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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画地为牢(38)


谢明熙第一次见到江昭时,  是在十岁那年,他搬到新家时。

        搬到新家的第一天,他便透过三楼卧室的窗口,  看到了一个躲在花园中的少年。

        他不认识少年,只是隔着三楼的距离,远远地瞧见了少年白得近乎能反光的面容。

        他想,这是个很好看的少年。

        只是不知为何要躲在他新家的花园中。

        少年身处的地方暗香浮动,  哪怕是身处三楼,他也仍闻见了玫瑰与茉莉的香气,两股香味都不浓郁,  但混合在一起,却直往他鼻尖窜。

        不知为何,他盯着少年看了许久,直到天黑时,少年才终于有了动作。

        他在花团锦簇中站了起来,  翻过围墙,  回到隔壁。

        这是他第一次见这位邻居的小少年。

        再见是在别墅外,  他坐在车里,  而少年也坐在车中,车窗被摇下一小半,露出了张白皙雪白的面颊,  哪怕年龄尚小,  却仍能透过精致得如人偶娃娃般的眉目窥出几分日后的昳丽来。

        谢明熙忽然便来了兴致,  撑着车窗看了他一路。

        少年全然不知有人正盯着他看,眉目松散又怠惰,  像只困极了的懒猫,  将下巴靠在了车边,  那双黑白分明的眸子朝外看去,里头时不时闪过惊讶。

        回别墅区的路不算长,大约十分钟后,车子便停了下来。

        而里头的少年也从车上走下,径直回了他家。

        这之后,谢明熙准备了一盒礼物,亲自提着上门拜访。

        而后他得知少年刚刚丧母。且同他一样孤身待在别墅中,没有家人也没有朋友。少年母亲没有死之前,除却常年不着家的少年父亲外,别墅中还有两个人,分别是少年……

        和少年还未出生时,他的母亲去孤儿院领养的一个孩子。

        因年龄比他大,少年勉强算作他的哥哥,却不知为何,江母对外一律称他才是弟弟,两人间的关系不算好,却也算不上差。

        少年的母亲是个有些偏心的人,对比亲生儿子,她更宠溺已经抚养了两三年的养子,再加之‘林玉韵’乖巧贴心,惯会讨好她。她对另一个孩子的态度也日渐敷衍起来。

        毕竟,在江昭出生后,这位养子的身份便变得尴尬起来。

        不过这种尴尬只持续到他的母亲出意外死亡后。

        他的母亲意外身亡后,这位养子便和他的父亲告了别,自行离开了这个地方,他的父亲没有阻止养子,为了不落下一个冷血无情的名头,他将这栋少年正在居住的房子改成了养子的名字。

        那位养子并不稀罕,房产证也没拿便直接离开了。

        他的父亲想让少年搬出来时,少年却说什么也不肯搬。

        谢明熙想,幸亏少年没有搬走,否则他不知还要多少年才能遇见对方。

        二人年龄相仿,谢明熙待少年又极好,比之少年的亲生哥哥有过之而无不及,理所当然的,他们成了朋友。

        他也得知了这位少年的名字。

        ——他叫江昭。

        江昭是个很爱粘他且喜欢撒娇的少年,他喜欢的同时也享受着对方对他的依赖。

        他身后多了条小尾巴。

        认识少年的第二个月,他便将少年拉到窗边,问他为什么喜欢蹲在邻居的花园中,直白地戳破了这件事。

        少年的面色在瞬间变得惨白起来,唇瓣哆嗦好半晌,才小心翼翼地抓住他的衣袖,动作小心得像只犯了错、害怕被丢掉的小动物般。

        “我……我……”

        不过才说了两个字,他便哭成了泪人,眼泪不要钱似的往下掉,眨眼的工夫便打湿了前襟,鼻尖也变得通红起来。

        他说不出来,谢明熙自然没有逼他,只是告诉他,日后再想来可以光明正大地从正门进来,翻墙对他而言太危险,又容易受伤。

        江昭是个有些娇气的少年,若是手受伤了指不定得哭上多久。

        他认识江昭半年后,才终于从对他敞开心扉的少年嘴中得知了真相。

        ——他能看见鬼。

        不仅如此,他所居住的宅邸中便有好几只鬼,他喜欢待在谢家的原因只有一个:一旦他靠近谢家,常在他眼前晃荡、喜欢逗他哭的冤魂便会消失不见。

        待在谢明熙身边会很安全。

        少年不明白这是为什么,只是在发现了这点后,常常翻墙来到谢家,又在结识他后一直粘着他。

        谢明熙问他是什么时候能看见的。

        他说:在他母亲死后,他便能看见。

        可他向父亲说时,父亲没有理他,只以为他是接受不了母亲的死亡出现了幻觉,而他母亲的那位养子同他虽曾住在一个屋檐下,但两人却是点头之交、互不干扰。

        谢明熙很了解江昭,他胆子小、怕鬼也怕黑,更像只红眼白毛的兔子,一有风吹草动便会立刻藏起来,甚至会呆得忘了收起雪白圆融的尾巴。

        少年对他说这些事花了莫大的勇气,怕他不相信,又怕他嫌弃自己。

        谢明熙摸了摸他的头,问他:“小昭既然害怕,为什么不搬走?”

        江昭泪眼朦胧地看着他,声音细碎地不成调。

        “可是,那是妈妈。”

        “妈妈不会伤害我的呀。  ”

        “而且,只有我知道她是我的妈妈,也只有我看得见她,如果连我也搬走了,她一个人在这里会很孤单。——我想陪陪她。”

        宅子中不停徘徊的地缚灵便是他的母亲。

        他的母亲虽偏心,在他记忆中始终是冷漠的严母形象,但孩子对母亲的依恋是天生的。

        江昭的情况比普通人要更严重些,成长的过程中,他几乎从未见过他的父亲。

        谢明熙抱住了他。

        他想,这些对江昭漠不关心的人根本不值得江昭在他们身上浪费任何情绪,不论是好的还是坏的。

        这样好的少年,他们既然不要,他带回家,又有何不可?

        谢明熙从不会做违心的事,这样想的第二天,他就半哄半骗地让少年住进了他的房内。

        他在谢家的一举一动虽无人敢质疑,但却每时每刻都在人的监护下。江昭住进来的当天晚上,他的母亲便来找了他。

        谢家已丢了一个纯阳之体,剩下的那个纯阴之体再出意外,他们可承受不住。

        哪怕命数上写得清清楚楚,他活不了多久,谢家也不愿放弃这百年来罕见的纯阴体魄。

        谢明熙还记得那签文。

        ——“双胎。一个一生孤苦,恐多次遭遇苦难之灾,但却终得善果。”

        ——“那另一个呢?”

        ——“生来泼天富贵,但注定英年早逝、不得好死。此签,无解。”

        前几年,一生孤苦的那个出了车祸,失去记忆后意外走丢,至今未找到任何蛛丝马迹。

        可不就剩下了一个么。

        谢明熙很早便知道了他的命数,最初时旁人还瞒得住他,随着他年岁渐长,最后也无须再瞒,——他自己算了出来。

        谢母问他想做什么。

        他却让对方把护佑他此生平安的玉佛拿出来,这玉佛开了光,勉强能入他的眼,只是还缺了些什么。

        玉佛性温,江昭容易被欺负,遇上了厉害的亡魂估计不够看。

        而他恰巧性烈。

        将玉佛泡在他的血中泡足四十九天,这件饰品上便多了他的阴气,除却千年亡魂外,无人可近他身。

        除玉佛外,还需准备红绳。

        而这条红绳也是需要二次加工的。先准备一条白色的细绳,再将细绳泡在他的血中,待到浸够了颜色,再穿上玉佛。这件辟邪的东西便成了。

        江昭生日这天,他将玉佛送给了对方,称作是母亲所赠。

        少年很高兴,他也高兴。

        江昭在他身后一跟便是两年,一直到他们上了高中被分到不同的班级。

        第一周的周四放学时,他去接他的小昭。

        在这里,谢明熙遇见了一个有些意外的人。

        这人是江昭的同桌,名叫骆俞。

        在看见对方的第一眼,他便认出了这已经失忆的孪生弟弟。说来也怪,他们虽是双生子,但长相不相似,性格也不相似,谢明熙从前一直找不到一条他们身上的相同点。

        直至现在,他才发现了这条共同点。

        他们的眼光毫无疑问是相同的。

        谢明熙忽然改变了主意,他不打算让谢家人发现骆俞。

        一旦骆俞被找回来,他便不得不回到谢家。

        他怎么舍得离开他的宝贝?

        他的宝贝这么娇气、这么任性、这么爱撒娇、这么喜欢呆在他身边。便是一刻找不到他,他的宝贝都会委屈得直掉金豆豆,非要抓住他的衣角,确认他不管走到哪儿都不会把他丢下才放心。

        可意外总是会发生的。

        骆俞还是被识破了身份,他走的那天,即将成年的江昭像个小孩似的哭了一整夜。

        可谢明熙却一眼望进了他心里,江昭心里赫然是一片荒芜的冻土,那里头根本没有他,也没有任何人。他的宝贝看似喜欢他喜欢得一刻也离不开他,但只有他知道,他的宝贝心里谁也没有。

        喜欢和他待在一起,只是因为在他身边不会看见鬼。

        任谁也想不到,看似多情的江昭实则是最无情的人。

        ……小没良心的。

        谢明熙想,只要离不开他便能足够了。

        他还能奢求什么?他也得不到的东西,旁的人,又怎么会得到?不论是喜欢上江昭而不自知的骆俞,还是早就离开的江昭弟弟,那个走得洒脱的养子。

        他是猎人,他自然懂这些眼神都是什么意思。

        那位养子在他们高三这年便不慎去世了,死因是不知名的父母遗传给他的癌症。他死前最后一通电话打给了几年未曾相见的江昭。

        可惜,很不巧。

        他打电话来时,江昭正写完冗长的作业,在他的床上,抱着他的枕头沉沉睡去。并未接到这通来自前弟弟的电话。

        可这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他的宝贝是活在阳光下的,这些肮脏的心思不该污浊了他的情绪。

        如果他的宝贝愿意,那他可以永远活在阳光下。

        谢明熙想,他好像没有机会见到他的宝贝是怎么生活在阳光下的了。

        他恐怕再也看不到他的宝贝了,早晚有一天,他会因意外而死。

        也不知离了他,江昭能不能照顾好自己,会不会被深夜出现的亡魂吓到,哭着想要找人倾诉,却发现无人可找。

        ——他总归,不能变成亡魂,去吓到他的宝贝呀。

        谢明熙再睁眼时,身处一间办公室,他的目光落到闪着微光的电脑上。

        上头赫然是一个青年的病例。

        青年档案上的照片拍得很端正,都说证件照会将人照丑,谢明熙却丝毫不这么觉得。青年眉目精致端正,不仅五官生得好,肌肤雪白,连那层皮肤底下的骨头也是极美的。

        美人在骨不在皮,好看的人大多骨相也是美的。

        这张照片的主人便是如此。

        谢明熙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半晌,而后艰难移开视线,转而看向青年的名字。

        ——江昭。

        他叫江昭。

        谢明熙想,这个名字有些耳熟,可他却怎么也记不起。

        他拼命在脑中回想,但怎么也想不起来,大约半小时后,一段突兀的记忆经由大脑传达到他的视网膜上。

        那是在一片漆黑的海岸上,游轮行驶时发出了巨大的噪音,不远处的甲板上停留着数只海鸟,它们收拢起雪白的翅膀,身形似乎融入了这夜色中,好像是无数沉默的守护者,又如麦田里的稻草人,始终只是远远地看着。

        他被一双手推入无边无际的海水中。

        坠落的那一刻,他抬头,看见了一个青年惊慌失措的脸。

        他的目光上移,透过层层栅栏,看见了青年眼睑下几乎被睫毛完全遮住的小痣。

        像是有谁曾在那儿烙下了一个吻。

        而吻又成了胎记。

        ……谢明熙想起来了。

        他被江昭推下游轮,死在了海里。

        现在,他是来向江昭复仇的。

        谢明熙的视线下移,落到病例描述上,这份病例显示,江昭患有精神方面的疾病,他的家人怀疑他患上了的是某种幻想症,而理由是他曾亲眼目睹过母亲的死亡,从那以后,他便觉得他能看见鬼。

        不知为何,面对杀了自己的仇敌,他却没生出任何想法。

        他只是想,青年或许是个天赋异禀的人。

        但千里马常有,而伯乐不常有。

        半夜,谢明熙根据病例上的地址来到江昭家中,妄想沉睡中的青年。

        不知为何,他心中存着几分期待,兴许是因为刚睁眼时、看见这张照片时,心中一闪而过的熟悉感。

        真正看见青年的瞬间,他心中却无丝毫波动。

        床上沉睡中的青年像个被操控的木偶娃娃,眉骨绷紧、面色空洞、姿态僵硬,那张照片上的灵气同惊艳荡然无存。

        谢明熙看着他,忽地生出一个想法。

        他抹去了他在青年记忆里的名字同面貌,只让青年记得曾经有他这样的一个存在。

        他的耐心向来很多,更遑论是对待仇人。

        这种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无论玩上几遍都爱极了。

        为了这场猫捉老鼠的游戏,他提前编织好一张大网,设下了每个青年会踩下的陷阱。做完这一切后,他墓山看了看他的墓穴,墓前仅有一片落叶,上头的照片正是他目前的样貌。

        谢明熙望着这张照片,心头升上些不适。

        随即,他想到了那个恶劣至极的游戏。他又想,将照片也换了岂不是让这个计划更加完善?

        思及此,他选了少年时的照片放上去。

        正当他准备下山时,远处的一座墓碑引起了他的注意,墓碑下死了整整三十年的亡魂即将消散,却不知为何被他感应到了,甚至借助他的力量重新凝起了灵魂。而他的目光往墓碑上头看了一眼,便挪不开了。

        这个名字……恰好同几年前离开的那个养子一模一样。

        他盯着墓碑看了许久,才唇角一勾,像是想到了什么。

        于是几天后,那栋只有江昭一人的房内不仅多了佣人,还多了一个来借住的年轻人,——姓林。

        光是这样的身份怎么能让江昭相信呢?

        他的目的应当是让仇人痛不欲生才对。

        他又在这场计划中放了一个母亲进去,一个冷漠地、很少关心孩子的繁忙母亲。

        他安排好一切,用一个夜晚的时间,让这些虚假的谎言成了真。

        只等愚蠢的猎物一脚踏进……

        ——谢明熙在墓山上看见了他愚蠢的猎物。

        同那张照片一样,这只羔羊肌肤雪白、眉目昳丽,套在雪白的卫衣里头,因着爬山体力不支,鼻尖还冒出了一层细汗,小口小口喘着气。

        早春四月的温度尚且是凉的,这里又是山上,青年呼出的每一口热气全变成了雪白的雾气,模糊了他的面部轮廓,也柔软了他的面颊。

        谢明熙在这个瞬间改变了主意。

        他将一束雪白的玫瑰递给青年,用江母强硬的语气命令他去献花。当青年接过花时,他眼里有笑意一闪而过,像是恶作剧得逞后的惬意,又好像……只是单纯的笑一般。

        青年应当是怕鬼的,他这样想,不自觉退后。

        他也是鬼。

        要是将这只雪白的小羔羊吓到了,他该如何?

        他远远地、远远地看着一身雪白的江昭在他墓前弯下腰,这束雪白的玫瑰被送至墓碑前,他好像也同时闻到了淡淡的花香。

        很香。

        轻而易举便芬芳了他整个鼻腔,——或许还有整个胸腔。

        谢明熙垂眸,眼中有笑意一闪即逝。

        他再抬头时,江昭不知怎的摔在了墓碑上,额头也磕出了殷红的血。

        红的血,白的肤。

        两种美到极致的色彩交织于一处,却头一次让谢明熙觉得烦躁。

        他同这支纸人队伍里唯一有思想的亡魂做了交流,在片刻后,以他的身份从林间走了出来。

        这是他成鬼后,这么长时间来第一次、以一个活人的形态现身。

        呼吸。

        温度。

        心跳。

        这些都是他无法拥有的。

        他只能为自己覆上一层又一层地伪装,完全改变他的原本形态,换上他人的假面,才敢在青年面前出现。

        他离他那么近。

        他甚至能闻到青年身上淡淡的香气,离得近了,他也能更近的看见青年。

        几乎是一瞬,他便看见了青年眼下隐匿起来的小痣。

        他心里泛起涟漪。

        江昭走得慢,不一会儿便落后,他想走在青年身边,但却因为这个身份而犹豫起来。

        他背后,脚步声停了好半晌。

        下一瞬,他听见了□□狠狠摔在地上的声音。

        江昭在他眼前从楼梯上摔了下来,方才还满心雀跃的谢明熙在瞬间沉了脸色,甚至顾不上掩饰,眨眼的工夫便到了江昭眼前,将他打横抱起来。

        入手的第一触感是轻。

        ——好轻。

        也好软,他触到的肌肤是软嫩的,像个滚圆的糯米团子。

        谢明熙忽地察觉到一股阴冷的视线,他回头,在一棵树后窥见了模糊的人形灰影。

        灰影朝他弯了弯唇角,阴恻恻笑起来。

        他似乎说了什么,但谢明熙没看见。他在心内对林玉韵吩咐道:“杀了他。”

        倘若他的心思分出一些在灰影上,便会发现,对方说得是两个字:一次。

        在医院时,他接过药油,主动应下给青年揉身上淤青的活。

        江昭似乎被吓得狠了,目光空洞而又迷惘地盯着地面,良久,他像是回忆起了方才的恐惧,扶着病床边沿的轻微发着抖。

        谢明熙的动作一顿。

        ——江昭怕鬼。

        很怕。

        这个念头突如其来,却像嵌进了他脑中一般,牢不可破。

        不等他反应过来,有一个念头涌入脑海。

        ——他现在是被江昭所怕的鬼。

        他虽抹去了他的名字和面容,却没抹去他死亡的事实,在青年眼中,他几周前便是个已死的人了。

        江昭可能会怕他,还可能会被他吓到。

        这个事实让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刹那,很短,没让青年察觉出不对。

        谢明熙近乎冷漠地想,既如此,他便以另一个身份出现在江昭面前好了。

        比如说,一温文尔雅、年轻俊美的心理医生。

        他曾修过心理学,凭借这点浅薄的见识伪装成心理医生也不是不行。这个职业不仅可以最快接近江昭,也能最快知道江昭心里在想些什么。

        出乎他意料的,江昭并不相信他这个心理医生。

        第一次诊疗结束后,他望着手中的病历单,忍不住轻笑了下,近乎无声道:“……小骗子。”

        在门外的江昭走后,谢明熙开始吩咐林玉韵,他让对方把宅子里的脏东西清理干净,不能吓到江昭。

        一桌之隔,林玉韵垂眸,轻轻“嗯”了声。

        ——他当然,会好好清理干净。

        谢明熙顿了顿,擅自将看病的时间从一周一次改成了隔一天一次。他甚至想让江昭日日都来,但这样实在太过显眼了,江昭说不定会察觉到有哪儿不对劲。

        他心里有个埋得很深的念头。

        这念头埋藏之深沉,便是他将一切忘了个干净,成了全然不同的另一人,也仍能在心底翻出来这个念头。

        每当他要做出什么决定时,总会有不知从哪儿来的声音在呐喊,教他一时分神,原本要做的决定也意外改变了。

        而在这种时候,另一个念头会告诉他,让他做出原先的决定。

        谢明熙想着,却没再改动。

        这样就很好。

        他始终不远不近地看着江昭。

        他们之间只隔了一张桌子,却又好像还隔着什么更为隐匿、也更为坚固的东西。

        他听小骗子对他倾诉。

        ——倾诉小骗子对他的、虚假的爱意。

        江昭是个很有意思的人,他演得很好,谢明熙甚至险些也被他欺骗了过去。

        但他看到了江昭的眼睛。

        这双眼睛美吗?

        美。

        这双眼睛冷漠吗?

        冷漠。

        那里头装着的始终是一层浅薄的情绪,未曾达到眼底,只有表层虚虚的一点,像是有谁强行将这些情绪加给了他。可那始终不是他的情绪,是以无论江昭多么真情实感,这层情绪也流不进他心里。

        出乎意料的,他竟然丝毫不觉得生气。

        他心平气和得好似许久之前便已经习惯了。

        习惯了这双眼中的冷漠、也习惯了青年的心不在焉、更习惯了他脱口而出的谎言。

        谢明熙越来越喜欢同江昭相处了。

        这些念头被另一股力量强行压了下去,他一时欢喜,一时冷漠,他的灵魂好像被分割成了两半,一半朝江昭倾诉着欢欣、雀跃、惊喜,另一半却只有无尽的荒芜与冷漠。

        他始终没有更进一步。

        在这期间,他也很少放纵自己去见江昭。

        他只是不停地从监视的小鬼口中听。

        小鬼告诉他,江昭半夜被不知从哪儿来的鬼叫醒了,它恰巧在这只鬼的附近,听见了对方走前喃喃的话。

        ——“两次。”

        那个年轻人是这样说的。

        谢明熙让它们盯紧江昭,这样的日子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变故发生在一个夜晚。

        他让手下去给林玉韵传话,随行的还有一个小鬼。那小鬼死了许久,心中清明所剩无几,被生人的气息刺激了,竟胆大包天到看上了江昭,想生食他的骨血。

        ——幸而,林玉韵及时发现了他的逾越。

        谢明熙去时,江昭已经睡着了。

        那只小鬼被发怒的林玉韵生生撕成碎片,魂魄也被吞噬得一干二净,半点不剩,传话的另外一只鬼同样收到了迁怒,这会儿已经魂飞魄散了。

        谢明熙并不在意他们的死活。

        管不好手脚,擅自动了不该动的东西,只不过是让他们再死一次已经够仁慈了。

        透过身后的月光,他看见了熟睡中的江昭。

        他的眼角带着露珠似的眼泪,便是睡着了,手也紧紧抓住被角,眉头蹙得很紧,恐惧的情绪还未从他面上退却,让他此刻瞧着委屈极了。

        被吓得狠了。

        谢明熙无意识伸手,指腹触上他眼角的泪。

        一道阴冷的视线落在他的手上,他全然不察,舌尖探出唇外衣卷,尝到了生人泪的气息。

        涩得紧,却又是甜的。

        他检查了这整座宅邸,发现了一只有可能会吓到江昭的地缚灵,抬手欲要将之除去,对上地缚灵只有眼白的眼珠时却骤然一顿。

        地缚灵冷冷看着他,眸中像有恨意。

        它见过他?——可谢明熙不记得了。

        鬼使神差的,他留下了这只地缚灵,最后看了一眼江昭后便走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处理。

        林玉韵已经生出了二心,留不得了。

        他甚至不需要做些什么,对方便会自己走向灭亡。

        吞噬同类的亡魂结局大多是灰飞烟灭,而林玉韵在清醒后若是发现他做了什么,便不会想着再霸占江昭了。

        他说过了。

        没人能阻止江昭前进,无论是谁都不行。

        第二天时,监视的小鬼惊慌失措地来找他,告诉他那个年轻的亡魂又来了。

        这次它发现镜面上留下了两个字。

        ——三次。

        谢明熙心中杀意骤起,让林玉韵抓紧点处理掉对方。

        生出异心的林玉韵表面答应得好好的,却几乎没怎么做,反而利用那只鬼来吓唬江昭,以求得青年更多的依赖。

        而在这件事后,林玉韵似乎发现了快速提升力量的方式,江宅附近所有的亡魂悉数被他吞噬了个干干净净,他的力量也飞速增长。

        他在背着谢明熙做事,谢明熙同样没闲着。

        他的宝贝这么聪明,一定会发现一个邪物,又或者说是一个怪物的踪迹。

        ——不出他所料。

        谢明熙重新下了一盘棋局,江昭、林玉韵、江父……他们都走在他预设的道路上。

        负责监视林玉韵的小鬼跑来告诉他,江昭似乎喜欢上了林玉韵。

        他不甚在意地摆手。

        他比谁都清楚江昭这个人。

        说什么喜欢?——不过是吊桥效应下产生的幻觉罢了,当他从吊桥上下来后,这种幻觉便会消失。

        江昭分明……谁也不喜欢。

        无情到近乎残酷。

        不出他所料,在江昭想起一切后,他重新出现在江昭面前时,这只娇嫩的肥兔子已经谁也不相信了。

        对。

        就是这样。

        谁也不能相信,他们可都是恶鬼,江昭怎么能相信两只残忍的恶鬼?

        他同林玉韵缠斗于一处时,江昭找准机会跑了。

        谢明熙其实察觉到了,一股神秘的力量波动在他的眼皮底下,带走了江昭。他不欲去追,现在还不是时候。

        江昭消失的第二天,同他彻底撕破脸皮的林玉韵找上门来。

        比之第一次见时的虚弱,他现在强得骇人,周遭阴气四溢,分明是在这短短的一夜里修成了厉鬼。

        谢明熙问他:“脑子清醒了?”

        林玉韵默然不语。

        “——晚了,他现在怕你。更恨你。”

        短短一句话,顷刻击溃林玉韵的心防,险些让他又一次陷入癫狂之中。

        林玉韵吞噬了太多同类,容纳了太多不属于他的极端想法,内心的欲望也被一再放大。

        可能,他原本只是想和江昭在一起吧。

        只是被浑浑噩噩的大脑指引着,内心的想法一再发酵,从最初那个美好得如幻梦般的想法,渐渐成了阴暗极端的死同穴。

        那又如何?

        谢明熙,又有谁在意他的想法。

        他现在只是一个被欲望操控的人偶,人偶不会拥有自我意识,更无法完成独立思考。

        可偏偏这个人偶拥有很强大的力量。

        强大到足以将它那些荒诞的想法一一实现。

        这是一个很大的威胁。

        他不能让这种东西威胁到江昭,不论是为什么,林玉韵这个名字以后必须是一具尸体。

        “你迟早……会亲手杀了他。”冷漠到极致的语气。

        林玉韵身躯剧烈颤栗起来,瞳仁也在瞬间翻白,阴气浓郁得笼罩住了整间屋子,黑雾迅速席卷而来,若隐若现的雾气里传来犹如困兽一般的嘶吼。

        谢明熙视野内,一个怪物的脸似乎要突破雾气冲出来,却最终还是被这薄薄的雾气困住了。

        他只是冷漠而高高在上地望着这一幕。

        好言难劝要死鬼,他曾让林玉韵离远些,对方既然不听,那么他便没有义务提醒对方了。

        良久,引起四溢的房内响起林玉韵的声音。

        “……杀了我。”

        “我做不到。”

        林玉韵执拗道:“你可以,你一定、一定做得到。”

        他说得对。

        谢明熙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杀了他。他望着一心求死的林玉韵,有些冷漠地想,多极端的想法。

        却蕴含了他对江昭的情意。

        那么,谢明熙如他所愿。

        瓦解像林玉韵这样的厉鬼需要耗费些时日,他随意用朱砂写了道符困住林玉韵后便走了。

        他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

        ——他还要守株待兔。

        谢明熙的运气当真是好,回来的第一天便发现了江昭的踪迹。

        天黑后,他将这只笨笨的兔子捡了回去。

        带江昭在宅邸中走动时,他察觉地缚灵始终不紧不慢地跟在他们身后。

        他便是在此时生出的疑惑。

        这只地缚灵……认识江昭?

        他带江昭去见了地缚灵,却反将青年吓狠了,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

        江昭睡着后,他去找了地缚灵,逼问它与江昭的关系。

        地缚灵带他到地下室,拿出了两张老旧的照片。

        第一张是江家的全家福。

        地缚灵沾满鲜血的手抬起,在全家福上指了一下,动作僵硬得像机器,但动作却透着熟稔,分明是曾做过无数次这样的举动才对。——它指的是个养尊处优的贵妇人。

        而后它的手指动动,挪向青年的脸。

        不等谢明熙看清,它便将照片夺了回去,用僵硬的身体小心谨慎地将照片藏了起来。

        “不……不能忘……小韵……忘了……”

        谢明熙听见它嘶哑的声音,像是一个破旧的风箱,拼尽全身力气去拉动,出来的却只有嘶哑的声音。

        它之所以被围困此处,便是因为找不到它最宝贝的孩子。

        ——它只有一个孩子。

        至少在它心中,应当是这样的。

        谢明熙的目光落到另一张照片上。

        那是张损毁了一半的照片,上头站着两个年龄相仿的人,面容模糊,其中一个赫然是江昭,而另一个……

        是他。

        哪怕照片已经被磨损得很严重了,谢明熙也认出来了。

        这是一张江昭和他的合照。

        ……他们怎么会有合照呢?

        谢明熙盯着这张照片看了半夜,始终保持着同一个动作。

        下半夜时,他猝然掀起眼皮,眸中爆发出前所未有的亮光。

        他用指腹轻轻摩挲着这张照片,而后用力将这张照片卷成了极细的小卷,藏在了金丝边眼镜的镜框里头。

        这是一个很隐蔽的位置,一般人绝对想不到,在这么一幅小小的镜框里头会藏着一张合照。

        一张宝贵的、无法见到阳光的照片。

        他走出地下室,来到书房。

        半小时后,他手心多了条琉璃做的项链,一步步走到江昭门外。

        几乎是刚走近,他便察觉到了这附近传来的阴气,很熟悉,俨然来自几次想要逼走江昭的‘林玉韵’。

        这股阴气在察觉他的存在后便消失了。

        他应当遵守承诺,让所有伤害江昭的东西灰飞烟灭,可他刚剜了心头血,力量正是虚弱的时候,贸贸然追过去,反而有可令江昭暴露在黑暗中。

        没有他护着,他的宝贝怕是不一会儿便会被这堆蠢蠢欲动的恶鬼生食。

        而后,他走进房门。

        他的宝贝躺在床上。

        这是他的江昭。

        他那么怕鬼。

        那么怕黑。

        那么胆小。

        谢明熙从未见过像他这样胆小的青年,哭时像只红的兔子,委屈得圆尾巴一直哆嗦。

        从此刻起来,他的宝贝不会再害怕了。

        他将琉璃瓶挂上了宝贝细长的脖子。

        他想,他没什么送给他的宝贝。

        那他便送他的宝贝无惧黑暗的勇气。

        愿他在黎明到来前拥有一个不会被打扰的、安宁的、静谧的、美好的清梦。

        失了心头血的谢明熙无法再停留在这个世上。

        而面对林玉韵时,他也改变了主意。主动吞噬了他的魂魄,这能让他陪他的宝贝久一些。

        他何尝不自私。

        理智知道,把江昭交给骆俞是最好的结果。

        他却又嫉妒得狠。

        可那有什么办法呢?

        他怎么可以成为江昭害怕的黑暗。

        ……他只留江昭一月。

        ——骆俞最终还是找上门来了。

        此时离他定下的一月要多了几天时间,他想,他赚到了。

        他又想。

        他还欠了他的宝贝一件成人礼物。

        希望他的小昭能够原谅他,他实在没什么东西可以拿得出手了。

        他只能送一个没有风雨的晴日给江昭。

        雨停了。

        太阳迟早会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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