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俨潮
十一月初二,洛都飘了雪,城郭内外一片皑皑。
随着飞雪一齐到的,还有冯氏二将,以及副将林朝。
边境大捷,百姓自是纷纷出门相迎,女帝更是欣慰,特设下宫宴,以示褒奖。
宴酣,至戌时方散。
宋筠如席间多喝了两杯,眼下头晕脑胀,半拄在案边发呆,等着秋荷的醒酒汤。
“陛下何时就寝?”沈澜说着细心地替她把书简卷起。
“等喝过了汤便去。”宋筠如按住太阳穴,有些迷糊,“明日还要上朝……”
“陛下糊涂了,”沈澜平静地道,“明日休沐。”
休沐……
休沐不也得想如何应付冯卿。
一想到冯氏,宋筠如的就抑制不住地头疼。她撑着微散的发髻,斜睨着沈澜,道:“俨潮,先帝降下婚旨之时,你恨不恨?”
沈澜没有想到她会有这么一问,牵着绳套的手稍稍一顿,勉强笑道:“臣……不曾有。”
“不曾有?”宋筠如觉得有些可笑。
“是没有,还是不敢?俨潮,你爱我么?你爱那死在乱军中的苏小姐么?或者说,你爱这权倾朝野,睥睨天下的高位么?”
她句句紧逼,丝毫不给沈澜喘息的机会,字字诛心。
沈澜的青梅之交苏霂死在了边郡的动荡之中。宋筠如从一开始就知道,苏霂的死,不可能是意外。
沈澜恨她,又要利用她。
他助她铲除权臣奸佞,只为挽救自己的名声,并让沈氏成为朝中第一世家。
他有野心。
灯丝在寂静中被烧成漂亮的花样,宋筠如没等他开口,自己率先打破沉默。
“俨潮,冯卿回来了,柳云柯也回来了,你若相见,便去见一见罢。”
皇帝的耳目,总归是比各世家的家臣好用的。
宫门落锁前的最后一刻钟,沈澜踏出了西门。
沈家的马车候在外面。
等了半夜,车盖上覆上了半尺厚的雪,钱叔握着马鞭,又紧了紧身上的袄子。
月光泄落在雪上,照得四下里刺眼无比。
冬来了——总要等到下雪,人们才能意识到冬来了。
雪窸窸窣窣地下了整夜,等到清晨,不但没停,反而变本加厉,携着朔风一齐朝人呼啸而来,打得人满面生疼。
崔妈妈一面裹紧衣裳,一面快步走至门前,麻利地抽出门闩,把门打开一条缝。
外面站着两个人。
左首的灰衣男子撑着伞,手里提着长剑。
崔妈妈看他面生,又拿着兵刃,吓得浑身一哆嗦,正想反手关门,却见右首那人白衣白氅,踏着白靴,从头到脚干净得片尘不染。而他藏在伞沿下的那张脸又是稠丽得无以复加。
“哎呀,公子,公子回来啦!”
朱门哗的一声拉开,崔妈妈引着两人进来,朝庭院里高声喊道:“小袁,小袁,你快来,公子回来啦!”
话音甫落,只听簌簌的踏雪声由远及近地砸来,远处的小红点迅速放大成少年模样。袁志喘着粗气,欣喜地道:“公子,你果然回来了!”
果然?
柳云柯朝他点点头,抬头望去,只见沈澜披着裘衣站在曲径中间,拱手道:“柳弟,别来无恙否?”
数月不见,他能明显地感受到自己这位诗友消瘦了不少,“别来无恙”四字,不过就是客套罢了。
“承沈兄吉言,万事康泰。”柳云柯还礼道,“回念金樽翠翘料春风,恍若昨日,沈兄是来赴柳某的棋局么?”
白雪把他的眼瞳映得晶亮,反倒显得他异常矍铄。
“柳弟真乃信人。”
两人客气着入了书斋,周凌将伞合上扔给袁志,也随着落了座。
一盏香茶入肚,暖了脾胃,黑白子也杀了几个来回,沈澜终于分出神来注意到周凌,诧异地道::不知这位……兄弟如何称呼?”
他看周凌提着长剑,却又不像军中之人,浑身气质又不似书生文人,一时间也想不到合适的称谓。
“周,周凌,字辰霄。”
“啊,周兄。既是柳弟的朋友,那也是沈某的朋友。”他说着捻棋定了子,沉吟道:“却是柳弟的棋,不似从前缓和了。”
“既知难与,便不该分心。”
柳云柯说着,又落了子,白子环环相连,已成绝杀之势。
这不像是他以前的棋风,倒更接近宋筠如……
沈澜想到那人,忍不住打了个冷战。他连忙收束心神,轻笑道:“人心惟危,道心惟微。[注]柳弟,此子妙绝。”他手中捏着棋子,却不知该往那里下。
“沈兄,我说过,我手中之棋,从未有过平局。”柳云柯吹开茶沫,淡淡地说,“黑白相交,两军对垒,不死不休。道理,你该比愚弟更懂些。”
言下之意,如今朝堂上,他究竟要站在哪一边。
“无道可走,那就另辟蹊径。”沈澜落子垂眸道,“俟机动身,亦未不可。”
他要冷眼观战,迫不得已,便临阵倒戈。
他不想做君子,他要的,是权,是利。
“妙哉!”柳云柯称赞一声,觅着契机,接着道:“可既执黑白,自应落子无悔。”
白子应声而落,完成最后的杀招,黑子颓势尽显。
“柳弟心思缜密,沈某甘拜下风。”沈澜笑着敛了衣袖。
他似乎真的只是为棋而来,一局绝了胜负,便揽衣而去。
浅青的长衫慢慢消失在巷道里,周凌俯身端详着残局,奇道:“这人真是来下棋的?”
沈澜身份敏感,此行又十分古怪,要他别多想,不可能。
“是啊,只是下棋。”柳云柯把手缩回衣袖,“此番棋局,他等了该有五个月了。”
柳云柯的棋,师出百里汇,从前最爱水磨功夫,蚕食鲸吞;而沈澜的棋,出于沈钧,隐身藏尾,往往出人意表。
两人于负乾七年同登进士,在琼林宴上杀得四座惊艳。
黑白相杀,终成平局,双才子名声远扬四海。二人因此成了诗友。
而沈澜没有想到的是,短短数月间,柳云柯就能把前风搅碎揉去,变为肃杀凌厉。
他此来,除了为这棋,更为把朝廷风云提点给他。
柳云柯离经叛道,却是十足十的帝党。
他不愿看他陷足泥泞。
毕竟是同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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