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第二章
裴依依撑着床沿半坐起来,看着屋内的装潢,矮床矮几,地上铺着毡毯,床前靠着屏风。
很好,古色古香,就是完全不是现代建筑的风格。
她往下看,发现一个上了年纪的美貌妇人趴在床沿上睡觉。妇人穿着绀色上衫,青绿下裙,鬓发凌乱,额角有些伤痕,眼角也有未干的泪珠,眉头还深深地皱着。
裴依依鬼使神差地伸出了手,替妇人抹平眉头。
一瞬间,记忆如潮水涌来。
裴依依和裴漪的记忆在这刻交汇,裴依依惊讶的发现,她和裴漪仿佛是一体似的,正如《倩女离魂》上写的,一个人的魂魄肉身分别在两个地方,裴依依是现代的裴漪,裴漪是古代的裴依依,两个人接触那一瞬间,谁是谁已经分不清了。
裴依依很坦然地接受了她是裴漪的事实。她在现代时,从小在孤儿院长大,后来被父母领养,以为自己会有光明的未来。谁知道养父母离婚,将她抛给了爷爷奶奶抚养,爷爷奶奶抚养她也不甚尽心,她是东家一口饭,西家一口饭熬过来的。
长到二十多岁,她已经是了无牵挂,平时主业上班摸鱼,副业搞搞美食vlog,倒也能顾得上自己。至于她是怎么穿越的,她不知道,但是穿越了,能够有一个爱自己的母亲,她倒是很开心。
裴漪轻轻碰了碰裴娘子,叫了声:“阿娘。”
裴娘子原本就睡得浅,这声叫唤一下子把她从梦中惊醒,她下意识握住裴漪的手,叫道:“漪漪,阿娘在这里,别怕。”
声音中满含着关怀和恐慌,那手异常冰冷,虽微微颤抖,但是紧紧握着女儿的手,仿佛生怕自己一松手,女儿就没了。
裴漪不觉眼眶湿润,她说:“阿娘,我在这儿,我的病全好了,你看!”
裴娘子这才回过神来,忙伸手去探裴漪的额头,确定已经退烧后,她才终于松了一口气,将女儿抱紧,不停地说:“还好还好,佛祖保佑,天尊保佑,你熬过来了,昨晚,昨晚真的吓死阿娘了。”
忽然,裴娘子将裴漪松开,双手握住她的肩膀,一双泪眼将裴漪左看右看,见她神色清明,不似往常憨态,心中大为震惊。
裴漪觉察到裴娘子的反应,笑了笑,伸手握住裴娘子冰冷的双手,道:“阿娘,我生了一场大病,病起来仿佛大梦初醒,往常看事情、想事情都是迷迷糊糊的,现在,现在我灵台清明,再看往事,真如一场大梦一般。”
裴娘子怔怔地看着裴漪,似乎不敢相信似的。可是裴漪的音容笑貌与往常确实别无二致,这让她一时反应不过来。
裴漪想了想,接着说:“阿娘,你就当是老仙人看我伶俐,将我领过去漫游仙界,如今我神魂归位,自然清醒许多。”
这话听着很扯,但是这时候的人真的信。尤其是现在释道二教相争,人们总喜欢预测阴阳吉凶,看福祸详瑞。前有张景阳梦中予江淹锦绣一匹,后有李太白梦中遇仙人授笔,这时候的人们,对于预兆以及梦游仙境,非常相信。
裴娘子愣了一会儿,脑子终于转过了弯儿,她将女儿上上下下又仔细看了看,确定是同一个人后,这才相信了裴漪的话。她拉着裴漪的手,抹泪道:“这不是梦吧,如果真是这样,那真的……那真的太好了,许娘子说,熬过这关,就会苦尽甘来,当真是苦尽甘来了。”
裴漪听得心酸,她对以前的事情记得迷迷糊糊的,有些东西以痴女的眼光去看,似乎没什么,但是她又重新想想,方知裴娘子的不容易。裴漪从记事起就没见过阿爷,一直是阿娘抚养长大,阿娘从年华正好的女子到如今满脸沧桑,其中艰难岂能为人道哉?
裴漪眼眶湿润,又看了看裴娘子额角的伤痕,问:“阿娘,你别哭,你的额头为何伤到了?”
自然是昨夜出去寻杜仙儿,可刚出去就被巡夜的兵卒拦下了,她百般哀求,甚至给他们磕头,弄伤了额角。幸亏这时候越泽即使赶到,带着裴娘子去找郎中,这才度过一关。
但是裴娘子不想让女儿担心,只是说:“没什么,做事的时候磕到了,早已经不疼了。”
母女两人说了一会儿话,裴娘子端来羊肉汤让裴漪喝下,以补身体,又掖好她的被子,叮嘱她不许下床走动,要好好在床上修养,又絮絮叨叨地说了半天,这才走出门去。
外面的天气依旧很冷,裴漪什么都干不了,只能在床上躺着。
就这样一连过了几日,这天,天气终于回暖,地上的积雪也全都消了,春意冒了头,在海棠树梢抽出嫩芽,笼成一片浓淡洇晕的绿,整条巷子活泛起来了。
裴漪一觉睡到半晌午,这几天不能下床,直睡得她浑身痛,腰仿佛要断掉一般。她叫了裴娘子几声,却不见回应,于是她便下了床,拿屏风上搭着的一件藕合色圆领夹袍披上,推开了门。
门外的空气清新微凉,裴漪甫一出去,便觉得头脑清晰了不少,她忍不住多吸了几口气,然后环视周围景象。
《唐六典·尚书户部》规定:“凡天下百姓给园宅地者,良口三人已下给一亩,三口加一亩;贱口五人给一亩,五口加一亩。”
是以裴家虽只有母女两人,但也坐拥六百多平方米的宅子,这是裴漪从前想都不敢想的。
裴漪看向院内,设有假山和凉亭,还有裴娘子手植的花卉树木,此时正微微冒芽,想必再过几月,定是一片花团锦簇。
正看着,裴漪忽然听见外面传来“笃笃笃”的敲门声,一个大嗓门的妇人在外面叫喊:“裴娘子,你在吗?”
裴漪等了一会儿,不见阿娘应声,只好自己走到前院开了门。
许娘子站在外面,手里挎着一个篮子,里面放着一把嫩绿的香椿尖,还有几个鸡蛋。见是裴漪开门,许娘子略有惊讶。
裴漪恢复神智这件事情,裴娘子不愿张扬,只是和许娘子提了一嘴,许娘子原本还不信,可是看见裴漪如今神色清明,气质出尘,就是不信也得信了。
裴漪先开口道:“原来是许娘子,我阿娘不在,许娘子先进来坐吧。”
许娘子诺诺地应着声,跟裴漪来到了屋子里坐下。桌上的水是冷的,裴漪原本想要再烧壶水,可许娘子却说自己从集市走来,出来许多汗,正好喝些凉水败败汗。
裴漪只好用粗陶小杯给许娘子倒了一杯凉水。
许娘子看着手中的粗陶杯,颇为感慨。当初裴娘子刚到轵水城时候,颇有家财,她记得她第一次到裴家做客,裴娘子招待她是用金错银杯的。只不过裴娘子养了裴漪这个痴女,少不得医药进补,每年花费甚多,有没什么生财的本事,只能坐吃山空。到如今,竟然没落成这个样子。
许娘子不由颇多感慨,不过裴漪因此大病恢复神智,倒是件可喜可贺的事情,裴娘子也能心安些。
喝完一杯凉水,许娘子拉过裴漪的手,笑眯眯地看着她,嘴里啧啧称奇道:“我刚开始还不相信,这一见到你,我就是不信也得信了。真好,真好。”
裴漪知道许娘子对裴家向来没有恶意,她还记得小时候被人欺负,有人暗地里说裴娘子的坏话,都是许娘子骂回去的。许娘子娘家大哥在隔壁县的县衙做事,许娘子为人古道热肠,又剽悍,是以邻家那些传闲话、嚼舌根的,被许娘子骂上几句,也就不敢在明面上说了。
裴漪莞尔一笑,道:“我大病了一场,醒来后脑袋倒是清楚了不少,所谓:“祸兮福所倚,福兮祸所伏’,正是如此吧。”
“哟!”许娘子显得很惊讶,笑道:“漪漪竟还会咬文嚼字起来,奇了,真是奇了。”
裴漪但笑不语。
许娘子又道:“漪漪啊,你如今既然恢复了,你阿娘也就放心了。她这些年为了照顾你,不知吃了多少苦头,来的时候家财万贯,到如今只能当东西过日子,前些日子她竟把最后一对金臂钏儿当了,纵是我瞧着,心里也不是滋味。”
说罢,许娘子仿佛意识到不应该和裴漪说这些,于是话锋一转,拍着裴漪的手说:“不说这些了,那些苦头都熬过来了,老天爷终是让你们母女苦尽甘来,真好啊。”
金臂钏儿?
裴漪仔细想了想,记忆中,裴娘子确实有一个珍之爱之的金臂钏,放在黑檀木箱里,裴娘子时常会看着它出神。
“何以致拳拳绾臂双金环”
这东西又叫缠臂金,裴娘子的缠臂金上还点缀着松石、碧玺之类的宝石,那仿佛是当初她定婚时的物件。
裴漪秀美微皱,问许娘子:“我阿娘,当真把金臂钏当了?”
许娘子干咳了几声,道:“你别多想,这些不过是身外之物,你如今好了,才能让你阿娘感到开心。”
裴漪沉默了一会儿。
别的倒还好,只是这缠臂金……她真的不想她阿娘为了她,连最后一点儿念想也要当了。
许娘子安慰了她一会儿,然后将篮子递给她,道:“我刚从集市回来,捡了几个鸡蛋,又摘了自家院里的香椿,你拿着补补身子。”
裴漪推辞不过,只得谢了许娘子,然后接下。
院子里又只剩下裴漪一人,她坐在院外石凳上想了半天。
裴漪原来是傻的,只能裴娘子照顾她,可裴漪现在不傻了,她就要照顾好裴娘子。她要成为这个家的顶梁柱,让裴娘子不用那么劳累。
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她裴漪别的不行,做饭的手艺还是有一些的,脑子里装着领先唐朝一千年的食谱,还怕干不好吗?
想着,裴漪将目光落在了篮子里的香椿和鸡蛋上。
香椿正是第一波嫩芽,是香味最浓的时刻,对这种食物,喜欢的人对其垂涎欲滴,而不喜欢的人避之不及。它和鸡蛋一起炒,彼此的香味交织,会散发出不同寻常的异香。
快中午了,那就先做个香椿蛋炒饭露一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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