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得道十九
次日清晨,花辞镜整顿好衣裳,开窗透气,骆平生正盘腿坐在她窗外的桃树枝上,见到她,挑眉道:“喂!”
花辞镜很平静,对骆平生喜欢上树见怪不怪了,道:“你来了?”
骆平生道:“据说昨天夜里,可有场大戏呀。”
花辞镜一边开窗,道:“我知道,江纤尘昨夜把少夫人救走了。”
她束好帘杆,从门处走出,骆平生也下了树,二人并肩前往校场。
天刚放明,校场的风还带着寒更的凉意,骆平生却满面春风,道:“那你是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
花辞镜疑惑:“怎么?”
骆平生似乎开心得很,讲述道:“其实昨日黄昏江纤尘就回来了,他知晓了师雪案受罚,当然急哄哄地要去寻她,而江丰年也当然不许他去救人。啧啧啧,然后江纤尘跪在他面前,又是认错又是要代罚,说破了天,江丰年就是八风不动…”
校场陆陆续续地来了人,花辞镜拉住骆平生往墙边靠了靠:“然后呢?…少夫人怎么样?”
骆平生道:“后来你猜怎么着?江纤尘把子鱼符都拿出来了。”
“子鱼符?”
“对,就是雨花的掌宗之符,此符在手便宗权在握。更重要的是,唯有此符可以召兵。”骆平生戏道:“他把掌宗之权尽数给与江丰年,只求他不要再为难师雪案,江丰年这才放行。”
他接着道:“雨花的职权,曾至少有一半在江纤尘手上,这下倒好…”
花辞镜哦了一声:“管他呢,人没事就行。”
骆平生赞同,随口道:“嗯,这件事啊,也就这么翻篇儿啦。”
“翻篇儿?”谁料花辞镜抬头,不可置信道:“怎么能翻篇儿呢?”
“啊?”骆平生扭头:“喂,你还想怎么样?”
花辞镜道:“少夫人蒙受冤屈,自然要查明真相,自证清白才是!”
“所以我才说翻篇儿啊!”骆平生叉腰:“就算查明了真相,江丰年找个人去师雪案房中慰问几句,聊表歉心,一家人和气收场,不就完了吗?”
“凭什么?”花辞镜道:“你找我撒气,还白白打了我那么多杖,想事后说几句就完事,哪有那么容易呀。”
“哦?”骆平生一眨不眨地瞧向花辞镜,道:“若是你,会怎样?”
“我?”花辞镜不假思索:“江丰年,他之所以能作威作福,不过仗着自己是江纤尘的叔父罢了。我若是少夫人,对付他明的不行,下药之类的暗招总可以吧,一定得给他点教训。”
——
明月楼。
内阁之间,软床之上。师雪案倚枕而卧,仿佛苍老了几十岁,在她面前,江纤尘坐在床沿,拿着鸡蛋给她揉脸,师雪案双颊通红,看来江丰年不仅杖责了她,还甩了她几个耳光。
江纤尘:“…我…我…”
师雪案看着他好玩,江纤尘一向讲话伶俐,全然不会像如今一般结巴。
她支身,刮一下江纤尘的鼻尖:“别说啦,我都懂,五个字:君、家、妇、难、为。”
江纤尘低头,愧疚道:“对不住,我又没保护好你。”
“没事,江宗主不一直都不喜欢我?”师雪案自嘲勾嘴,自信道:“不过呢,我一点都不怕,我知道你肯定会来救我,只是…”
师雪案语顿:“只是…子鱼符…”
江纤尘立刻道:“没了就没了。”
“嗯…”
“少宗主…”身侧一侍女走进。江纤尘回眸,屋内小炉已经就位,几人围着它,正欲起点安神熏香。
“这样,你先好好休息。”他起身。
“好。”师雪案乖巧答应。
安顿好师雪案就寝,江纤尘来到阁外的六棱窗旁,换上严肃的神色,道:“如何?”
在他背后,方才喊他的那名侍女跟着停下脚步,她名叫流芳,是师雪案的贴身女侍,自少女时便伴其左右。师雪案昏迷的这一夜,流芳眼睛不知哭肿了多少次,她听到江纤尘询问,立马迫不及待答:“少宗主,我已经按您的指示去找过江宗主了。”
她滔滔:“宣姬所服之毒名为琉璃碎,此毒最开始呈翠绿色,而后每隔一时辰颜色会加深,由翠绿到天青、青蓝、再慢慢到靛蓝。仵作所言宣姬嘴角的毒为青蓝色,而夫人书卷上的毒屑则为天青色,很明显是有人在宣姬死后,将毒涂在了夫人书卷上,欲嫁祸于夫人的!我问过轮值的女从,她说只有骆安明那天接近了夫人!所以嫁祸元凶就是骆安明无疑!”
江纤尘点点头:“叔父怎么说?”
“江宗主…江宗主…”流芳又啼啼落泪:“我把这话原原本本给江宗主讲了,可江宗主…江宗主他根本就没当回事!他赶我走!呜呜呜…”
江纤尘闭目,紧紧皱了皱眉。而后转身,递上一副手帕:“好了,别哭了…”
又道:“我让你查的其他事情,你查清楚了吗?”
“哦,少宗主是说白素素吧?”流芳接过手帕抹干泪,在身上一阵掏弄,“我去了白素素的房间,就找到这么多。”
她掏出一沓叠得方正的宣纸,呈给江纤尘。
江纤尘铺开它们大致扫了一扫,那边,流芳补充道:“这些是我在废纸篓里找到的,白素素估计是想字迹好看,所以写废了好几张,不过从这一半一半的内容上看,这白素素,定是个谍者!”
江纤尘一张一张看过去,折痕遍地的宣纸上,蝇头小字写着她陪伴江丰年的短短几日中,江丰年见了谁,吃的什么,诸如此类。
“好在白素素死了…”流芳低下头:“只是不知,她幕后的主人到底是谁。”
“那倒要看…”江纤尘哂笑,将宣纸沓叠好,探到窗旁的一盏烛灯下,宣纸燃烧,发出浑黄的火光,丝丝飞烟里,江纤尘提步挪向书架,书架为回字形,中间空出的一块,悬挂着一把长刀,刀柄褐红、锃亮,仿佛用血开的光。
他低低道:“是谁举荐的白素素…”
——
骆平生抚掌大笑:“花辞镜你可真行,杀伐决断,是块行武的材料!”
又道:“你知道吗?在你家门口你就惊艳到我,后来又见你杀了白素素,我那时就决定,你这种人,我一定要好生亲近。”
花辞镜问:“白素素?”
“对啊,”骆平生道:“就是你刚入门那天杀的那个小姑娘,我好不容易把她弄进来,安排在江丰年身边,结果还没呆几天呢,就被你给弄死了。”
“切。”花辞镜甩头不看他,耳边,骆平生的声音绕了上来:“真是塞翁失马焉知非福,老天把她带走了,却把你给我送来了。”
“呵,”花辞镜不以为然:“我脾气差的很,你非来纠缠我,我保不准哪天要你好看。”
“没关系!”骆平生毫不在意:“在你之前,天下一直都只有我要别人好看的份,我们正好可以相互□□□□。”
——
江纤尘‘噌’地拔出长刀,反手接住,刀刃微微抖着,产生悚然的清响,江纤尘张口,冷音比刀声不逊几分:“…骆平生近日,可还回弟子居?”
“骆…骆平生…”流芳没听清江纤尘自言自语了什么,被这阵势被吓到,她快速调整,答道:“不,骆安明这段时间都不回弟子居了,江宗主让他搬到海平居跟他住一阵时日。”
流芳边说边回想,恍然大悟:“骆安明,他一定是故意的!他不知道用什么玩意儿迷住了江宗主,我昨夜去找江宗主陈述真相时,他们二人正在掷骰子,江宗主期间兴起,让他速速搬到海平居,好彻夜陪自己玩。”
她怒气道:“这骆安明绝对是故意的,他搬到海平居,有江宗主罩着,我们怎么治他的罪,给夫人报仇呀?”
江纤尘刚舒展的眉毛又皱在了一起,他发出一记沉重的呼吸,抬手把刀插回原处,静言走到窗前眺望。
窗台远处,校场一览无余,依稀还能听到说话的人声。
校场上,骆平生在认真练剑,而和他对练的,正是花辞镜。
弓步、后踢、平斩…
她的进步可谓巨大,剑似飞雁,如游龙,剑招生涩,但舞动间透着一股巫山俊逸的灵气。
——
骆平生挥剑道:“你方才说,若你是师雪案,会好好对付江丰年?”
花辞镜:“又怎么了?”
骆平生不怀好意笑道:“呵呵,江纤尘生父早亡,全凭叔父照顾长大。江丰年算得上你半个公公,他侄子对你那么好,你不爱屋及乌,却要收拾人家,你还有没有底线?”
花辞镜抬剑的手一顿,眼前蓦然浮现几张人脸来。
她想起了白素素,想起了灵儿,也想起了小玉。
凡此过往,皆为重创,一切尽在不言中。
花辞镜重新亮眸:“当然有,可我早就突破那道底线了。”
她一字一句:“若是惹了我,我管你是老君德隆,还是公子冠玉,我通通不会放过。”
——
江纤尘望着花辞镜的背影,深深眯了眯眼。
她是獒,是战獒,她会成为一把利剑,一把锐利无比的利剑。
须臾,江纤尘款款道:“不急。”
——
花辞镜握紧了手中的飞虹,徐徐运气,紫色的剑气随招而出,与骆平生之剑狭路相逢,两道紫光在空中兵戎相接,像两条纠缠的水蛇。
她又想起晏老板对她的教导:
“…士不可以不弘毅,对于女子,也是一样的…”
士不可以不弘毅,则任重,则道远。
她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把剑练好。
雨花剑法第一式【惊鸿照影】、第二式【秋水长天】、第三式【寒江沁月】、第四式、第五式、第六式…
年去年来,青丝又新长,又逢一春,不过匆匆马上。
她抹去颊边的汗,手遮着高阳望向远方。时值四月,芳菲将要尽了,町圃里剩油菜花还没谢,大片大片的金黄,像旭日沉淀的火种。
在油菜花田旁,有一棵古老的银杏,她刚见到它时是一树青扇,现在瞧它还是一树青扇。
仿佛只悠悠过了喝口酒,再做个梦的时间。
而秦淮酒苦,金陵夜长。
这一个觉梦,便是整七年。
花辞镜低下头看看越发深陷的掌纹,现在的她更高了,也更标致了,而且不知不觉,她在酹江月,已经七年了。
……
“不错不错…”
身后传来师雪案的赞叹,她对观剑的一群孩童道:“今日特地请安律师姐为你们演示剑法,安律师姐来雨花不过七年,剑法已精进到第九式了,你们应当多像她学习,今后也要勤勉升修才对。”
那帮弟子纷纷点头鼓掌。
“是,夫人。”
“夫人教导的是。”
“安律师姐真是剑法超群。”
“……”
花辞镜作揖:“少夫人过誉。”
“对了…”师雪案想起一事,解散弟子去四周练习,单独对花辞镜边走边道:“有一事,少宗主托我转告于你。”
“我?”花辞镜诧异。
“是的。”师雪案解释道:“就是方才观剑的那批孩子,去年入的门,前段时间随夫子下山游历,谁料遭到了邪祟围攻,夫子受了伤,养到现在还未好,你剑法上成,我便举荐了你,来做那批弟子的新夫子。”
“这…只怕…”出乎师雪案意料,花辞镜没有半分喜悦,反而支吾起来。
“只怕?”师雪案奇道:“这可是个好差使,不至于太累,束脩还多。”
“非我不愿…”花辞镜颔首:“只是…”
“只是…?”
师雪案瞧她如此缄默,沉言道:“可又是那座美人阁?”
花辞镜点头,道:“江宗主说,美人阁中监工不够,便挑了我等几人,下了课业就要过去。”
师雪案朝天抛了一个大大的白眼,七年,老天没舍得亏待她丝毫,只在瞪眼时的眼角割出一道浅浅的细纹,而放在师雪案脸上,却弄巧成拙是道妙笔,更添成熟之韵态。
少顷,师雪案道:“既然叔父有命,你便去吧。”
花辞镜行礼退下。
待她离去,师雪案原地扶额,有些恨铁非钢道:“又是美人阁…”
花辞镜一出校场,便看见前面,一队农工打扮的人马正合力挑着一块木门,是上好的细丝黄花梨,龙纹凤娟,一看就价值不菲。
花辞镜咂舌,跟在他们后面走,她知晓他们要去哪,并且还顺路。
当然是去——为江丰年江大宗主,建造美人阁。
江丰年已经全权执掌雨花七年了,这七年他彻底大权在握,纵是江纤尘也无法左右一二。
以前,还有江纤尘苦口婆心,忠言逆耳,并且与他二权分立,限制着他没怎么出格,现在没了江纤尘钳制,他…
他上台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敕造那座贝阙珠宫之事,提上了日程。
宣姬死了不要紧,还会有千千万万个宣姬,他于是挥斥方遒,给这座宫殿赐名:美人阁。
楼工正如江纤尘所言,繁冗复杂,宗门里白花花的银子,就如同瀑布一样,源源不断地倒入了这个无底洞。
倒了整整七年,美人阁时至今日,也还没完工呢。
花辞镜来到美人阁的工地,拜见过江丰年,走在廊中正欲赶往巡检之地,耳边忽飞来两只雀子,叽叽喳喳怎么都驱赶不掉,而后越来越多,把挥袖的花辞镜包围,逐渐过分地去叨她的头发。
花辞镜终于忍受不住了,运气右手,趁一只雀飞来之际迅速擒住它,这一擒,雀子在掌中竟奇迹般缩小,慢慢化成了一个脑门贴着符篆的木头小人。
花辞镜咬牙,纵身跃起,升到工地北边的城墙上。
果然,城墙上的大石头上,斜躺着一个人,骆平生。
他和江纤尘年岁相仿,均已步入弱冠之年,个子蹿得很快,现八尺有余,不过眺睐之间没什么变化,眼里依旧是玩世不恭。
他双手捧起一块木头小人,对着吹了口气,木头小人立刻变为雀子,扑棱扑棱飞向花辞镜。
“滚。”花辞镜道。
“不要这么死板嘛。”骆平生大大咧咧。
“你不去巡查在这里偷懒,我管不了你,但你不要耽误我。”花辞镜转身就走。
背后骆平生咂嘴:“臭婆娘真不好玩…等等…”
他又精神兴起,盯着远方的天道:“好玩的来了!”
花辞镜回头,只见骆平生掏出一柄玉埙唔唔吹响。这柄玉埙乃一方灵器,名叫凤人埙,埙声于人无感,于鸟禽则有致命的吸引力,埙声一起,飞鸟尽来,宛如百鸟朝凤,故名凤人埙。
骆平生吹了几口便停下,城墙上,相继飞来了一批鸟,俱停在城石石墩,骆平生在其中一面驱赶一面寻找,半晌道:“找到了。”
他手上抓着一只信鸽,这信鸽受了玉埙催眠的缘故,对他很温顺。
骆平生掀开鸽腿上的信笼,花辞镜上前,里面卷开共有两封书信,骆平生递给花辞镜一封,二人分开查阅。
这便是花辞镜认识骆平生以来,他的第一大解闷儿癖好:偷翻江纤尘的书信。
骆平生道:“我这封是江纤尘写给江月轮的家书。”
“我这封是少夫人写给胶东蓬莱的家书。”花辞镜把信重新叠好:“放回去吧,偷信贼。”
骆平生回她一个冷哼。
等信装好,花辞镜意识到了什么:“话说,咱们没少翻他们的家书,可怎么一直不见回信呢?”
“还回信呢…”骆平生淡若寻常,道:“这两封家书的收信人,见都不想见他们,指不定收到信也不会看,直接扔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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