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第二十二章
他们一行人回到咒术高专宿舍时已经临近午夜，夜蛾正道只是找来校内长期值班的工作人员为新入学的夏油杰安排住宿，又说了几句，脚步匆匆地离开了。晴世洗净身上的脏污后，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回自己房间翻出药烟，她披着一头湿漉漉的头发坐在窗边，食指扣着烟杆，轻吸了一口。细长的烟气从她苍白的唇间轻盈地飘荡出来，这一路她身上针刺伴有烧灼感终于得到了缓解，手臂上游走的柊木蛇纹也逐渐消退。
药烟的确是一件好东西，可是只有吸食过这么多次还清醒着的晴世自己知道，作用在灵魂上的药性在每口的吞食里对她造成了什么样的影响。
使用的时候，就像是灵魂和躯体之间被一层看不见的纱隔开了一样，烟丝焚烧到药性上来的时候，疼痛瞬间被隔开了，效果惊人，不会依赖，是因为身体会恐惧这种药效，被阻隔开来的疼痛在药烟吸尽后回到原点。况且已经开始浮现了，灵魂对这个药的抗性，随着吸食药烟的次数越多，那层纱渐渐变得透明，到这个剂量没有用后，除了增加药烟的使用，最后唯一能做的事情大概是成为永久花。
其实，她是知道的，银古没有说出口的话，曾经作为器巫女经历过“归来迎”，后又以灵魂状态进入盛有夜泉的柩笼，她的灵魂无疑在这一次次中得到淬炼变得强韧；可这也是一种不完整，她的躯体永远无法跟上她的灵魂，两者再也无法融合为一，灵魂与躯体能够承受更多的痛苦，那么也代表着她将永远残缺。
恰如此刻夜空中的七日月一样。
只可以做到张弓的弦迟早有一天会断裂。
长发不断滴落的水滴濡湿了她的长襦袢，在背后披散时，仿佛一张黑色的丝网。晴世敲掉烟灰，把东西擦干净收好，才翻找出自己的毛巾准备开始擦拭头发时，窗外突然传来几声敲击的声音。
“哟，晴世！”
五条悟直接拉开窗子，撑着窗沿直接跳了进来，紧随其后的是一句低喊，另一个身影也翻了进来。夜闯女生宿舍对上晴世视线后，夏油杰的表情略有些尴尬。
作为步入青春期的少年，除了身形开始褪去原先纤细稚气外，异性之间的区别和认知也会逐渐清晰起来。不过五条悟是个例外，倒也不是他不知道什么是男人什么是女人，而是他完全不觉得男女之间有什么好遮掩羞耻的，作为神子培养长大的他，男女在他的六眼之中都是差不多的，当然啦，他也有自己喜欢的偏好——那就是看心情。
男生不能闯进女生的宿舍，这种规矩对他而言只是稍微要尊重一下当事人而已，对他则是费劲又无用，所以他选择翻窗。
而夏油杰纯属被他这个脑回路神奇的同期带跑偏了。他本来是想到晴世今天祓除任务出现的情况，打算来慰问一下，结果出门就撞见正准备出门的五条悟，两人简单说了几句，最后站在女生宿舍闭锁的大门前。五条悟直接转身，绕到宿舍的后面，直接起跳，扒上二楼的窗户，敲了敲，翻身而入。
怕发生什么可怕事情的夏油杰也跟着他这么做了。
“所以，晴世你这是什么表情？”五条悟歪着脑袋，眨眨眼，“我可是来看望你欸，晴世你现在看我，就像是在看一个猥琐变态一样，噫，也太伤人了吧。”说着，他捂住胸口，一副夸张的被打击到的表情。
“你这么敏锐知道我的想法，那可真是不好意思了啊……”晴世毫无诚意地说着，转头看向夏油杰，黑沉沉的眼珠子在少年人的眼中仿佛带着杀气，“那么，夏油你呢？”
当了三年的同班好同学，可真没想到你居然会半夜来爬女生居所。
有什么事情不可以等到明天说吗？我会立刻在这死掉吗？
夏油杰忍住自己下意识想躲避眼神的举动，扯起嘴角，“我……”他嘴上支支吾吾了半天，最后选择投降。
“十分抱歉，黑泽。”他低着头，道歉道得十分诚恳。
“那么五条悟，你呢？”晴世又将视线杀回五条悟身上。
“我？哦哦，你的封印平静下来了啊。”五条悟不明所以，视线移到晴世腰间紧贴皮肤的襦袢上，“想不到你居然喜欢穿这种衣服，我建议你可以试试红色的哦，这种白色的有点透。”整个腰身看起来又细又软。
“啪”的一声，五条悟脸上霎时多了一个红掌印，鼻梁间的黑墨镜都连带着歪斜。
换了一身梅鼠色襦袢的晴世端着放有三杯柠檬水的托盘回到房间时，看到仍然规规矩矩跪在原地的两个男生，她把托盘放到一旁的小几上。
“自己过来拿，喝完就给我原路返回。”
五条悟顶着脸上还没完全消退的红印子站起了身，拿起其中一杯喝了一口，从前被五条家严加看管的饮食，口味清淡直接转为甘党的他鲜少尝试自己不喜欢的口味，这下五官顿时扭曲：“好酸！”
“那是你的舌头被养得太娇贵了，五条。”这柠檬水可是晴世用自己做的，每杯里都放了蜂蜜，酸的同时也不至于发涩，刚好可以在她用了药烟之后醒醒脑子。
“因为我今天的情况来看望的心情我很感谢，但是下次麻烦你们看看时间，怎么正常地上门看望你们会的吧？在白天，白天。”晴世在“正常”和“白天”两句词上语气变重，还不忘重复一遍“白天”。
夏油杰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了，“所以现在没事了吗？”
晴世低头喝了一口柠檬水，一股窜上头顶的酸味让她不禁眯了一下眼，“啊，吃了药就没事了。”
她抬手时，宽大的衣袖从手腕滑到肘窝，露出光洁的手臂，原先妖异的纹路消失不见了。夏油杰拿起托盘里的柠檬水，并没有喝，只开口道：“一直没有听黑泽你说过呢，封印的事。”
“没有说的必要啊，”晴世笑了一下，“而且这种事情……真要说出来才显得好奇怪吧？跟在撒娇一样。”
“女孩子本来就该撒娇的。”夏油杰眉心微敛，想起她今天疼痛的叫喊，“这封印那么的古怪，你一直在忍受。”
“想要得到什么就得忍受什么啦，夏油你大概是知道这个道理的吧？再说了，这个封印，疼是疼了点，可只要吃了药就会好的，平时也不会造成影响，不算什么大问题。”晴世摆摆手，“不要担心啦，还有，纠正一点，女孩子没有本来就应该撒娇这一说法，应该是无论男女都可以撒娇哦。”
一直瞒着所有人吸收咒灵味道的夏油杰心中隐约感觉这话有些，听这意思，有意无意的，黑泽晴世似乎知道他的不适。那种从口腔到喉咙，乃至延展到全身的、酸涩苦臭到极致、要把他变成烂泥的味道，他垂下眼睛，看着手里的柠檬水。
本来他不想喝的，晚上喝酸味的饮料，入睡的时间可能会变久，他现在就已经有点吃不知味了，没必要还得委屈自己。可是，夏油杰试探着，举杯轻抿了一口。
酸是酸的，不带苦臭，而还有淡淡的甜味。
“喂——这里有个疑问，晴世小姐可以解答一下吗？”五条悟在旁突然举起手。
“五条君请问。”晴世决定短暂地捧一下五条悟大少爷的场。
“晴世是巫女这件事，大家都是知道的，但是具体是什么巫女呢？”五条悟把手里的水杯一放，凑到晴世跟前，“净化巫女？除厄巫女？神社本厅那些家伙除了给你一个净阶完全没有说过你是负责什么的欸……”
“濡鸦巫女。”晴世微笑着回答，“属于日上山的濡鸦巫女。”
五条悟点点头，笑着拍了一下手，“原来如此，几乎没有听说过呢。”
没有听说过，原本五条悟觉得没有听说不代表消息难找，特别是他对晴世的眼睛得取信息的方法相当好奇的时候，六眼无法直接为他找到答案时，就得去翻找各种资料。首先从黑泽这个姓氏的家系下手，不得不说，他很讨厌查书，浪费时间，最后收获的东西才一点点——有一支源自日上山，世代为巫女姓。
这座山在咒术师们心里印象不深，那里自古时起就很干净，没有出过咒灵，连诅咒都没出现过，更何况，那地方属于水笼神社的御神所在，没人真心想去触一个不知传承了多久的小神社的霉头。从周边民俗记载上看，那不过是罕见的普通信仰，再深的，随着人口迁移，在百姓间口口相传的事没人在意和记录，连影子都找不到了。可是，而今当御神体所在的日上山被封禁，水笼神社仍然在运转，他们的濡鸦巫女还能被神社本厅奉为净阶巫女，知道晴世那双眼睛异常的五条悟才不会和那些老东西一样看轻，可是能找到的东西实在太少了，他根本找不到任何有用的。
所以，家里和咒术界那些早晚该死的老头子到底在得意什么？神社本厅看起来那么弱，但没有办法攻克得知隐密的老橘子更差。
直至五条悟今日第一次用六眼看见黑泽晴世把那个枉死的地缚灵度化，消化完晴世祓除任务之后的话，他才得以知道一些关窍。
“晴世你，啊，不对，是你们濡鸦巫女，这双眼睛都可以看见别人身上的过往吗？或者是通过触碰，看见别人身上的事情？”五条悟问。
“……直切要害呢，五条君。”晴世顿了一下，笑了。
一旁的夏油杰听到五条悟的话，愣了一下，而后像是反应过来什么，狭长的眼睛震惊地看向黑泽晴世。
“濡鸦巫女，是帮助他人正确步入死亡的巫女，人们生前总有种种遗憾、后悔和痛苦，还有不能说出口的秘密，作为濡鸦巫女我们负责看取，让他们安心地去死。”晴世自然能感觉到夏油杰的眼神，但只是接着和五条悟解释道：“五条君你一直都好奇我体内的特级咒物，从我出生就存在了，‘夜泉体’，就是有夜泉灌入的躯体，比你的六眼还要少有的原因，是古往今来只有我一个能够对抗夜泉的强腐蚀的毒性。”
“以夜泉的注入换取强大到可以作为容器的躯体？天与咒缚？”五条悟眉峰一挑。那这个特级咒物是强腐蚀性，不知道他们咒术界鼎鼎有名“难处理”的两面宿傩手指会不会给这夜泉腐蚀掉？可现在不是想这个实践可能性的时候，他又问了一句：“你身上的封印也是保障夜泉在你体内不会暴动的？”
晴世没有否认，“算是吧。”
满足了自己一直以来的好奇和疑惑，五条悟高兴得几乎要忘形了，不过他也只是高兴了一会儿，情绪便退下了心头。不是他因为解决疑惑后立时的无趣，而是他的快乐到不了顶点。从他能够自己领悟和构建术式框架后，世上的很多事情对他而言变成了很简单的事，除了对自己未能真正达到顶点的不满足，五条悟心里能停留的东西少得可怜。原本黑泽晴世和他或许永远不会是同类的人，她脑子里面想的东西也很不一样，五条悟不太看得上，善良、奉献、牺牲，这些东西，只要走到了顶点，一切都是可以为自己所改变的，为自己让道的。
明明她看得明白，也足够强大，还有这双眼睛，黑泽晴世只要领悟了领域，天地之间还有什么能阻拦她么？可她偏偏选择留在地上，选择不去摆脱别人压在她身上的“巫女”身份。
真笨啊晴世，但和他不一样的她，也还算是有趣吧。
毕竟是能和六眼神子并驱的人嘛。
“不会痛苦吗？”夏油杰突然开口，“倘若如黑泽你所说，夜泉是与生俱来的东西，无可避免，那么看取呢？看取他人的记忆和秘密，不会痛苦吗？”
一切强大的能力都需要有代价的吧？会产生出咒灵的人类，心中会有什么样不能见人的念头，都是他们无法想象的，那些需要保护又可鄙的弱者。看取，和他的咒灵操术一样，都是会让自己不好受的吧？可是黑泽从来没有说过，她和雏咲应该都有相似的能力，但她们从来没有说过。
因为没有说出来的必要吗？
“如果你因失去了太阳而流泪，那么你也将失去群星了。”晴世想了想，脑海中突然蹦出了《飞鸟集》里的句子，念出来时，她都为自己的话笑出声了，这听起来可真像是大神官那种年纪的大人才会做的事啊。
但接着她又转头对夏油杰说道：“夏油，人的心脏只有拳头那么大，灵魂的重量可能只有三十五克重，心灵可以十分强大，也会十分脆弱，看取到的痛苦让人觉得难受，也要看和什么东西对比的，我现在并没有顺从，只是出于目的一致，人都是很自私的，我也是人类。”说完，她转开视线，喝了一口柠檬水，打了一个激灵。
啊，好酸，剩下的柠檬还是洗干净做糖渍的吧。
一杯柠檬水喝完也不过半个小时，晴世低头看了一下自己已经干了大半的头发，起身用夜深为由，打算把五条悟和夏油杰赶了回去。
五条悟说自己只喝一口就再没碰过的柠檬水还没喝完，晴世好狡猾，一边顺着她把自己往窗边推的力气，翻了出去；夏油杰则是把自己喝到一半的柠檬水一口饮尽，起身告辞。
“杰。”晴世突然喊了夏油杰的名字，“我们现在，算是很好的朋友吗？”
“……当然了，晴世。”夏油杰怔了一下，即刻就明白他们互喊名字是什么意思，晴世真的什么都知道。明明他的样貌天生的和善，明明他的语气和对人的照顾那么自然，所以，雏咲不喜欢他的原因，也是看出来了吗？他遇到了她们，觉得在世界上遇到和他相似的人，却又不由自主地在观察她们，试图去分析她们。
人的心脏只有拳头那么大，夏油杰的也是。
“男孩子也可以撒娇和依赖别人的，不舒服了，可以和我说，濡鸦巫女会为所有站在她面前的人看取心中的秘密，深藏于心，不泄外耳。”直至我离开你们的那一天。
夏油杰的肩背随着他的生长发育，逐渐开始厚实宽阔起来，他微微躬了脊梁，站在窗边时，会分不清此刻的身影是一位矮小的大人还是一位少年。他回身笑道：
“哪有男孩子撒娇的，不过，谢谢你，晴世。”说完，他单手撑在窗沿，轻轻跃出晴世的宿舍。
晴世立在原地半晌，再次翻出自己的药烟，昏暗的房间里，零星的火光不知闪烁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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