它重又拿来向本座表明清白。你这样做,对得起玄武么?”

  顾惜朝低下头,沉声道:“玄武叛教,罪当诛。青龙不须对一个叛徒心存愧疚。”

  “小小年纪,竟也学得这般薄情负义。”

  依这言辞本该是句责备的话,但在九幽口中说来,却暗含着几份赞赏的意味。

  “玄武与你师徒七年,却终究丧命你手。你这样心毒,本座又怎么能对你有十足的信任?”九幽长眉一颦,眸中又是一缕疑云。

  “青龙誓死效忠君上,绝无二心。”顾惜朝一字一顿道。

  “哦?”九幽挑眉:“本座何以得到你的效忠?”

  “恕青龙直言。”顾惜朝深吸一口气,道:“因为青龙与君上,志同道合。”

  这一言确实不讳,把二人提到了平等的地位。九幽平日一贯尊贵,听了这话不免颇觉刺耳,冷笑问:“同在哪里?合在哪里?”

  对于九幽的态度变化,顾惜朝毫不以为意,竟露出个心驰神往的纯真笑意,声音柔和如轻风:“同在陶公笔下的。君上对青龙说过,让优秀的人类统治这个世界,是在造福世界。把劣质的人消灭,只留优秀的人,世界会比现在干净得多,我们向往的桃源,是一个大同的世界。没有贫穷,没有战乱,没有饥饿,没有寒冷。每个人都自由平等,每个人都幸福地生活。没有愚昧无知,没有自私自利。每个人都是君子,每个人都是智者。没有卑劣,只有优秀。能助君上铲除劣等人,创造大同世界,青龙万死不辞。”

  这一番言辞真挚动情,任何人听了都难以再怀疑什么。

  为了信仰,人可以做任何事。又有什么可怀疑的?

  九幽思量半晌,将木盒盖卡上,无声叹口气,道:“青龙,本座将这解药赐予你罢。”

  顾惜朝却黯然道:“青龙不配。青龙虽未叛变,但所犯罪行之多更甚于叛变,罪无可赦。”

  九幽似乎也颇觉为难。抬首漫无目的遥望,只见英绿荷一袭红衣婷立在近旁静候,有些诧异,道:“朱雀,白虎呢?”

  英绿荷不jin一抖,面色煞白,不知如何作答。

  却听顾惜朝静静道:“君上,白虎已被青龙杀了。”

  九幽表情一凝,似不敢相信所听到的话。

  “白虎方才不听青龙辩驳,对青龙施以种种酷刑,最后竟还胁迫青龙做yin奸之事,青龙忍无可忍,便伺他欢爱忘形之时了断了他。”顾惜朝语气中毫无惶恐后悔,反而是大义凛然。

  这般不怕死的疯子,九幽还没见过几个,如今竟不知如何是好。半晌,才抑住了怒火,继续道:“你杀药人还不过瘾……居然……敢杀白虎?”九幽目光又猛得转向英绿荷,喝问:“你给了他迷蝶的解药?”

  “青龙将一切向朱雀解释清楚后,朱雀才给了他解药。”英绿荷分辨道。

  “你好大的胆子!”九幽怒道,指骨攥得格格作响。

  “君上!”顾惜朝忙道:“此事全是因青龙一人而起,所有罪责都应由青龙一人承担。朱雀因青龙而犯错,青龙愿代其受责。”

  “代其受责?”九幽冷冷道:“刑穴的十大酷刑你都受过了,还有什么能惩处你?”

  “请君上处死青龙!”顾惜朝大声道:“青龙虽一心效忠君上,但屡屡行事草率偏激,犯下屠戮同族的滔天大罪。造成了倒戈叛变的局面。叛徒,当杀无赦。倘不当众处死青龙,便难以服众。况且,君上已在大厅支起刑台,倘不绞死青龙,朝令夕改,也有损君上天威。青龙不怕被众教徒唾骂侮辱,只要君上心知青龙赤诚,青龙死而无憾。”

  九幽微叹道:“难道,你有如此忠心,本座怎能为立威而杀你。”

  “国有国法,家有家规。不能因青龙坏了鱼池子的规矩。”少年顿了顿,像是说不下去。半晌,才垂首哽咽道:“只可惜,青龙无法再为君上效力,也看不到君上即将创造出的那个了……”

  他跪在水晶座前,双肩颤抖,头垂得很低,卷发遮住了脸。低低的、压抑的抽噎声飘出来,才真正像一个孩子。

  九幽伸出尊贵的手,托起少年的下颔。

  那个孩子瘦削的脸上,有血垢,有鞭印,也有两行潮湿的泪痕。含泪的眼睛,空濛潋滟,像夜光下的湖面上一点淡淡的月晕。

  银发男人的眸中,闪出一丝怜惜。

  “青龙。”九幽念着,拇指轻轻拭去少年眼角泪水,道:“本座不会负你……明白吗?”

  顾惜朝怔了片刻,恍悟了什么似的,迟疑地微点一下头。

  于是九幽从座上站起,向一旁英绿荷令道:“子时将近,召集所有成员在大厅集会,观看绞刑。”

  厅上的火把,不是金红色,而是诡秘的蓝绿色。如在幽冥。

  大厅正中,矗立这那个阴森冰冷的高台。瘦骨嶙峋的横梁上,打成死结的绳索随火焰跃动而飘摇。

  银发男人戴着银质面罩,身着墨色裘绒,出现在闪着焰光的金座前。

  成千上万的教徒都跪下来,伏地齐声道:“拜见神君。”

  九幽抬手,优雅作了个上扬的手势。跪地的人们便站起来。动作异常整齐,没有任何多余的行动和声响。

  而金座下那抹渗血的青影,自始至终都是跪着。跪在汉白玉石阶下一块鹅卵石铺就的地上。

  朱雀护法英绿荷身着朱雀盛装,跨前一步,朗声道:“青龙,你是否招认泄露本教机密,出卖鱼池子?”

  “是。”

  “你是否招认倒戈叛变,大肆屠杀同族?”

  “是。”

  “你是否招认未经神君允许,擅自弑杀白虎护法与玄武护法?”

  听了“玄武护法”这几个字,少年抬起那双无神的大眼,停了半晌,才小声地重复了一个字——

  “是。”

  英绿荷转向九幽,行礼道:“神君,青龙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听凭处理。”

  九幽的银面具盖住脸的上部,看不见表情,但能看到他的唇角,冷冷的没有一丝温度。

  “东方青龙,弑杀护法,泄露机密,屠戮同族,谋反叛变,罪无可恕。”九幽一句句缓缓说道:“为捍卫教规威严,现将东方青龙处以绞刑。曝尸厅上,示众三日,以儆效尤。”

  两个刽子手一齐走来,将顾惜朝向绞刑台押去。他早已被酷刑折磨得疲惫不堪,无力站起,只得由他们一点点向前拖去。

  脚镣刮在汉白玉地面上,划出道道不和谐的痕迹。鲜血兀自沿青袍边缘滴滴嗒嗒淌个不停,也在纯白的地上溅下一条嫣红血路。

  刽子手将顾惜朝一步步拖上刑台,把他放在绞索下面一尺高的木台上,再把那条可怕的绞索套在他高傲地令人敬畏的颈上。穿过比乌羽还要闪亮乌黑的波浪状长发,看得见绞索粗犷的线条和盘绕在玉石上的毒蛇一样盘踞在他项上,扭扭曲曲,束缚了他luo露出来的锁骨②。

  他傲然地昂着头,一动不动,连眼睛都不眨,如一座圣洁的玉雕。不得不承认,即使在这时,他依然是那么美丽与高傲。

  沙漏中,紫色的细砂在下落,再下落,不紧不慢地看着时间一点点流逝,死神一步步逼近。

  “青龙。”九幽鬼魅之声响起:“在沙粒漏完之前,你还有什么想说的么。”

  顾惜朝眨了一下空洞的眼睛,恢复了点神采。他此刻站在刑台上突起的木台,站在整个大厅的中心,最高点。这本是个多么让人无地自容的耻辱柱啊,但他好像没有分毫的耻辱感,反而是有点居高临下地俯视一切,带着他一贯的倨傲的冷笑。

  他仰头,穿过黯淡的石壁,望向比天空更远的地方,饱含着即将涅槃的精灵的虔诚与自豪。他的瞳孔,燃烧着幻丽的火焰。像传达福祉的神一样,他说——

  “光明将主宰这世界。”

  最后一粒沙,在他末音消逝时,悄然落下了。

  时期到了。死期到了。

  厅上蓝绿的火焰,蓦然间转变成了血红的焰色,熊熊燃烧,刺得人睁不开眼。

  刽子手踩下了行刑踏板。

  一尺高的木台,倏尔凹陷到刑台之下。那个孩子的身体便悬挂在了一尺的空中,剧烈扭动了一下,继而了无声息。

  高扬的头颅究竟是折断般低垂下来,瀑布似的卷发披散,完全遮住了面容。

  直到看着这遍布血痕的青影丧失了哪怕一丝的濒死扭动,静悄悄的躯壳在阴风中轻轻摇晃时,那些睁大双眼观望的人们才有点明白:他们的青龙护法被绞死了。

  当众处决最大的优点就在于能杀一警百,威慑力强。

  果然,众人惶惶然纷纷跪地,齐声道:“属下誓死效忠神君!”

  九幽阴森的笑声令人毛骨悚然:“只要尽忠,本座不会亏待你们。否则……”他抬手,指向绞架上吊着的那具尸体,缓缓道——

  “这,就是叛徒的下场。”

  我们终究是按着魔鬼布好的棋局走了下去。

  亲人,请你坚强。

  我不敢想象,那一刻,你会怎么样。我不敢想。

  对于那一幕带给你的疼痛,我只能说——

  对不起,亲人。

  对不起。

  (注:①语出自张爱玲

  ②改编自雨果《巴黎圣母院》)(全本小说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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