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坦白
周凌闻言,脸上明显地僵了一下。
他明白这件事柳云柯迟早都会知道,可能是自己开口,也会是旁人点破。他想过很多次,那是在什么时候,什么地方,什么情况,却偏偏没想到会是这种情形。
“周大侠的小公子,你瞒得我好苦。”柳云柯语气轻松,神情自然,不似发怒,也不是作伪。
他这样反倒弄得周凌很迷惑。
多少,是该生气的呀。
“那你想知道我是谁么?”柳云柯的眉眼本就生得风雅,这么一笑起来,连眼角的那枚小痣都好像活了起来,整个人都显得很灵动。
周凌不敢乱说话,只得露出一副“洗耳恭听”的神情来。
柳云柯这回是真没生气,他觉得坦诚相待应当是相互的,周凌是没告诉他,但他也没向对方坦白,两人互不相欠,算是扯平。
如今他已得知周凌身份,自觉也不该再掩藏,平平静静地道:“当年师父收我为徒,不是为我,而是为我父亲。”
他说到这里,忍不住微微一顿,道:“家父柳南,是齐州的山野大夫。”
其实,话说到这里就足够了,后面的事周凌把知道的一拼凑,也就知道得七七八八的了。
柳南才不是什么“山野大夫”,那是江湖上赫赫有名的“玉面华佗”,三十年前与“问情剑”杜若离结为伉俪。两人成婚后就金盆洗手,神隐山林。
夫妇二人在江湖上声誉极高,就算不出山,门下弟子也有二十来人,加上自家小儿子,日子过得也算是热闹。
一家子虽说是归隐,却没刻意隐瞒自己的住所,江湖人大半都知道他们的院子落在何处,也没人恶意地前去打搅。
可好景不长,这样的风平浪静持续了只有四五年,柳家上下突然惨遭灭门,柳小公子自此消失,谁都不知道,他究竟去了哪里。
这些年来,受过柳氏夫妇恩惠的江湖人四处走访,都在寻找这位小公子。可十多年来,毫无进展。
原来,柳云柯就是柳南的公子。
据说,问情剑艳冠五门十二派,当得一声第一美人。柳云柯如此相貌,想来是更像母亲一些。
周凌心下恍然,却也只是微微地挑高了眉。毕竟,灭门惨案,不论是谁,都很难不受影响。
“灭门之后,师父和齐先生打整了山庄,放出消息,说我消失了。”
柳云柯说到这里明显地顿了一下。
他已经很就久没有想过当年的事了。
他那年只有六岁,那天是大寒,庄子里落着棉絮一般的积雪,四下里安安静静的。突然轰的一声,木门倒塌,一群浑厚粗重的声音陆续响起。
他听到大师兄领着师姐在外对峙。他不大能听得懂,但没关系,外面很快就传来了刀剑出鞘的声音。
这时候他知道,动手了。
小师兄头发披散在脑后,慌慌张张地带着他躲进暗格,再三嘱咐不要出声,让他捂好耳朵,不论如何都不要出来。
六岁的娃娃哪里知道什么不对,立即乖乖地钻进暗格,两手掩住耳朵。
“小师兄,我听说,大师嫂生得可好看了。”
那几天,他大师嫂就要入门了,山庄上上下下都在忙活,准备着聘礼和新房,连柳云柯的小花猫都被丫头系了一朵红花在脖子上。
到处喜气洋洋的。
可小师兄那天晚上只是很敷衍地笑笑,说,是啊。
然后,暗格合上了。
年仅十三的小师兄只给他留下了一个瘦小的背影。
小师兄长得很清秀,又是半大娃娃,性子最是活泼,素来与他亲近。
可他那夜盯着小师兄的背影,心里竟然生出了一点悲戚。
小师兄背着长剑,一袭白衣被风吹得猎猎飘舞,在满屋红绸中间恍如仙人。
那是他最后一次见到活生生的小师兄了。
他怕自己出声,点了昏睡穴,闭着眼睛过了许久,终于醒过来,耳听外面安安静静的,就伸手拉开暗格。
映入眼帘的,是红,无尽的红。
红绸遮着鲜血,盖在白雪上,红彤彤地蔓延下去,血腥气弥漫在鼻腔里。
他吓傻了。
小师兄被剜去了双眼,脸上的窟窿血淋淋的,旁边横着一道极深的伤口,削掉了小半块脸颊。
手里的幽梦长剑泣血,上面沾着早已干涸的暗红色血迹。
他记得小师兄的眼睛很好看,圆圆的杏眼,大小恰到好处,没让人觉得他娇气,反倒衬得他很精灵。
可这双眼睛没了,被人生生剜去了。
他明知这些伤口永远都不可能愈合了,却还是冲上去用衣袖擦拭。
小师兄说,等武功练成了,就下山去做来无影去无踪的大侠,要像师父师娘一样名满天下。小师兄想要鲜衣怒马仗剑天涯,要娶自己最心爱的姑娘。
可他半跪在房门口,浑身是血,不论旁人怎么呼喊都不会重新开始呼吸。
柳云柯手忙脚乱地,只擦出一张布满血污的脸。
他哭都哭不出来,只是慌慌张张地撕下衣襟遮在两个血窟窿上,跌跌撞撞地将小师兄拉到里屋的软垫上,踉踉跄跄地往后院跑。
他有一种不祥的预感。
他看到自己的小猫挂在树梢上,大师兄被一剑贯心,跪在小路上,三师姐手里握着长剑,躺在四师姐怀里,药房的小丫头被剥去了脸皮,血肉模糊地躺在药炉旁……
他一路跑到庭院里,看见满池锦鲤泡在半红的浑水里。池塘下面滚着一股暖泉,温着里面的水,使其不会在冬日冻结。
他从来都喜欢这一池鱼,但那天却不敢多看,别过了眼,逃得飞快。
他想去看看父母,他们在花厅里。
阿娘死得很风雅,坐在花厅中央,拥着膝头的花瓣,右手支颐,双眸合拢,好像睡着了。石桌上卷着还没收拾的诗稿。
阿爹抱着长剑倚着亭柱,嘴角留着一道瘀血,若他还能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应该是阿娘。
可他们都睡着了,再也不会醒来了。
柳云柯那几天反反复复地呕吐,苦水都被呕出来了。但他没什么感觉,没觉得饿,也不会觉得有多难受,只是帮庄子里的人洗干净了脸——他也只能做到这么多了。
他像是一只小鬼一样,整天游走在地府一般的山庄里,无聊了,就跟假想出来的师兄说说话,他觉得其实自己已经死了,留在那里的,只是还尚未入轮回的游魂。
他跟母亲长的很像,眼睛、鼻子,唇瓣,甚至是眼睛底下的泪痣,都像是一个模子里倒出来的。看着这张脸,难免会想起母亲,所以他摔碎了所有的镜子,把会反光的东西都扯了红布遮起来。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活着,在满目猩红里等死。
大概过了两三天,山庄里来了一位红衣姑娘,手里握着一柄很精致的长剑,长得很好看,身边还跟着一个瘦长清秀的书生。
那姑娘叹了口气,声音都在颤抖。
她从怀中取出一只信筒,靠到他身边,柔声道:“云柯,我来接你。”
珠泪带着温度,滴落在他手背,好像还是滚烫的。
六岁的孩子蜷缩在角落里,只是垂着眼睛,没有哭闹,甚至没有说话。
“我叫公孙雩,是你爹的朋友。你师兄让我来接你去洛都。”那姑娘说着把信纸抽出来递给他。
字迹轻盈飘逸,是小师兄的亲笔。
信写得潦草,大体意思是说,柳家庄遭袭,师门上下可能凶多吉少,若有活口,便要劳烦公孙前辈将其送到洛都别苑,照顾一二。
公孙雩脸上带着汗珠,发梢上挂着白霜,眼睛底下乌青一片,靴子上糊着三寸高的污泥,衣摆稀稀拉拉地沾着泥点,确实是日夜兼程赶来的。
后来,他成了公孙雩的弟子,也就是青羽门违命堂第二十八代大弟子,同时也因为这一场变故,落下了病根,无比畏寒。
“那柳前辈的仇,你还要报么?”
“我入门后,青羽门便点选精英弟子三百余剿灭了漕湖匪帮。家父的仇,他们已经替我报了。”柳云柯回复神态,勉强稳住心神。
他自觉不是一个感性之人,直到虎口上点了一点冰凉。
今日以前,他一直以为,这段记忆已经被丢弃在了时光里,再也找不回来了。
原来只是他病入膏盲,讳疾忌医罢了。
“辰霄。”
周凌准备沏茶的手不由自主地沉了一下。
“你问我的道是何道,便是那血流浮橹的修罗道。”
“那就一同入道,岂不快哉?”
周凌把茶盏递过去,顺手抹去他虎口上的泪点,眼睛里映着烛光,黑沉沉的瞳孔里晃动着火舌。
他的俊美本透着一股明亮,现下在晦暗不明的月夜下,却不知不觉地散发出一股狠厉。
“入修罗道,你就不怕坠落阿鼻地狱么?”
柳云柯刚刚流过泪,眼眶里迷迷朦朦的,甚至还挂着一层淡红,越发地像画本里的狐仙儿了。
周凌心底有些痒,笑得很不自然:“你怕么?”
“我怕什么?”
柳云柯自己都是从地狱爬出来的恶鬼,他还会怕?
“那我怕什么?”
“行了,说正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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