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第六章

从郑家的酒庄回来后，一连好几天，江楚玉都是一种早出晚归的状态。白天的时候她出去走访各家与堂费尔南多·阿维拉·巴列斯特有过合作的商人，也会去衙门与舅舅或者梁王等人谈论一下目前的近战；晚上她总是到了月黑风高的时候才归来，就是把自己锁进书房里，要么翻书查阅各种资料，要么在纸上罗列获得的线索，李青棠看在眼里，觉得她好像比赶考的学子都要忙碌。

        至于李青棠，尽管她一开始有和江楚玉出去陪同着查案，可她自认帮不上什么忙，带上她几乎等同于没带，再加上她时刻不忘自己将军府大少夫人的身份，到底认为管家才是她的本分。所以后面几天，李青棠只是待在家中管理下人，看看账本，伺候公婆等，偶尔接待接待上访的来客，就如同任何一个大户人家的夫人都会做的那样子。

        反倒是碧月对江楚玉的进展极为好奇，每次大姑娘回来，总会去书房询问相关的进度。江楚玉若是有耐心，便跟她讲解一二，但有那么一两天，江楚玉归来时显得十分疲惫，不等碧月开口，就把她扫出了书房。

        江茗玉因为被禁止出门，所以干脆一个人在家里疯玩起来了。书也不读，每天就是在自己的房间里唱歌跳舞，一个人愣是玩出了歌舞升平的盛世感。李青棠每每路过江茗玉的房间，总会惊叹于江家二姑娘那好像永无止境的活力，换做是她这么搞，早就把自己累死不知道多少回了。甚至到了深夜，二姑娘房里的歌声也依旧能穿过长廊，渗入门缝，钻进李青棠的耳朵里。江老爷和江夫人不曾对女儿的行为有过半点干涉，倒是李青棠实在忍无可忍了托碧月去提醒过几次，可每次都是安静不到片刻——乐声就又一次传来了。天啊！

        “这要是在李家这么干，早就被母亲以打扰长辈休息为由打一顿板子了。”李青棠头疼地揉着眉心，把核对完的账本合上。

        碧月为李青棠揉肩，笑道：“姑娘还记得那天江二姑娘毫不犹豫地朝江夫人的脸上打回去的场景吗？”

        李轻叹叹了口气，“我当然记得。”不如说她觉得自己直到死都不可能忘记那个画面。要是江茗玉被罚挨板子，她可能直接就抄起板子跟罚她的人开打了。该说不愧是将军府的女儿吗？

        这个时候，春桃推开了门。“少夫人，大姑娘回来了。”

        “噢。”李青棠转头把账本递给春桃，“不知道楚玉吃过饭没有？要是没有，叫厨房把排骨汤热了，下一碗面条，再蒸个鸡蛋并一碟腌萝卜给她送过去。”

        “奴婢会去厨房吩咐的。”春桃的神色有些古怪，顿了顿，便继续说，“其实……刚才大姑娘被老爷叫过去了，不知道在说什么，奴婢晚点再去厨房吧。”

        这倒是有些出乎李青棠的意料。“可是有说是什么事？”

        春桃摇摇头，“奴婢不知。”

        碧月撇了撇嘴，“我看大约是在急她的婚事吧。”

        “……有这个可能。”李青棠回道。毕竟江楚玉虽是小姑子，但其实比李青棠还大三岁，今年十八了，却一直呆在家里没嫁人。如今大邱虽比前朝开放，不少女子也都出来成就自己的一番事业，可总体上依旧还秉持着“男大当婚女大当嫁”的思想，尤其是高门大户，因为有联姻的需求，很多大户人家的女儿一到及笄之年就被嫁了出去，李青棠就是其中一个。

        事实上这些天，也陆续有过媒婆上门为江楚玉介绍亲事，还是李青棠帮忙接待的她们。她本想过问江楚玉的意思，可看后者每日这么忙碌，也没好意思开口，只能空闲之余找江老爷子说上两句。老爷子听了她的话，却一直没有行动。李青棠也不强求，她作为嫂子，在公公婆婆都还在世的情况下，没有资格去插手小姑子的婚嫁事宜。她本以为江老爷子是想等江楚玉忙完这段时间再提的，倘若碧月的猜测为真的话。

        李青棠站起来走向江老爷子的房间。没有靠多近就听到了里面传来的说话声。

        “我说过多少次了，我不想嫁人。”江楚玉的声音依旧像冰山一样，可其中却夹杂了几丝怒意。

        “不是父亲逼你，楚玉。”接着是江老爷子，仍旧是往日那平静却带着沙哑的嗓音。“只是你的婚事总不能这样一直拖下去。父亲也不打算高攀，你嫂子帮忙看的这几家父亲看着也不错，不如你……”

        江楚玉现在听起来已经隐隐有了爆发的迹象：“看个屁，我忙着破案呢，没那个闲心。”

        “楚玉！”江老爷子也拔高了声音，“这些年你喜欢看那些案件卷宗，忙里忙外地和你舅舅家一起查案，我不拦你。但是你也别太任性妄为，就跟你妹妹一样——你赶紧给我在这些人里面挑一个，好让我去找媒婆商量。别忘了过两年，你妹妹也该及笄了。”

        “那到时候直接为茗玉挑就好了，关我什么事？”

        李青棠在外听着，和碧月，春桃面面相觑。

        “放肆！我们江家这么多代人，就没有过妹妹比姐姐先议亲的事发生，你是想忤逆传统吗？”

        只听江楚玉回击得毫不犹豫：“没有先例为什么就不能这样？什么长幼有序，请问妹妹先嫁人违反了哪条律法？沿袭至今的传统在一开始的时候不也是新的东西么？再说父亲你当年说什么都看不上祖父祖母为你相中的丞相之女，闹得要死要活就为了娶母亲——不是现在这个，进门的事难道忘了？怎么现在轮到你女儿有自己的想法，不愿意嫁人，你反而学起祖父祖母的那一套来了？”

        虽然李青棠主仆三人在外头听着，看不见江老爷子此时的表情，但听到几声重重的咳嗽声在走廊里回荡，显然是被气得不轻。“我当年就算和你爷爷奶奶闹得那么厉害，好歹也为了娶妻成家的，哪里像你这样？我若不娶你亲妈，哪里来的你？江家堂堂将军府，大姑娘十八了都嫁不出去，你这是要把我，把你哥哥你妹妹，乃至整个江家的脸面置于何地？这种事说出去了还不被其他人笑话死。”

        “哈，说得好像我出生是我自己能决定的事一样。”江楚玉反而笑了出来，“父亲，我知道你现在很生气，因为你觉得我是个逆女，年纪到了不出嫁去给别人生孩子管家，却跟着早已亡故的生母的娘家舅舅干什么破案的活。但是你越生气，反而越是证明我说得有道理。所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不过是一种早就沿袭了不知道多少年的传统罢了，现在又没有哪条律法规定女子及笄后必须得尽早成婚，我爱怎么活怎么活。父亲，我是你女儿，但在那之前我首先是一个活生生的人，我有自己的想法，自己喜欢的生活方式，你给我记住这一点。”

        没有等老爷子回话，李青棠就看见江楚玉面无表情地推开房间门走了出来。姑嫂四目相对，一时间竟然有点尴尬。

        “啊，楚玉。”沉默了几秒，还是李青棠先开了口，“你吃过饭了吗？我一会儿叫厨房给你做点吃的送去吧。”

        “噢，行。”江楚玉直径走过李青棠身边，走向自己的卧室。“还有，嫂子，以后有媒婆上门来给我说亲的直接送走就好。”

        “……我知道了。”

        略沉默了一下，目送着江楚玉离开的背影，李青棠犹豫着还是开口叫住了她。“楚玉，等等。”

        江楚玉停下了脚步。“怎么？”没有回头。

        “你……”李青棠斟酌了下词汇，“你也别太生你父亲的气，他到底是为你考虑……”

        “你也在逼我吗，嫂子？”

        冷淡的音调让李青棠的心开始打鼓，“不，不是这样，只是……呃对，就像你父亲说的那样，你今年年纪也不小了，是时候该……”

        “什么啊。”江楚玉不耐烦地转过头来，皱着眉头，“这不还是在逼我么，嫂子。”

        “我……”李青棠被那毫无温度的视线盯着，觉得极为不舒服，是那种被人用枪射穿了胸口的感觉。“都说我不是这个意思了……女子到了年纪本来就该嫁人，相夫教子，你瞧我比你还小，不也是做了你嫂子吗？”

        “你要不听听你到底在说什么吧。”江楚玉心里本来就窝着火，此时她干脆把心房打开叫李青棠也看看那火烧得有多剧烈了。“这世上可没有什么事是一开始就应该或者不应该去做的，所有的法律法规都是人定下来的，包括婚嫁。我且不说大邱自开国以来就取消了女子年过十五就该出嫁的条例，嫂子——我就提醒你一句，你叩心自问，嫁给我哥，是你自己愿意的吗？”

        最后这句话直直叫李青棠僵在原地，骨头里面有什么东西开始翻滚，沸腾。

        “喂喂喂，江大姑娘你可别太过分。”碧月到底是向着李青棠的，皱眉对江楚玉说，“你也知道我们姑娘的婚事都是李家已故的老爷，还有大爷和夫人安排的，其中可没有她说愿不愿意的份。你明知道这一点还用这话刺激她？”

        “实话实说而已。”江楚玉搁下这句话，转身离开。

        春桃拉着李青棠拼命摇晃，“嘿，少夫人，您还好吧？少夫人？少夫人！”

        李青棠双目呆滞，久久不能回神。方才碧月看似是在为她说话，实际上却无异于在她的心中又射出一箭。那只箭穿过她的心中，一路往灵魂深处飞，精准无误地——落在某个她未曾细想过，也从来不敢细想的问题上。

        失魂落魄地走在回房间的路上，途中路过江茗玉的卧室，听到那隔着一扇门如百灵鸟般的歌声，李青棠感到心好像被刺穿了，就像堂费尔南多·阿维拉·巴列斯特被子弹贯穿了脑袋一样。

        茶盏擦着碧月的耳朵，咻地一下飞过，砸到木制的墙壁上，哐啷的悲鸣声过后，粉身碎骨，凉透的茶水在墙上和地毯上都开出一朵花来。

        碧月摸着胸口，惊魂未定。“姑娘，你突然间是在干嘛呢？吓死我了……”

        李青棠难得地阴下了脸，“你刚刚怎么跟楚玉说话的？”

        “嘿，姑娘，这就是你无理取闹了吧？”对此碧月自是不服，“我在江大姑娘面前维护你的面子，回来你反倒对我生起气来了？”

        “我有叫你说话吗？”李青棠坐在软榻上，端正的五官拧成一团。“光是你刚刚的行为就足以当做是顶撞主子了，给我把这些碎片收拾干净。”

        “……是。”

        碧月一边扫着茶盏的碎片一边嘟囔着：“真是搞不懂她。”

        春桃在碧月离开后不久就端着一个炖盅进了门，“少夫人可是跟碧月姐姐吵架了？”

        “……”李青棠背对着她，不回答。

        春桃放下炖盅，走过去给李青棠揉肩，“少夫人……碧月姐姐也是为您好……”

        “我知道。”李青棠的声音闷闷地。

        “……那您到底在气什么呢？”

        “……我不知道。”

        “好吧。”春桃叹气，“奴婢拿燕窝回来了，您一会儿趁热用了吧。”

        “好，你有心了。”

        慢条斯理地吃着用冰糖炖的燕窝，却味同嚼蜡。李青棠直到睡前，脑海里都在不停歇地回想着江楚玉最后对她说的话，还有碧月反驳江楚玉时的说辞。

        女子无才便是德……女大当嫁……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父母之命媒妁之言……

        从小到大这些话听了无数遍。李青棠，还有她的姐妹们，乃至母亲都一直恪守着这些从千年前就流传至今的规矩。它们是一座座高塔，在她心上的荒野中耸立着，不曾有过分毫的损坏，塌陷。她读女四书，学习女红，管家等技能，就为了未来出嫁后，能做一个优秀的当家主母，既帮着夫君打理好家中的一切，也为自己的娘家挣得个好名声。她不是不知道如今的风气更为开放，然而传统的观念，还是那样深深地扎根在李家人的心中——不止李家人，而是大部分人的心中。

        可是现在好像有什么东西松动了。

        是什么呢？

        目前而言李青棠还不知道。但是……或许有一天她会寻找到答案，或许她直到死都不会弄明白。但不管怎么说，这些似乎从未动摇过的高塔，只要有一场地震来袭——哪怕是再轻微的地震也好，就会在震动之中粉身碎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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