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不系舟
“这劳什子女科举。”洪让宾气哼哼道。“学堂里女同学都不学好了，都要以后去考女科举呢！”炸得金澄澄的糕，也不爱吃了。晨早一通气，不知道是不是憋了一夜。
洪让宜笑着看着弟弟：“你气什么，不成气候的东西。你且看，如今这恩科，可有一个女子报名不曾？”
“天大笑话。”洪老爷子也哼道。“女儿家就该好生在家生养相夫教子，争什么功名！”婢子跪着递上净手的毛巾，洪老爷擦了手：“可尔近日是要纳个女子进房？”
洪让宜颔首：“儿子想着多个人服侍。”
“服侍你的人还不够多么？”洪老爷觑着他，“心思还打到范府上了？”
“可是那女子……”
洪老爷放下筷子：“那是范家的人。”
“原应是我们家的舞优。”洪让宜笑了笑。“那该是我的东西。”
“你萱妹妹今日出发去燕京，你好生送送她。”洪老爷道。“范府如今头等大事是祈萱出阁，这甚至可以说是整个江南西的大事体。你莫生事端来。”瞥了他一眼，饮他的茶去。
洪让宜从容起身，出发往范府去。
各官道往范家的路上都扑了细细的黄土、围了红帷，也早挂了鞭炮，只等范大小姐出门就一路放起来。甚是喜洋洋。
范府自然也是。未到成亲之日，但已略挂了些红的金的。洪让宜在厅中坐定，只见宾客如云，都是各地名门望族，俱来相送。
遥遥地走来个富贵公子，展着扇子笑道：“让宜兄来得倒是时候，萱妹妹马上要出来见宾客了。”原正是曾家大公子。
那曾公子见他心不在焉，便又一笑：“我不曾想你这般人物，居然耽湎个范家的小女佣？我倒想着你和萱妹妹就挺般配……”
“萱儿心气高，我等怎么入她双目？”洪让宜不在意地一笑。
曾公子见他不答话，也接着说：“你且少花点软款功夫，差不多就好了，该使力气时候使力气，不然让别人以为我们世家子没能耐呢。”
洪让宜斜眼一看他：“就是那日带去你家别墅的女子。”
“还不如钟菊意。”曾家公子惋道。“钟菊意如今也快要自由身了你可知？”
“跟我什么关系？”洪让宜道。
曾家公子又叹：“当日还那么如胶似漆……”
“等萱妹妹走了……”洪让宜扇子一打，将话头按住。“一切就好办了。”
此时范祈桑走出来，道：“众位宾客久等，家姐来了。”
只见内院里婷婷地走出来个穿着水红色衣裙的美娇娘。步步生花，如观音行驾。
范祈萱站在亭子里向众人行了礼，道：“谢谢众位乡贤亲贵来送奴启程。此后吴、范二家结为秦晋，也是我们山阴乃至江南西道一大喜事。当然……”
范祈萱微微一笑：“今日还有一喜。”
众人讶然：“还有什么好事？”
洪让宜捏紧了握扇的手，将范祈萱身后那小丫头看得紧紧的。
“我府的游龙姑娘，拟参与女子科举。”范祈萱笑着扫了一眼周遭，其他乡贤都是一脸惊喜，唯有洪让宜脸色煞白阴郁。
“如顺利获举荐，游龙姑娘将随我上京备考……不知诸位如何？可愿附议？”
众人只是略略安静了片刻，随即高兴地鼓起掌来——有何不可？再说目前也并无其他合适的人选。
洪让宜转身出门去了。
饯别宴一直办到中午时分。酒水还没用上，已是宴酣。司游龙也随范祈萱出来与众人打个照面；众人试了她才学，果然聪颖博学，都纷纷赞叹。
“游龙姑娘大可先随范大小姐上京去，解状只待我等。”县令郭大人道。众人都纷纷说好。如此，赴考之事便妥了六七分。
司游龙少见此等场面，没多久脸色涨得红红的，便来庭院中歇片刻。廊柱下刺桐枯杈叉出的青穹，竟如此明澈高远。十八年来，她终于在蓝天底下感到轻盈的欢喜。
“司随。”
司游龙睁开眼，从廊柱后走出来。
“司随。”洪让宜叉着手，看着他。“你真要上京，要考女科举？”
“我不叫那个名字。”司游龙看他一眼，转身往抄手游廊深处走去。
“你真要，离开山阴，去燕京？”那男人问道。
“谢谢洪公子成全。”司游龙边走边柔声说。她的声音一如既往柔润细腻，温柔似蜜，残酷似刀剑。
她的身子猛然被腾空抱起，倒入一片秋色尽头的幽暗中。
无声的、手掌与织物之间攻防、肢体与肢体之间的缠压。
“你……”司游龙从他的头颅下挣出一丝生机，嘴唇发着麻，咬牙切齿地道。
“若扬了出去，你看是保着谁？”洪让宜在她耳边道。
趁着她无声的时候那人又麻利地攻城略地着。
方才那湛蓝的天空仿佛远了——是远，如蛙看着井口。越来远的井口，后来变成了心中的明月。
她的世界，原只有一轮明月。
“这？“
月宫边有人惊叹。
她眯着眼尽量去看。是个游荡到此的来客。
“二位原已是如此……“那人叹道。
“你知道便好。“洪让宜起身，冷笑着。司游龙也赶忙将衣衫整理了一番，幸而还没有太乱。
“本官不管这些。“文雪心笑道。”世间有的是两情相悦情难自禁。我说得对么，游龙姑娘？“
司游龙站起来，又羞又愤：“谁要与他两情相悦、情难自禁！“
“今日之事，连文大人都看见了，已是熟米饭一般的事实。“洪让宜笑道。”你且准备准备。“
文雪心站得三四步远，打着扇子悠然自在，如画外之人似的。
“准备什么？“文雪心扇子晃晃悠悠的，双目似笑非笑，看着洪让宜。”你说游龙姑娘上京赴考么？自然是要准备了。“
“这她已与我……“
“那又如何？“文雪心冷道。”与她赴考，有任何相干吗？游龙姑娘乃自由之身。”
“我若说她不是自由之身呢？”
文雪心扇子一收，意味深长地说：“人之才思本如不系之舟；灵神又怎么能受形器所累？天地广，姑娘是游龙女，自然会有自由之身。”
任是洪让宜也听懂了他话中话。司游龙无论如何，都会拥有自由之身。
司游龙站在幽微处看着眼前这个高挑的如玉公子。原是月中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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