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骤雨
松山亭，立于乐陵城北一处高丘。巍巍十数丈，可俯瞰乐陵全貌，平常多供行人歇脚。此时亭子里正坐着两个行脚商人打扮的中年男子。
雨前的风带着几分凉意。两人搭着话，有路间风霜，也有去城灿烂。面容被疲惫遮住，眼中却都放着抒怀的光。
阴云慢慢压下来，天色几近昏黑。一道惨白的电光忽然劈下，将侃侃而谈的两人惊住。
其中一人探出亭外望了望，笑道：“不出一炷香，大雨就来。可算能洗洗这些日子的闷气。”
“是啊。不过雨后山路可不好走，咱得当心。”
“那是……”
“什么？”另一人听到这句疑问，也走到亭边往山下看去。
隔着丛丛繁密的树木，蜿蜒山路上出现一袭白色身影。瞧不清脸，只得见身形修颀，白衣翩展，腰间一柄银色长剑，甚是飘然出尘。
“传闻乐陵的山间有仙人，看来果真如此。”
“仙人？仙人可都住在仙境，这是哪家的修士吧。”
话音刚落，一阵风扑向他还未收起不以为然表情的脸，他伸手摸了摸，顺着风向侧首抬头。
昏沉的天日下，刚刚还在远处慢行的白衣青年立在长亭宝顶之上，遥望着前方乐陵城，手中长剑铺陈着深蕴银光。
忽而长剑一挑，刹那间整个城镇浸在了与剑光同色的薄雾中。
薄雾往四周蔓延，渐渐将周围的青山覆盖。青年凝目，视线定在某个方向，而后利落收剑，几个腾转，便往远处行去。
行脚商目瞪口呆。半晌，才从口中慢慢吐出一声：“仙人呐。”
与此同时，迷失在山林幻境的游笑神色一凛，面露疑色：“寻踪术？”
寻踪术是问霞独门法术，需以问霞修炼心法为基，将灵力散出，在灵力铺展范围之内，可瞬间探查到同样修炼问霞心法之人的位置，是个极方便的寻人救急法术。而实际上这个法术有多便利就有多难修炼。
还未待游笑想清楚是哪位厉害的同门在附近，眼前怎么也找不着出路的幻境忽然水波一般动荡了一下，而后消散。
少年神色凝固片刻，在看清来人后倏忽展颜：“清和仙君！”
迟遇颔首：“没事吧？”
游笑闻言笑容收起，正色道：“求清和仙君一事，救救庄兄。我们中了妖的诡计，庄兄被妖掳走。我醒来之后循着妖的痕迹去追，却被困在幻境里，现在也不知道庄兄如何了。”已经耽搁了半晌，游笑心中忧虑庄风的处境，握剑的手指攥得发白。
“他没事，现在在客栈休息。我们先去会会这个妖。”
“太好了！”游笑惊喜到差点拍手，又觉在清和仙君面前失态，拱手一俯身：“多谢清和仙君。”
迟遇浅淡应了，往宽阔山路走去。
游笑望着迟遇的背影，忽然心中有些奇怪的感觉。在来乐陵的路上他就跟庄风打听过清和仙君的事，在庄风口中不过是历练之时偶遇又顺道一起去了平逢，再没别的干系。可他总觉得，事情似乎没那么简单。
他跟上去，目光黏在迟遇的身上，一边打量一边思索。他太过认真，以至于听到一声“怎么了”便未经思索脱口而出：“在想清和仙君是不是同庄兄很熟。”
迟遇平静地目视前方，随口道：“相遇不久，算不上熟。”
游笑将这个问题抛于脑后，问道：“我们这是要去什么地方？清和仙君有妖的线索？”
“想引出她，不难。”
游笑立刻便想到了斩云绫，神色顿时有些复杂。
迟遇道：“那个被控的姑娘有没有其他特别之处？”
“特别之处？她身上没有恶妖的气息，从神态来看，的确是被操控的模样。”
“你有没有注意，她究竟是活人还是死人？”
“什么？”游笑一惊。“怎么会是死人？若是死人，那不就是……”
“天邪。”
《生灵录》载，人死后魂魄将自然脱离□□。若因故强囿于躯体，则异变化作天邪。天邪，性不可测。
游笑在心中将这一段轶闻默念一遍，仍旧有些不可置信：“我原以为天邪只是修士杜撰，竟然真的存在么？”
迟遇道：“即使是杜撰之物，其中因果也必有迹可循。”
“仙君的意思是，即便不是天邪，也是类似之物？”
说话间，两人已行至发现庄风的山洞之前。迟遇反手抽出清和剑，对游笑道：“生灵录有限，不能载万物。是与不是，无妨自己添上一笔。”言毕，以剑指长空，剑身凝起雷电般的灵力，在阴郁的空气里嘶嘶作响。
游笑扬首，强大的灵力场激得他浑身发痛。
这就是修行界不世出的剑道天才。以一己剑压便能撼动整个山间灵脉。鸟雀惊起，树木攒动，其中混杂着不易察觉的灵力碰撞的刺响。
身后响起衣衫猎猎之声，迟遇回头，望着不远处黑衣纤弱的女子，微微蹙眉。
游笑露出警惕之色，问道：“你是？”
女子款款走近几步，喁喁细语：“小女子安于此山，不曾惊扰人世，仙君之举欺人至甚。”
“欺人？”迟遇漫步向前，“披了张人皮就真以为自己是人了？别人看不出来，你自己还不知道皮下的肉烂成什么样了么？”
游笑眨巴两下眼睛，人皮？
女子面色不变，右手抚上左手手背，轻柔如拨弄琴弦，语调不冷不淡：“仙君为何如此咄咄逼人？”
迟遇不耐：“你肯好好说自然是好。”
“仙君想我说些什么？六畜桑麻？乾坤天道？混沌虚无？”
“说说你害死了多少修士、又为何要害他们。”
“仙君说这些，可得讲证据。平白将恶名推过来，我可是不认的。”
游笑凑近迟遇几步，低声道：“她不是掳走庄兄的人。”
迟遇注视着女子的脸，“样貌不同？”眼前女子一双眉目似丹青手勾画，唇鼻秀丽如玉，是个窈窕美人。
游笑点头，又有些迟疑：“除了样貌，给人的感觉也不相似。客栈的那个女子眼中无神，就像傀儡一般。”他又望一眼黑衣女子，面上防备之意明显。不知怎么地，这女子虽美，却有一种让人不适的违和感。
迟遇不多言，对女子道：“狡辩没有意义，别浪费时间。除非你觉得你能逃掉这一时。”
游笑在一旁听着，忽然觉得，清和仙君谈锋真是格外犀利。
女子轻笑：“逃自然是逃不掉。可我偏不想认命又如何？不知仙君救回去的小仙君，情况可还好？”
这一笑只有看戏般的不怀好意，迟遇沉下目光，冷声道：“人很好，不需要你多嘴。”
女子似是好奇的神态，“哦？难不成仙君用灵力强行洗去了幻术的影响？”又拨弄两下手背，清浅一笑：“只是不知道，仙君这样毫无顾忌滥用灵力，身体还能撑多久？”
“你什么意思？”
“仙君应当懂。休养百年不过恢复全盛时期一半修为，让人不得不去做一个猜测。虽则匪夷所思，然世间种种，不都是因果循环么？”
这话若有所指，迟遇看了女子一眼，手中剑倏然刺出，在距女子一尺之处被一道无形的屏障挡住。
“你究竟是谁？”
“局外人。只是想给仙君提个醒——强加之物易短折，不论是你，还是他，劝仙君早做打算。”待说完这一句，屏障顿消，清和剑直刺女子面门。
迟遇瞬息间将剑召回。
女子原地晃了几晃，再抬眼时便不似先前目光。游笑放松下来，问道：“她怎么跟换了个人似的？”
“恐怕真是换了个人。”说完这句，迟遇擒住女子，“回青冥，给韩凌看看怎么回事。”
待两人回到客栈时，酝酿许久的雨已经落下来。雨线铺得密密麻麻，像一张昏暗的网。迟遇站在窗边，目光落在无边的雨中，似是失神。
一墙之隔的房内，庄风已经歇息，桌案上一盏油灯，光线微弱，照着他沉静安睡的脸。
翌日天晴，习惯早起的庄风推开门，正见到迟遇也推门而出。
“早啊。”
“嗯。”
游笑正洗漱回来，见着庄风就道：“庄兄起得这样早呀？一起练剑么？”等庄风侧身看向他，他才瞧见另一头的迟遇，立刻笑道：“清和仙君！”
迟遇道：“晨修后我们启程回去。”
乐陵与青冥之间大约御剑半日的距离，出发前迟遇忽然说走水路回。庄风默许，游笑自然也没有意见。
木船稳稳前行，船夫一面掌舵一面哼着小调儿。两岸草木被昨日的雨冲刷得碧色明亮。
庄风盘腿坐在船头，望着西北方向发呆。船桨激起的水花偶尔打到脸上，带一点凉意。
没多久，游笑跑过来一道坐着，也往西北望去。半晌没看出稀奇来，问道：“那边有什么？”
“问霞山。”
“问霞山比这个方向偏一些，喏，这边。”游笑指着侧一点的方向。
庄风望过去，喃喃：“是吗？”
“庄兄到过问霞山吗？”游笑随意问道。
“没有。怎么了？”
“有空同我一起来问霞怎么样？看看和你们青冥比起来如何？”
庄风往船舱里看了一眼，只看到一片白色衣角。他很快回过头来，淡淡笑道：“哪天问霞和青冥交换修行，我一定去。”
走了一整日水路，夜半时终于泊岸在离青冥不远的一处小镇。
找客栈休息时，庄风收到沈桥的传信，只四个字——萧停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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