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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魅魔(贰)


“浅溪……你别过来!”秦胤珏皱着眉头,脸色绯红,额头沁出的汗已经浸湿了散落的碎发,本命器具弓辞木横在身前。他现在比任何时候都需要白月楼,他又比任何时候都拒绝他的靠近。

        和秦胤珏肉眼可见的焦灼情绪形成鲜明对比的,是站在房间门口一脸漠然的白月楼:“乐游放心,为师不会过去的。”

        “嗯,嗯。”秦胤珏艰难的吞了吞口水。他见白月楼站在门口,确实没有要过来的意思,身体逐渐放松了一些。他手持弓辞木挽了个剑花,就将它收在腰间。即使白月楼曾经严词表示不希望他使用软剑,但是此时他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去注入灵源到弓辞木中,让它维持普通木剑的形态了。抱胸倚着门框的白月楼见此情形挑了一下眉毛,有些自嘲的笑了笑。

        秦胤珏的奇怪表现其实从很早就开始了。现在是延平元年,距两人离开西宁卫将军府外出游历已经过了十年。白月楼在佑德六年的时候发现他与过去有所不同,可笑他竟觉得秦胤珏只是情窦初开,所以才会用掠夺者一样的眼神看向自己。现在想来,那个时候他恐怕就不是秦胤珏了。

        不,他还是秦胤珏,他也是叶白麓。思及此,白月楼恨不得立刻杀掉眼前这个人。叶白麓残害自己大徒弟一家四口,又害得小徒弟魂飞魄散。白月楼此次下山本就是为了找到叶白麓,杀掉他为自己两个弟子报仇。只是追寻他的过程中得知他已曝尸荒野,也算是罪有应得。

        秦胤珏盘腿坐到床上闭眼调息,试图通过灵源冲刷掉魅魔在自己体内留下的魔气。虽然已经和师父游历十年,但人间多鬼怪少妖魔,这还是秦胤珏第一遇到这么邪性的东西。魅魔的魔气在体内游走会让人产生极高的性冲动。秦胤珏虽已与师父互通情意,也有过肌肤接触,但也都是发乎情止乎礼。这次着了魅魔的道,这股魔气让他几乎丧失理智,不想在这种情形下伤害白玉楼,所以才拒绝对方靠近。只是,方才白月楼的冷淡表现表现多少让秦胤珏有些沮丧。然而此时也无暇多想,先解决体内魔气才是当务之急。

        两个人各怀心事,这小小的客栈厢房一时之间竟容不下这诡异的氛围。店小二在楼下远远的看见白月楼靠着门框的背影,吞了吞口水;走廊对面的住户默默的关上了房门。白月楼灵源充沛,不需要用眼就可以感知到自己周围已经没有人了,他的指尖若有似无的拂过腰间的月随剑。陨铁制的剑柄与人体温相当,摸上去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像是在抚摸另外一个人。白月楼恼恨自己心软,转身离开房间之际还不忘抬手带上秦胤珏的房门。

        “实在难以相信,我居然投胎成了这么一个废柴。”秦胤珏听到房门关上,白月楼的脚步声渐远,突然睁开了双眼,贪婪地盯着阖上的房门片刻,才长出一口气,开始梳理缠绕在他灵源上的魔气。他左手反手抽出了秦胤珏腰间的弓辞木,注入灵源让其暗白色的边材变得极其锋利。他眯着眼睛,迎着窗外射进来的光仔细观察了一下剑刃,满意的点了点头后,快速的划过自己的颈部。被黑气纠缠的鲜血即刻喷了出来,秦胤珏扔下弓辞木,抬起手准备在伤口上下点按时,手臂突然停住了。血液的流失让他脸色迅速的惨白下去。他阴沉着脸似乎在和什么看不见的东西对抗。犬齿嵌进下唇,划破了干涩的皮,血又多了一个出口。

        “我劝你放弃,我们是同一个人。”秦胤珏的嗓子干哑,发出的声音刺耳难听。“而且你中了魔气,真的以为自己能抢得过我?”僵在半空中的手臂艰难的动了动,随后掣肘的力量仿佛消失了一样,秦胤珏轻轻的叹了口气,快速的在伤口上下几处点按,血流速度随即肉眼可见的慢了下来。秦胤珏抽出腰间的帕子,一边擦拭身上的血迹一边往镜子面前走,左右转了转头,确认流出的血液已经恢复成正常的红色后,再快速的在伤口上下几处点按。中途的小插曲让他失血过多,虽不危及性命,但比预料的虚弱了许多。镜子里映出的人脸色惨白如纸,称的嘴角的伤口显得格外妖冶。走到放置行李的柜子前,拿出了里面的随身包裹,他染着血的手指划过白月楼青白色的长衫,脸上露出了渴望、贪婪和玩味的神情。

        长衫上沾了血,不能再穿了。秦胤珏索性将衣服拿出来,比划几下,从下摆处裁出了几条长型的布,缠在伤口上。因为消耗过多,秦胤珏包扎好伤口就倒在床上,昏睡了过去。

        白月楼再回来的时候天色已经暗了下来。出门时郁卒的心情在长芦的酒肆里得到了治愈。他已决心与那人摊牌,不想再曲意逢迎。白月楼总是抱持着一些不切实际的期待,比如秦胤珏只是被情爱所困误入歧途。不能让叶白麓看出自己的动摇,否则就会被他趁虚而入。白月楼知晓,那人如寄生虫般,最会攀附人性的柔软之处进驻人心,再大肆烧杀抢掠,直到宿主对他倾尽所有,再被弃如敝履,留下他人自生自灭。千万次的告诫自己,那人是叶白麓,不是秦胤珏,算是白月楼让自己保持冷硬的唯一手段了。

        白月楼来到房间门口,见里面没有点灯,心里觉得奇怪。叶白麓这家伙连魅魔都处理不了了吗?该不会等着在自己面前装可怜吧?心情又差了些,白月楼抬脚踢开了房门。

        秦胤珏被木门不堪重负的吱呀声吵醒,他皱着眉头眯着眼睛看向门口。虽然走廊点着灯比房间亮许多,他仍旧一眼可以认出白月楼的身形。他挣扎着起来,“浅溪”两个字一出口,喑哑得刺耳。秦胤珏脸色一暗,发现自己的记忆又出现了断裂。他催动灵源,发现体内已经没有魔气,心想果然是那人出来过了。脸色阴晴不定的时候,颈间突然一凉,是白月楼的手指探了过来。

        “为师不记得教过你如何泄魔气。”白月楼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出表情。

        秦胤珏无力起身,只能意味不明的看着白月楼。白月楼投下的影子挡住了自门外流进房间的光,将秦胤珏的神情隐藏在了黑暗之中。但是他却看得格外的清楚,在黑暗之中,因为秦胤珏的眼睛比黑暗更晦暗。

        “你为什么会露出这样的表情?”白月楼讥讽的笑了起来,“以前你总是有千百般手段误导为师。”

        “浅溪……”秦胤珏抿了抿嘴,自觉这个称呼不合适,“师父。”他侧过头,想更多的接触白月楼放在他颈侧的手掌,即使白月楼体温很低,还带着夜色的凉意。

        “泄魔气竟让你耗损如此之多,是因为夺舍所以力有不逮吗?”白月楼渐渐收紧手指。秦胤珏的脉动隔着他的长衫制成的布条传到他手上。长衫用的是最普通的普料,摸起来有些粗糙。白月楼感受着秦胤珏的生命在自己指间流动,涌上心底的热意被他死撑着不要显露出来。

        秦胤珏总是看着白月楼,从他第一次见到白月楼开始,那时候自己才多大?七岁还是八岁?八岁吧,他生在暮春,鞑靼人是初秋来犯的。白月楼总是穿着浅色的长衫,有浅青色的,米色的,白色的,都是粗布裁制,摸上去并不柔软,但是穿久了会逐渐变得贴身,像他的人一样——起初总是带着些距离感,但是相处久了就会感觉到他像是一泓温泉,围绕在自己身边,熨帖又温暖。他想不起自己是什么时候爱上自己师父的。永治三年拜师开始修习,到十七岁铸成灵源,白月楼一直在他身边。他知道白月楼为何下山,知道他与叶白麓的仇怨。他只是不知道自己是谁。

        两人相对无言,白月楼的手指微曲但也无法再使力,心里嘲笑自己软弱,面色不虞准备起身:“为师叫店家为你备些热水,你稍微洗一下吧……”

        “浅溪。”秦胤珏在白月楼的手掌离开自己前拉住了他。说不清是他的脖颈适应了白月楼手掌的温度,还是他的手掌被自己的体温温暖了一些。两个人纠缠总是很难分清到期谁付出了什么,以及付出了多少。他一手拉着白月楼的手掌,有些艰难的翻过身,用另一只手覆上,带着白月楼施力攥住自己的脖子。被外力挤压的伤口发出丝丝缕缕连绵不绝的疼痛,血又流了出来,逐渐氤过布条。

        “你干什么!”白月楼感受到血液的黏腻,像是被刺痛了一样动了动。他不敢太过挣扎,怕再伤到秦胤珏,一时之间竟无法从受伤的徒弟手里脱身。

        “浅溪。”秦胤珏黝黑的眼睛里突然闪着光,他越发用力的握紧白月楼的手腕,让他掐紧自己的脖颈。他想要说什么,但是最后只是叫了白月楼的字。

        “别发疯。”白月楼咬着牙调动自己的灵源,他反射性的想要一掌打到秦胤珏的肩上,但又想到他的伤,于是就着两人相接的皮肤强迫秦胤珏的水系灵源滋养自己。受伤的秦胤珏很快就消耗殆尽,双手失去了力气。白月楼见他脸色更白了一些,狠下心肠转身离开房间,去叫店家准备热水了。

        “浅溪,我不是夺舍!”秦胤珏再没力气起身,只能对着白月楼快要消失的背影喊道,“我是叶白麓的转生……我可能,就是叶白麓……”

        白月楼定在原地。虽然早在他找到叶白麓的尸首和生死簿的时候就已经猜到了,但是听到秦胤珏亲口说出,对他的打击还是超出了他的想象。他抬手飞出月随剑,白金制的剑刃被灵源打磨的锋利至极,擦过秦胤珏的侧脸插进枕头,锦帛撕裂的声音刺得他耳朵一痛。

        “秦胤珏,你是不是真的以为我舍不得杀了你?”白月楼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你既然知道自己是叶白麓的转生,究竟有何脸面还出现在我眼前?”

        “我在等你杀我。”秦胤珏侧过脸,月随剑心的羊脂玉在黑暗之中闪着温和的光,他紧盯着不放,像是这样就能再回到自己还只是秦胤珏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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