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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第32章家史


从前,沈依的梦似乎没有颜色,她会梦见自己从空中、树上、屋顶上坠落,梦中的世界影影绰绰,梦中的情节也像旧照片褪了色。

        这次她的梦仿佛用彩色蜡笔涂了色:金顶朱墙的宫殿、头戴花翎腰围豹纹短裙的美猴王、凌空飞舞、衣带飘飘的仙子还有样貌古怪的天兵天将,梦里的浓墨重彩让人着迷。

        沈依醒来的时候,天色还早,她缓了缓神,“我做的梦都能拍个电影!”

        躺了一会儿,她听到大屋的闹钟铃响,沈妈起床了。

        她起身把窗帘拉开一角,借着亮光找昨天换下来的白衫蓝裤,床尾、木头箱子和缝纫机上都没有。扭过身来,半明半暗的过道墙上挂着她的针织线衣和细条绒裤子。

        沈依穿上趿拉板儿,踢踢踏踏进了厨房。沈妈把水池让给她,“快溜儿的,洗脸的时候把袖口卷到胳膊肘儿!”

        沈妈去大屋给小儿子喂奶,沈依忙着洗漱,她喜欢用凉水洗脸,冰凉的自来水一下子就把瞌睡虫赶跑了。

        沈爸在大屋帮沈艾沈山洗脸,沈艾正细声细气地要求擦雪花膏。

        “我也要喷喷儿香!”沈山跟着沈艾臭美。

        沈依拿着擦脸毛巾进来,“爸,我要换新手巾,这条都不白了。”

        沈妈对长女的要求立刻雷霆镇压,“咱们油田多少人家就一条毛巾,一个脸盆凑合用。你这毛巾没丝绦,咋不能用?”

        “咱家箱子里有毛巾,我妈说你们每年都发劳保!”沈依据理力争,她不想和沈艾沈山用一条毛巾,他们的口水鼻涕是不是都用一条毛巾擦过。

        七周岁的沈依突然对能够拥有自己的东西,只属于自己的东西,有了强烈的向往。

        “我不用雪花膏,我也不用海鸥洗发膏,我用香皂就行,我就想要一条新毛巾,我不和别人用,就自己用!!”

        沈爸沈妈知道他们的大闺女犯倔的时候,很难说服,用武力制服更会雪上加霜。他们换了缓兵之计,“你今天上学问问你同学,看看她们是不是都自个儿有手巾?”

        “孙娜家就是一人一条擦脸毛巾!”沈艾在旁边慢声细语地声援姐姐。

        “穆大夫穷讲究,全油田能挑出几个穆大夫?”沈爸振振有词地继续陈述自己的道理,“每个礼拜我都用开水煮毛巾,我能不知道卫生?”

        “从今天开始,我洗脸不用毛巾了,自己晾干。刷牙不用杯子,用手。”沈依对新毛巾不再是渴望,她觉得这是一件不能妥协的事情,她这一次必须坚持到胜利。

        六月里的每一个清晨和晚上,沈依洗漱时都扬着颀长的脖颈,仰着满脸的水珠儿。

        半个月后,沈妈终于败下阵来,晚饭后她递给沈依一条新毛巾,嫩黄的毛巾印着两条胖乎乎的金鱼。

        “这孩子咋这么倔,你们老沈家是不是净出犟种儿?你看看她姑,当初就是不撞南墙不回头!”沈妈忍不住和沈爸嘀咕。

        “少提她姑,二虎吧唧的。”沈爸想起了妹妹,一脸的恨铁不成钢。

        “我登你家门时头一回见她,觉得人模样好看,嘴不饶人,以后日子能过得挺好,吃不着亏。哪想到整后来那么一出,真是可惜了的。”沈妈想起她牙尖嘴利的漂亮小姑子,禁不住替她惋惜。

        “可惜啥?还不是让我爹娘给惯坏了。”沈爸也心疼比自己小八岁的妹妹,“她还年轻,日子还长,现在爹娘都不在了,没人护着她了,她得靠自己立起来。”

        “她是正经工人,回娘家住,那是爹妈留下的屋子,她二哥也不敢撵吧?”沈妈提起来佳木斯公婆家的小院子,忍不住埋怨。“你当时不该啥都给了老二,分给你的你不要,以后咱们以后回去探亲,备不住她二婶儿还有小话儿。”

        “我是老大,上班以后和爹娘离得远,他们两口子到底在老人身边,老二能说会道,也能哄爹娘开心。你不能光想着咱们每年寄回去那俩儿钱。养老可不止是给钱,陪着唠唠嗑、去个公园,有个头疼脑热在身边照应着,这也是孝顺。”沈爸很有大哥的胸襟。

        沈妈不反对沈爸放弃爹妈的遗产,但是对小姑子小叔子有些不满,“她姑小小年纪闹着搞对象儿,偷户口本儿改年龄结了婚,她家儿子和沈依就差几个月。孩子没满三岁,她又闹离婚。这又不是家里包办的,人也是她自己挑的,你说不是因为她,爹娘能气伤身子,早早就走了?老两口身体多好,你娘脾气那么好,你爹也仁义,老两口这辈子跟街坊邻居儿媳姑爷都和和气气的。”

        “当时她才十七八,进城没几年,人家几句花言巧语不就上了当?觉得找了个城里人,全家都是工人,她原来老公公还是个干部。”沈爸总结着妹妹的人生教训。

        “你们老沈家不像从农村出来的,不是说山东人都重男轻女吗?你家咋反过来了?我看你爹可疼闺女了,被她呲哒两句也不生气。”城里人沈妈摸不清婆家人的脉。

        “我爹家里就他哥儿一个,我们老沈家姑奶奶多,我好几个姑一个赛一个厉害。我爹在我娘之前娶过两个媳妇儿,都被我姑给打跑了。我爹三十大几才又娶了我娘,他比我娘大十好几岁。我娘当时也二十多了。”沈爸欲言又止。

        “解放前山东农村丫头不是十六七就嫁人了,你娘长得挺好,脾气也和善,咋拖到二十多。”沈妈脑子忍不住开始八卦。

        “我娘许过人家,还没过门儿,男的就当兵走了,后来说是当了团长。我娘眼巴巴等了人家五六年也没个动静,拖成了老姑娘才嫁给我爹的。”沈爸也是前几年送爹娘骨灰回山东老家,才从醉酒的舅舅听到这桩旧闻。

        “当官就不认家里找的媳妇了,可真没良心!”沈妈没想到婆婆居然曾经遭遇过山东陈世美。

        “不找才好,我姥娘家的人都说我娘命好,万一嫁了那个国民党,我们一大家人可就要遭殃。”沈爸劫后余生的神情逗乐了沈妈。

        “团长要是回来找你娘,没准儿四九年就逃到台湾去了,你就不知道托生到哪个娘肚子里了。”

        两口子分享着父辈的奇闻逸事,感叹着人生的无常。在历史的洪流面前,一阵微风甚至一个水滴都可能让人堕入黑暗的深渊。

        “你娘在老沈家能顺利扎根儿,生儿育女,是因为脾气好,你那几个姑没搓磨你娘?”沈妈继续刨根问底。

        “我有个姑可恶着呢,她撺掇我几个姑,说我爹娘不孝顺,让我爹跪了一天,还打我娘,把我娘的牙都打掉了。”沈爹现在说起来还义愤填膺。

        “我姥娘家就是隔壁庄子,她派儿子去给闺女撑腰。沈依她舅爷去俺爹家,把我那个恶姑姑给揍了一顿。她舅爷还训了我爹。说我爹立不起来,才让自己和婆娘被姊妹欺负,他要是还这么熊,婆娘还得被打跑。我爹从那儿以后,知道护着我娘了,我懂事以后都不搭理那几个姑姑。”沈爸又想起姥娘一家当年对自己的呵护。

        “我姥娘家姓张,他们一家人对我可好了。我娘是老大,和我姨我舅没差几岁。我娘成亲没两年,他们也都成亲了。我都四五岁了,我姨我舅都没孩子,我姥娘一家人都疼我,也把我惯得没样儿。我经常跑到姥娘家住,小孩儿知道谁疼自己。黑家我要非吃毛豆,我舅打着灯笼背着我,黑灯下火去地里给我摘。姥娘家里也不富裕,她给我做菜馍,我闹着要吃肉馍,姥娘就给我煮鸡蛋拌香油。每次逢集,姥爷背着我去赶集。我都七八岁了,我妗子才生了刘臣。我姥娘家对我有恩。”沈爸又想起不争气的表弟,叹了口气。

        沈妈挺羡慕沈爸,她小时候一直带着双胞胎弟弟,从上小学开始,每学期交学费都是个大事儿,姥姥带着自己挨家挨户去借钱凑学费的情景,她一辈子也忘不了。

        她又想起倔强的大女儿,“沈依是老大,知道照顾弟弟妹妹,在外面也挺懂事儿。咱家也没条件让她娇生惯养,除了头型是圆溜溜的小勺子,她哪儿还像她姑,不像!一点儿都不像!”

        七月流火,盘锦的夏天带着湿热的潮气。

        学校放暑假了,沈妈如释重负,带着四个小儿女开始了悠长美好的假期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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