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储君
空中滚着浓云,如蓝布上泼了稠墨,色彩浓厚得化不开。偏偏又在天际处镶上一层金边,使这天地愈发诡异起来。
“公子,公子!“身着深褐麻衣的小厮推开书斋门,气喘吁吁地道:“殿下……殿下传唤!”
“知道了,”柳云柯揉散眉心,倾茶浇灭香炉,起身道:“先下去套马,记得带上雨具。”
“是!”那小厮应一声,急吼吼地下去忙活。
柳云柯将桌上的信纸自玉狐镇纸下抽离,折上两折,揣进袖兜里,随手把头发束起,款步走下石阶。
微弱的天光打在他身上,让他整个人都显得迷离起来,他想起了如今储君的境地——帝不豫,不日将崩。
他的太子侍读做不长久了。
也对,哪有什么长久的事?
东宫离他的宅所不远,登车即刻旋至。
可这一路上很让人不悦。
洛都遍地贵胄,这话一点不假。
长街上,华丽的宅院里飘出女子绵软的歌声,酒肉之气夹带着贵妇们尖细的嗓音一齐传出来,熏得人欲作呕。
蓦地一阵凉风袭来,将混杂的气息劈开,也把车帘扯出一条缝隙,柳云柯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秋天了啊,他感觉到自己的手迅速冰冷起来,连指尖都挂上了一点秋韵。
“公子冷么?”外面的小厮说着塞进一个手炉,憨笑道,“先前忘了。“
柳云柯伸手接住,重新拉上帘子,微微垂眸道:“无妨。”
他院里的下人从来都留不长,短则半年,长则年余,必须换。
否则没法把各世家埋在他身周的眼线摘干净。只有这孩子,从十二岁起就一直跟着他。
他记得,他叫袁志,是袁叔唯一的儿子。
袁叔当年死在了汹涌的瘟疫之中,只剩下这一个独苗……
外面的马嘶鸣一声,车身前倾,袁志挑开了帘子,“公子,到了。“
“嗯,在这候着罢。”柳云柯说着下车抚平袖上的褶皱,踏入朱红的宫门,经宦人指引,穿过亭台楼阁,走过弯弯绕绕的回廊,趋入端明殿,在巨大的屏风前拜下。
“殿下。”他身于大殿中央,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和寻常的文人雅士一般地单薄。
“请起,“只听一个清冷的女声从巨大的屏风后面传出:“进来罢。”
当朝太子,宋筠如,是女子。
“不知殿下急命臣来,所为何事?”柳云柯熟练地绕过屏风,站在正北面。
宋筠如背面他而立,端详着墙上的字画。柳云柯只能看到长摆曳地,以及珠翠环绕。
“父皇病了,你应当听说了。“她说话总是这么慢条斯理,好想什么事都不能教她激动,“你这太子侍读,恐怕要做到头了。”
她说话声没有半点起伏,仿佛这事与她没半分干系。
“殿下思虑过甚,”柳云柯道,“陛下定能得天之佑。”
“此处没有旁人,你不必说违心之言。”宋筠如转过身道:“父皇说,过几日便会向天下昭告我的身份,宣布我与沈家的婚事。”
她生得很端正,鹅蛋脸、凤眼、朱唇,没一处小家子气的长相,仿佛无时无刻不在宣扬自己的皇族身份。
举手投足间,襟摆不动,翠环无响,稳重得恍如已经君临天下。她是女子,却无需凤仪万千。
这是自小锤打出来的仪态。
她是大梁的储君。
是大梁未来的天子。
“沈氏乃朝中大元,”柳云柯沉吟道,“陛下此举是……“
“怕日后麻烦,”宋筠如道,“毕竟,大梁还从未出过女帝。”
从前的皇帝想要纳妃,都要被御史台的谏官们骂个狗血淋头,更遑论作为女子的宋筠如,那更是啰嗦得直教人掉脑袋。
若是能在她登基前就把事情解决清楚,自是上上之选。
“是,殿下来日身登大宝,自也省去了许多纠繁。”柳云柯道,“届时,可须臣……”
“你离开朝廷,“宋筠如坚定地打断他说,“离开京畿,我会向父皇替你要一份虚衔,届时,你便同老师一道离开。”
离开?!
开什么玩笑?!
柳云柯吃了一惊,顾不得礼节,直起身道:“殿下,恕臣直言。这十年来,您为身份不便,不曾在朝堂间走动,少有同道之人。臣力虽绵薄,却也总能派上用场……臣愚钝,不知殿下此举何意?”
一个没有可用之人的皇帝,与傀儡无异。
他明白。
“两朝相替,又是女子临政,朝廷内外必有动荡。”宋筠如依旧是不咸不淡地道:“待我践阼,洛都,是要流血的。”
“臣不惧死!”
柳云柯难得激动,两手攥拳道:“为殿下而往,乃义理所在,老师曾言,吾等……“
“不必。”宋筠如道,“慑朝野,知政事,我一人足矣。”
“殿下!”
“住口!”宋筠如喝道,“你可知今大梁之患,危在流若兵骑。今朝堂上下,儒臣群萃,我要的,是良将精兵!”
在流若日日剽掠之下,北疆就要垮了。
但良将,是打出来的,精兵,是拿钱砸出来的。
这是事实,更是借口,柳云柯看得出来。
缺人,就应该拼了老命把自己一方的人留下,哪里有往外塞的道理?
其实,储君平日于谁都不亲,心里却想对身边的人都好。
此举,只不过是不想同窗和老师被自己连累了。
君子爱仁,可她要做的,不是君子,是大梁的皇帝。
所有的事情一旦沾染上权,就会变得腥臭。
亘古如此。
良久无言,柳云柯只得率先道:“殿下自用若此,臣自无话可说。七日之内,臣自会上表离京,不劳殿下分心。”他说着长揖一拜,转身而出。
蓦地里,光刀劈下,跟着轰隆声起,雨点随之而落,将花萼上仅存的几片花瓣狠狠打落,□□在泥水里。
柳云柯回至居所,打发走了所有的丫头和小厮,只留下袁志并着几位管事妈妈打点行装。
十三年前,他孤身一人来到洛都,被选为太子侍读。
如今,储君要他走。
天下之大,又该去往何处?
储君一人留在洛都,身边的可用之人,只一个百里太师。
他能走,但师父说,大梁的江湖,就快没了。他这几年在洛都,也能感受到,大梁的朝廷,就快要没了……
末世啊,这些人都该怎么办?
袁志在第一滴雨落下之时替他撑起了伞。
“公子,天冷了,进屋罢。”他如是说。
啊——还有袁志,他才十六岁。
大雨连绵,笼罩起帝都的弦歌,行人皆是匆匆……
他们都要去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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