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长夜
百里霁随手拣了几件金石往回走,一眼便瞧见雨眠撑着伞东张西望。
“啊,姑娘,你也不记得带伞!好冷的!”雨眠抬着伞冲到她面前,老妈子一般絮絮叨叨。
“冷么?“百里霁把手从袖中抽出,揉了揉脸,“嗯,是有点。”
“有点?姑娘啊,你别总是这么大意。这么冷的天,要起疮的。”雨眠跟在她身后,替她把帽子戴好,又理好边上的软毛。
百里霁听她念得心烦,随口答应着,顺手从荷包里摸出几粒碎银递给蹲在角落里的女子。
那女子衣衫单薄,抱着两手瑟瑟发抖,上下两瓣嘴唇都被冻白了。
百里霁递得自然,那女子也接得自然,浑然不觉何处不对,痴痴地看着她走远。
“啊姑娘!”雨眠见状立马一声叫起来,又回头偷偷看了眼那女子,低声道:“你怎么……怎么……把钱给她呀?”
“瞧着可怜,也就给了。左右不过几个小钱罢了。”百里霁看她一脸郑重,颇有不解。
这几块银子,缝几件过冬的衣裳,也就花得不剩多少了,还不够她打一件首饰呢。
“可她是……烟雨楼的人呐。”雨眠急切切地道,“多脏啊。”
“烟雨楼?”百里霁依旧是一头雾水,“什么地界?”
名字耳熟,可就是想不起来是什么。
“哎呀,就是……就是……”雨眠急得直跺脚,想了半天,才续道:“就是……卖身的呀。”
她两颊烧得通红,羞得不敢抬头。
百里霁略微一怔——她想起来了。
烟雨楼,洛都的风月之所,里头的琵琶行首浣雪,一曲千金,兼且美貌非凡,令洛都贵公子魂牵梦萦,一时间风头无两。
可巧就巧在,崇明殿学士沈澜曾在琼林宴上听过她弹曲,并且颇为赞赏此女才华。
等到灵帝赐下沈澜与储君的婚旨后,宋筠如开始监国。
烟雨楼的鸨娘慌了神,怕被牵连,赶忙把浣雪推了出去。她倒也想给她觅个好人家,可这丫头惹上的是未来皇帝,没人敢要她的卖身契。
辗转几次扔不出手,那鸨娘只得一咬牙,一不做二不休,卷起铺盖,就把浣雪踢了出去。
琵琶行首半句话也没有多说,什么物什都没要,只抱走了那把断弦的琵琶,且弹且唱,消失在晨雾中。
那天,百里霁在后院替故人上了香,便听见一段女声凄凄沥沥地飘来,句句轻盈、字字千钧。
此后,洛都的琵琶行首,就销声匿迹了。
他们都以为,她早该死了。
可宋筠如从未想过要找她麻烦,她或许连世上有这么个人都不知道。
“你说她好脏么?”百里霁淡淡地道,“可天下人都与她一个样,都是在出卖东西。只不过,她卖的,是皮肉罢了。”
雨眠听着惊得瞪大了眼——她何曾想过,自家小姐聪慧温柔,却也这般离经叛道。
照百里霁这么说,三教九流无甚分别,只不过上头的人卖的东西金贵,下头的人卖得贱。
雨眠背后起了一层冷汗,再不敢接着往下想,嗫嚅着说:“怎么……能一样呢?”
“一样的。”百里霁肯定地道,“都是一样的。”
————
当日徬晚,流宁郡主的仪仗到了居朔。
只余一日行程了。
沈轻玥把薄薄的宣纸扔进火盆里,按住两眼——她近来右眼皮跳个不停,原来是为这事。
“郡主,早点歇下罢。”六出说着忍不住打了个呵欠,把眼泪都逼了出来。她究竟只是个十三岁的孩子,这几日马不停蹄地赶路,到底还是累人的。
“你下去睡罢,此处不用人伺候了。”沈轻玥挪开手掌,只觉头胀得厉害。
她得提前和兄长通好气,想好入宫的陈词,以及怎么把柳云柯带进去。
麻烦!
蓦地一阵风来,扰得烛火骤然蹿高。
沈轻玥借着火光磨开墨块,压平纸沿。
娟秀的字体落在白纸上:
见字如晤,展信舒颜。
柔软的白毫突然一顿,留下一滴浓墨。
沈轻玥放下笔,把纸揉作一团,弃之一旁。
算了,她心道,车到山前自有路,何必庸人自扰。
————
“啪“的一声,冯羽把解下的臂缚扔到一边,愁眉苦脸地道:“哥,那个柳云柯是不是诓咱呢,他一入洛都就钻得没影了,我……”
“不会,”林朝剪下灯丝,皱眉道,“他的事还没办成,总不会跑了。”
“可我老觉得希望不大,”冯羽眨巴着眼道,“陛下宫宴上都那么搪塞咱,柳云柯得是有多大本事才能劝得动。”
冯卿叹了口气,难得没有斥咄:“等着罢,这小子厉害着呢,能做七年的侍读还齐齐整整地活着,自有他的道理。”
久居京城的文官,总该比他们更懂些官场上的弯弯绕绕。
“这时机尴尬着,“林朝望着晃动的烛灯,把剪刀放下,“圣上兜里没钱,下边的人不服管教。咱们是粗人,不会说话,可别捞不着好去。“
而冯卿敲着桌沿,没有开口,只把目光投到字幅上。
白纸挂了二十年,落满了灰尘,四边泛黄,正中以浓墨书就八个大字:大道之行,天下为公。
冯卿的父亲冯弥征战三十年,死于流若弯刀之下,朝廷追授车骑大将军,赐千金厚葬,却只给儿子留下这一处宅子。
时也,命也。
谁参得透呐……
————
亥时三刻,天彻底地黑沉下来。
柳云柯斟了杯酒,垂眸道:“三月时光,京城浪涌不迭。七娘,你可是连半个字都没送给我。”
“公子冤枉啊。“七娘生得瘦小,坐在椅上两脚都触不到地,吊在空中晃来晃去,“您这整日神出鬼没的,玉沙姐姐找你不到啊。“
“她找不到,各路刺客却追得紧。”柳云柯斜眼看着立侍一旁的玉沙,呷了口酒,“是他们太厉害,还是你本事不够啊?”
没有了周凌在傍,他看起来比谁都冷。那双原本教人称赞的含情眼蓄满了不敢有的杀意。
这才是无何剑使。
玉沙没来由地一阵冷战,忙低头道:“请公子降罪。”
柳公子藏在这副皮囊之下的,是毒牙尖刺。
她曾见过柳云柯亲自动手,刀落得干脆,半点也没拖沓。
那夜大雨,东宫墙外血流成河。
柳云柯手持应鸾长刀,一口气杀尽三十人,把刀刃架在了叛王之后的头颈旁。
自此,先帝对其愈加宠信,钦赐府邸,邀至宫宴,私授太傅绶印……
“罢了,”柳云柯合起纸扇,起身道,“替我去探一探楠陀寺,小心行事,莫要惊动。”
多事之秋,他不想因小失大。
玉沙吊着胆,心跳得痛人,抬首应“是”,小心翼翼地看着那袭白衣走远。
“吓死了!”七娘撇撇嘴,从椅子上跳下来,搀起玉沙,道:“早知道他来,我才不会把酒拿出来。”
“不是酒。”玉沙呼口长气,总算把魂找了回来,“是人。”
沾过血的刀,不论如何洗刷,都去不掉那股腥味。
“他那眼神好骇人,我怎么就学不会呢?”七娘说着抹去额间冷汗,拉开侧窗透气。
“你如何学来去?”玉沙吹了冷风,逐渐清醒起来,“他当年杀宋诚的时候……”
“我知道,血流成河。”
“不止,”玉沙抬眸道,“断其十指,剜鼻刖膝,只吊着口气提到大理寺问讯,第二日就曝尸城南了。”
她越说声音越小,仿佛那夜的惨状就在眼前。
蓦地风来,烛火骤长,在四壁晃出几层鬼影。
七娘越想越怕,忙吹灭烛台,拉上窗户,心里痒痒地发怵。
太可怕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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