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第二十七章
当了这么多年神主，水无月流歌从来没有对谁发过脾气。
这个世界于她而言，时常是杂乱无章的乐曲。所有人都喜欢说话，嘴巴的、心里的，存邪念者持“荒振”，存正念者为“千早振”，有时尖锐错音无可避免，却不至于刺耳。继承了母亲月守巫女血脉的她，自进入神社本厅，只是为了让人心中“端正之音”的月守歌能被正确演奏。
长久起来对于大神官的很多决定哪怕不解，水无月流歌都会投赞成票，在神社本厅乃至整个里侧世界的眼中，他们的水无月神主是大神官的忠实拥护者；思想龌龊或是为了贬低这位女神主的，私传风月暧昧的逸事亦屡禁不止，可她依然故我。在那些捏造或者扭曲事实的故事里，水无月流歌的形象也一直是温柔知性的女性，好像从来都不会生气争执一样。
不争执，是因为身为神主的水无月流歌知道，大神官的心相当坚定，自他心中流出的月守歌从来没有变过。
可是，这不代表水无月流歌不会生气。
负责接送他们的司机在外也算是个中层的神官了，见到水无月流歌把他们最珍贵的巫女大人半搂半抱走出屋子时，连忙下车打开了车门，而看清水无月神主脸色的时候，属实是被吓了一跳。
所有人都看惯了神主总是微笑有礼的模样，那是第一次，从神主大人脸上看见这么阴沉又愤怒的表情。
不，现在不是想这个的时候！这位神官看到身上开始蔓延开刺青印记的晴世，哪怕属于大神官心腹的他早早见过，看到那在皮肤下狰狞游动的蛇还是会后退几步。他快步走到后备箱，翻出他们聘请的在职虫师配置的药烟还有烟杆，递到了晴世的掌心里，问道：“晴世大人，你还好吗？可以拿得动吗？”
“呃、嗯……”晴世手疼得有些麻木，有些感觉不到掌心里是什么东西了。身上的蛇纹在柊木上游走，疼痛让她连身上衣服与皮肤接触都像一个酷刑，只好半蜷在座位上的晴世双眼紧闭，她的声音也疼到颤抖，却扭着头对水无月流歌说道：“神主大人……关于和放生的解释、可以请大神官去做这件事吗？”
“好孩子，你不要去管了，今天已经很辛苦了，快点服药吧。”面对晴世时，即便水无月流歌对大神官当时抱着那个匣子要求晴世继续被附身相当不满，说话还是温柔的，“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接下来由我处理。”
于是在神官的辅助下，晴世衔住了烟嘴，吸食进了一口镇痛的药烟。而那位神官深知那药烟的古怪，一个人站在车子不远处，眼见着他们的神主大人气势汹汹地冲进那间屋子。
“到底，发生了什么啊？”每个人都有点八卦好奇的心思，这位神官也是。他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生气的神主大人呐。
“总的来说，你的梦境，是受寄香的影响，身为麻生家远支的你被她们错认为曾经的麻生邦彦……”
菊纹怀纸里那缕白发没有了原先的光泽，怀中的冥照成了一张古旧的黑白照片。安生国彦温声向放生莲解释着他身上发生的事情。成功收回日上山中柱和大柱的寄香，他似乎也有些疲累，但还是强打着精神和放生莲交涉，希望他将麻生邦彦的东西交给神社本厅，相应的，安生国彦承诺，神社本厅愿意支付费用并提供能力范畴内的各色帮助。
放生莲没有灵力，作为一介普通人，他的人生里即便曾经被噩梦缠身，也不能相信鬼神真的存在；可现在的一切叫他不得不信，在知晓自己噩梦的根源，更是让他有些哭笑不得。
长得过于返祖，也不是什么好事啊。放生莲心里无奈地叹了口气，了解了此次事件的原因后，本因那个白发女孩儿的眼神而患上的恐女症仿佛得到了解开的良方。他打心底里知道，自己当时如此害怕的视线，那个总是让他畏惧的女孩，不过是个苦苦等待的人，这样想着，身为作家的纤细敏感开始不由地怜悯那个女孩儿。
从麻生邦彦家拿走的东西现在被旁人带走，对放生莲来说也不是什么难受的事情。
“反正，我拿着寄香也没有什么用，她们等待的不是我，我是放生，不是麻生。”说到这里，放生莲下意识看向身旁的镜宫累，是第一次他没有躲开这个少女投来的眼神。尽管还有些不自在。
“让他们离开我吧。”放生莲如此说道。
安生国彦点点头，将白菊的寄香收进匣子里，转身离开。
走到门口时，他看见水无月流歌正站在那等他。
“怎么了？”安生国彦问，“怎么是这个表情？”
水无月流歌凝视着眼前的大神官，最终抿了抿唇，只道：“你太过分了。”
“因为我要求晴世接连让她被附身的事情？”安生国彦嘴角微微勾了一下，整个人第一次看起来有了中年人的感觉，“事实上，她完成得很好。”
“做得到不是非要这么做的！”水无月流歌忍不住将语气放重了几分，“哪怕是濡鸦巫女，哪怕是能力卓绝，她如今也只是个孩子！古往今来，师傅们就说过，巫女能代鬼神言事者必受影响，历来被鬼神带走的巫女不胜枚举，小晴世不明白，难道大神官你也不明白吗？明明她已经受到‘归来迎’的影响了，灵魂本就与其他人不一样，那可是接连两个日上山的柱！没有人知道她们在柩笼中待了那么久，灵魂是否受到了夜泉什么样的影响。这样子附上夜泉体又会对晴世造成什么样的影响，我们都无法预测的。”
“晴世不是什么事都没有吗？封印会看住她的，她们是同类，甚至晴世的灵魂和心灵比她们更加强韧，能做到所有人都做不到的事也说不定。”安生国彦微微垂首，头上梳得整齐的头发看起来有些散乱，他低声不知在对谁说：“白菊和逢世是不会伤害到晴世的。”
“……你和日上山有什么关联？”水无月流歌静了一会，陡然开口问道：“我修行了这么久，不可能什么都不能做到，你的心里的月守歌乱了，虽然现在正在拨正，但对你这种人来说，乱就是有问题的，日上山百年前就封山了，水笼神社与日上山还能扯上关系的人里面，倘若有你的名字，神社本厅不可能查不到。”
大神官没有回答，他看了水无月流歌一眼，微微笑着，随后绕过她向外头走去。
“这台射影机性能很不错，回去研究改造一下，还可以用。”
——
寄香的回收，在神社本厅内部只是某日大神官、神主、黑泽巫女大人出门的一个事件，并未引起多少人的特意关注。连着被附身两次的晴世那日刺青封印躁动，但在服药后身上的刺青纹路就消退了下去，可还是因为躯体借出附身的后遗症，结结实实昏睡了好几天，咒术高专对此没有说什么，所有事情如常进行着。
今年咒术高专的夏天不算十分炎热，没有自然灾害的时候，咒灵祓除任务的数量与往常差别不是特别的大。自打夜蛾正道开口和庵歌姬的班主任商量后，晴世搭档歌姬前辈一起出任务的次数肉眼可见的少了很多，对于这件事，歌姬前辈倒没有觉得有什么不好的，她未来说不定会回家继承家中神社，许多弯弯绕绕心里还算是明白。再者说了，学校给她找的辅助监督是学姐冥冥小姐，是能够跟着她一起进入任务现场，也没什么不好的。而另一边，见晴世没有和庵歌姬搭档几次，成天待在学校里，五条悟和夏油杰自然而然地就把她从学校里带走了。
夜蛾正道对于这些事，只要求三个学生要保证自己的学习进度，阶段考试成绩也不能太低。
不过他们三人在学习上不至于让人担心。
于是在六月的末尾，五条悟和夏油杰接到了一个去往北海道探查疑似高等级咒灵盘踞的任务，他们果断捞起同期里唯一的女孩子一起跑了。
“所以，你们两个明明就可以处理了，找我干嘛啊？”晴世被五条悟放在机场外等候的栏杆上坐着，低头看到手里的机票上那羽田机场到稚内机场的字样，“去稚内？北海道最北边的地方吧？夏天带我去那避暑？”
“bingo~”五条悟打了一个响指，“据说那里可是有‘风之城’名号在的城市，夏天也不会很热，那些家伙不给我们放暑假，晴世你不觉得这是很过分的事情吗？所以，这次上头没有规定我们什么时候回来，直接去那玩上一两个星期吧，七月初在札幌还有花火大会哦，到时一起去看吧！”
“杰？”晴世扭头看向旁边微笑的夏油杰。
夏油杰笑着对她说：“一起去吧晴世，夏天不能出去玩可太遗憾了。”
反正他和悟就是不想晴世老是跟着神社本厅那些家伙出去。他们又不是什么傻乎乎的什么也不懂的小孩子，每次晴世回来时眼下的青黑和藏不住的疲惫就能看出那边给她的任务有多重，还不如趁这个机会和他们一起去北海道好好放松一下。
况且，咒术界可是有一双无形的眼睛和无形的手的，晴世还是待在他们身边更加放心一点吧。
晴世拿着机票想了想。咒术高专的假期不像普通学校那样，在夏季，没有自然灾害的时候，咒灵数量还是很多的，除了春假和寒假这种人们会聚在一起负面情绪普遍减少的时刻，他们这些学生还是得留在高专处理祓除任务；不过因为晴世的身份原因，他们并不会经常安排这类型的任务给她，因此也就有了很多时间跟进和寻找那个头上有缝合线标志的家伙。
尽管现在还不能够完全确定这个家伙的名字，但看神社本厅所能查到的它的轨迹，存活时间应该是很长了。晴世和深羽这段时间经常在一块进行影见看取，得知的情报是：那个家伙存活在这个世上的时间应该是以百年为单位计算的，所能找到的物件看取出的残影，它更换掉他人躯体，似乎是可以一并得到记忆和能力的，同时用两种不一样的生得术式理论上不成问题；而且会按照它自己的需要，一副躯体使用时间长短不一，甚至，近些年，它曾用一个女性的躯体生下了一个孩子，还在有计划地组织势力，和咒术总监部里的某些高层保持长期的往来。
但目前的注意力，大概率是在她的两个同期生身上。
御三家难得的“六眼”和“无下限术式”，放眼整个咒术界几乎没有同等能力的“咒灵操术”。
深羽在把看取到的信息告诉他人时，从来不会像晴世那样严格遵守巫女的原则，不是濡鸦巫女的她，对于秘密，想说就说、不想说就不说，事关晴世的话，雏咲深羽的配合度极其之高；她是祭主，有什么事情和大神官商量是很正常的事，也许大神官正是看重了她这一点，在人员调动和核心事件保密上，给予深羽的权限相当之高，甚至神主水无月流歌都得对深羽让步和无所保留。晴世不会去阻拦深羽，天生在能力上的使用，深羽有自己的规则，要求她和自己一样保守他人秘密之类是不合理的事情。哪怕有时候晴世真的有过想要这样去控制深羽。
从深羽那得到信息越多，大神官对整个里侧世界的势力分布也开始重新的布局和审视，他作为一个手段了得的领导者，直接选择联合了所有能联合的势力，并让整个神社本厅最核心的部门依照而今掌控的信息不断下潜隐藏，如同一只鲸鱼在深海中行进，吞食深海的食物，等待上浮，在那时迸发出千尺水流。
所以现在，其实晴世待在咒术界观察五条悟和夏油杰身边发生的事件，一方面来说，是辅助神社本厅在背后捕捉信息和暗处隐藏的人物。
她如今跟着五条悟和夏油杰正好能等着那个家伙的行动浮出水面。
“好。”晴世点头，“一起去吧，北海道。”
去往稚内的飞机用不了多少时间，不过是晴世在飞行途中读完一本轻小说的时间，广播里传来声线柔和的声音，提示他们到达了目的地。才出舱门，晴世就感觉风从四面八方吹来，把她的褶裙都吹得有些鼓胀，夏油杰下意识的体贴让他极其自然地挡在了晴世的前面，而五条悟则是迎着风呜呼了一声，不顾地勤人员的目光，三两步就跳下了舷梯，额前的头发全被风吹了起来，露出光洁的额头。
“好——凉——爽——”五条悟对着风张大了嘴巴，吸溜吸溜像是把风要吞进肚子里去。从东京那种气温偏高的城市来到这种夏天气温没超过二十五度的地方，五条悟还是很满意的，阳光、沙滩、海浪虽然也很不错，但是他怕热不怕冷嘛。
“好了悟，我们还得在这找到住的地方呢。”夏油杰随着晴世走下舷梯，“此次任务没有辅助监督陪同，全程都得做好万全的准备，首先，我们先根据情报，确认那个咒灵经常出现的区域，然后在那附近蹲守巡查。”
五条悟对此却抱有另外的看法，他把下巴一扬，长年养出来的骄矜脾气顿时就上来了：“欸——不要，我不睡到柔软的枕头还有床垫可是会做噩梦的，我要豪华大酒店，要住有好吃食物还有甜品的四星级酒店。”
“你是真当来这里是度假游玩吗？”夏油杰对于五条悟时常不合时宜冒出来的大少爷想法总是接受不能，“我们到时候札幌再找不可以吗？在这里哪里能给你找到啊？”
“不要啦！神奇的宝可梦大师之哆啦a梦的杰！”五条悟撇着嘴巴摇头，仿佛下一秒就要赖在地上撒泼打滚了，“我要住大酒店，要星级的，要四星，杰！想想办法啦！”
在这种地方想要找到四星级的酒店你确定真的不是在开玩笑吗？夏油杰恨不得当场召出咒灵给五条悟狠狠来一下，但考虑到这附近有机场的工作人员，没有辅助监督在，他们两个真在这里打起来很难收场，只得忍下脾气，转头问晴世：“晴世你呢？你想要住哪里？”
晴世对于住宿要求不太高，干净整洁就可以了，对于高等级实际未明的咒灵，她回想了一下辅助监督给的调查资料，道：“找一家民宿吧，靠近咒灵最新出现地点的。”这个机场可以说是比较偏远地方了，而这座城市，如果没有某位喜爱旅行的辅助监督偶然发现游走在人群的异常诅咒，估计到时候真的得等到出现特级咒灵伤人事件找过来。
咒灵不明，不确定是否生出高智商意识，地点不详，不确定是否能够隐蔽，连等级都没办法进行确认，想入手最好的情报，最了解这里故事的还是当地居民。
因此在最后，晴世和夏油杰以两票战胜一票想要去住四星级大酒店的五条悟，扯着这家伙，他们一行人乘车去往了稚内市较为繁华的地区。
今日稚内市风力五级。
近海的一处公园内，看不见什么人影，一个棕色短发女孩正面无表情的和一个诡异的人形坐在一起。
那个人形看不清面容，坐下来的时候，身长也超过了一米八，颇有些都市传说里“八尺大人”的模样，那头顶还带着一顶类似邮差会带的报童帽，衬衫长裤，伴随着四面八方的风，能被称为嘴巴的地方模糊一面，却在不停地喊着一个名字：
“硝子……硝子……”
硝子、硝子，可怜的硝子。妈妈不在家里，爸爸在哪里？硝子、硝子，可怜的硝子。爸爸摔得乱七八糟，妈妈躺在各色各样的被子里。硝子、硝子，可怜的硝子。她的双腿夹不拢，总是在哭，真可怜呢，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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