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第三十章
思念、诅咒……听到黑泽晴世这样说时,家入硝子少见的躲开他人视线,饮了一口酒。
她在思念吗?硝子自己也不知道,经常想起过往的一个人,是不是就叫做思念。那似乎是一个很需要情感的词,但是,对一个记忆都模糊的人而言,她真的有情感吗?
很小的时候,她目睹了一场死亡,此后的人生里,硝子就会不断地去回想、去加深那些记忆,就算在那之后拥有了可以治愈他人的能力又能怎么样呢?已经失去的人是不会再回到她的身边的。
时至今日,她都无法再想起那个人的脸,只记得他弥留之际,好像在不停地喊着自己的名字,却说不出一句完整的话。
硝子从五岁起就没有爸爸。
模糊记忆里,她记得爸爸好像是一名在警署上班的警佐,时常是衬衫长裤的打扮,高高大大,是个出门很喜欢戴帽子的男人,而被放在肩头坐着的硝子总喜欢把男人头顶的帽子扯下来,戴在自己头上,玩着听指令行动,一种操控巨人的游戏。
失去爸爸的那一天,其实对她而言并没有多少实感。那年硝子已经经历过一场意外了——一辆失控的车子撞上了在外散步的家入父女,被保护了的硝子只记得那阵子爸爸一直躺在家里,在巨大的病床上休息;随后就是某天,在家里抱着硝子想玩举高游戏的爸爸突然倒在了地上,也不记得当时自己有没有哭了,是不是哭得很惨,反正后来,她就没再哭过。小孩子对于这些太过痛苦难过的事情,要么记忆深刻,要么早已忘记。
人生有时候就是一件倒霉的事情总是难免的。硝子爸爸的死亡再回想起来,有些像施工现场上需要拆卸的高墙,看起来那么坚强,突然就被沉重的铁锤打个粉碎。此后能在硝子人生里可以充当守护神的存在就消失了。
那天是一名女巡查陪着硝子在家里等到了凌晨,当时房间里的两个人都困了,那个女人才回来,爸爸的尸体已经被人带走了很久。她记得女巡查给自己买了吞拿鱼饭团,还买了几颗糖,但是记不清那个女人那天的样子。
爸爸和那个女人的婚姻是不幸福的,她的家和别的人家里面很不一样,在硝子还不能完全理解那些关系的时候,已经知道这一点了。别人的妈妈都会给女儿准备好早餐,开学前准备好校服,又或者给女儿梳一个好看的辫子,这些硝子都没有尝试过。对着继承了和爸爸同样深棕发色的自己,那个女人总是掩饰不了自己的厌恶,这种发色,时常会让使她不由地联想到那个总是管着她、要求她不要去做居酒屋生意,安生待在家里的男人。
那个女人视家庭为束缚,她喜欢爱情甜蜜的感觉,喜欢交各种各样的朋友,年轻那会儿一时冲动才和爸爸结婚有了孩子,却并没有想要为此安定下来。
大概从生下硝子后没有多久就开始后悔,于是葬礼结束不到一个星期,那个女人就改回了原姓,把丈夫生前大部分遗物都处理了,而后继续混在自己开的居酒屋里。年幼的硝子见过那个女人对着电话那头笑得刺耳的样子,看过她无论对着年纪多大的男人都可以娇滴滴地喊出一句“哥哥”,随后和他们调笑,引得那些男人的眼睛都起了火。
谁会在意一个和自己关系不深的人呢?
可那些嫉恨着那个女人的人不敢到大人面前破口大骂,对年幼的硝子反倒用尽了他们所能想到的高傲和冷漠,斜眼撇嘴说着她是红花屋那个女人生下的女儿,那张脸以后肯定也很能勾搭男人。那些人有一点还是说得很对的,硝子的双亲脸都长得不错,从小学时候起,她家门外边时常有男人在摆弄门锁,身边也开始有各种不可回收的垃圾在唱难听的歌谣。
不会害怕吗?好像……从爸爸死了那天开始,她就什么也不怕了。
梦里时常还是会出现爸爸的样子,可是年纪越大,那个身影就越奇怪,他就像是一个标志,书上说,人类在脑海里不断美化失去的人和事,也许是这样吧。可那有如何呢?能想起的快乐终结在童年,她该去恨一个突然死去带走了所有庇护的人吗?
硝子——硝子——
在某个风吹得极其凄厉的夜晚,硝子被声声呼唤惊醒,那个家伙就这样出现在她的面前。
他没有面容,头上有一顶与报童帽十分相似的帽子,衬衫长裤,身体与四肢奇长,蜷在房间的角落里,不断地喊着她的名字。
“我不知道他怎么来的,那个家伙,从我小学四年级忽然出现。”家入硝子将酒杯放到吧台上,轻声说道:“当时他的身高就很高,我身边的人没有能看见他的,所以无论他做些什么,让人无缘无故受伤,出现损失,没有人知道是谁干的,只能说是鬼。我不至于为别人操心,他自己挺高兴的,有时我也可以让他走,和我互不打扰。除了经常喊我的名字,喜欢跟我一起在微风以上的天气出门,坐在海边,遇到奇怪的怪物,他也会帮我吃掉,一直以来相处不错,我不讨厌他。”
“他经常会伤害到你,不叫相处不错。”晴世皱眉,她觉得家入硝子对于那只咒灵几乎是一种纵容,连受伤都可以忍受,“如果有一天,他控制不住自己把你整个人撕开怎么办?”
“没有他,别人就不会伤害我么?”家入硝子嘲讽一笑。
“硝子的心很强大,你在乎的是自己,一点也不在乎别人,可是那个咒灵在硝子心目中是很不一样的,哪怕疼得要命,你也格外的能容忍。”晴世摇头,“但这些做法是不对的,你没有做错事情,死去的人也不会伤害你,是你自己的心使那只咒灵在伤害你自己。拥有能治疗他人的术式是很稀有也很强大的一件事,可是硝子完好无损的心脏一直都有伤口,伤痛蒙蔽了你的眼睛。”
“你在说什么……”
“我说了的啊,思念会变成诅咒的。”晴世打断了家入硝子的话,指了指自己的眼睛,“我看到了。”
“硝子的爸爸一直都在担心你。”
一个疼爱女儿的父亲怎么会愿意把自己的临死时候的样子完全展露给年幼的女儿看呢?嚎啕大哭的孩子看不见父亲的焦急,听不懂含糊的话语。
家入硝子被人这样打断,心中隐隐感到一阵愤怒:“你以什么身份来揣测我的事情?”
“以可以引导他人正确死亡的濡鸦巫女身份。”
晴世直直地望着家入硝子:“硝子可以把那个咒灵喊出来的,对吧?”那个咒灵可以说是硝子一手创造出来的。
这个世界是多元组成的世界,人、虫、灵、咒灵,他们活在同一个空间里,只是彼此之间并不是全然能看见的。
就如同此刻一样,五条悟的六眼能看见灵力和咒力的流转,夏油杰操控的咒灵能辅助他的感知范围,可是真实近在眼前,他们却看不见在这两者之上更微小的存在。自然被改变,城市之中,虫出现的频率已经变少了许多,可因为各种各样原因无法去往彼岸的灵魂依然存在着。例如站在他们面前的硝子,身后就有一个灵魂执念很深的影子跟随。
虽然都是推测,咒灵倘若被惹怒,导致祓除失误是很严重的错误,但晴世决定试一试。
“那个咒灵里,或许有硝子爸爸的一部分灵魂。”
——
五条悟从昏沉的感觉里醒来时,头疼得厉害,下一秒,他趴在一个咒灵的背上才发现,自己是被好友夏油杰从居酒屋里带了出来。
刚刚发生了什么?大脑反应还有些慢的五条悟开始回想:好像是、晴世说要把那个咒灵里关于这个叫硝子的父亲那部分分离出来。灵魂?这种不是说死后基本都会离开去往彼世吗?都没几个人能看见的,能产生诅咒和吸引咒灵的不单是怨魂吗?
怨魂,假若换五条悟的理解角度来看,那就是普通人在死之前的所有负面情绪诅咒了他们自己,由于没有完善的咒力促进异变,所以变成吸引咒灵的饵料。
对于灵魂的理解,五条悟作为一个咒术界御三家出身的人,实际上比起像神道那样真的相信有灵、有神的存在,更多是相信人们在不懈努力下研究出来的科学。咒术师、阴阳师,再如何地有能力和特别,在人群中从来都是少数;灵魂嘛,那种东西说起来跟上古神话里的神明一样,有些虚无缥缈。而他能探知到的灵力,那和咒力相似,但运用和运转的方式却因每个人的体质走向两种方向。说实话灵力看起来真的很鸡肋,净化、祓除,这些事咒力也可以做到,更何况神道在之前的传承上,还是断代的。
断代,这对术式的传承上打击是严重的,后来者灵力强大、天赋再高,没有办法掌握正确的术式,也是会被荒废的。
除非灵力术式天生能够继承。
脑海中那些念头只不过轻飘飘地闪过。
夏日傍晚的海边公园没有什么人,太阳的光亮已经不那么刺眼了,温吞地卧在云层里,海风呼啸,天与海陷入一片茜红里,两个少女站在空旷的地方,身上铺满黄昏的霞光。他和夏油杰站在足够能支援晴世的位置,眼见着这位家入硝子让咒灵显现。
似被狂风迷了眼,晴世眼睛微闭,再睁开,一个身形过于高大的咒灵佝偻着背站在家入硝子身侧。
咒灵的头顶戴着一顶帽子,帽檐下面是无法散去的阴影,五官在那阴影中消失不见。这样也使得晴世无法与其对视看取,却能听见这只咒灵一遍遍地在喊:
“硝子……硝子……”
海上吹来的风有些猛烈,家入硝子的短发有些贴在她的侧脸,整个人看起来很冷淡,可总叫晴世觉得,下一秒她就要哭出声来。
——实际上,硝子是个胆子很小的女孩子啊。晴世伸手,将她鬓边的短发挂在了耳后。
“硝子。”晴世说,“稍微相信一下我吧。”话音刚落,「术式·零域」发动,晴世上前一步,手掌越过硝子的肩头,直接抓向那只咒灵的手臂。她的祓除是无声的,须臾之间,陪伴了硝子很多年的咒灵就从这个世界消失了。
消失,就是再也不会出现。
家入硝子努力睁着眼睛,忍住那股从喉咙还有眼睛泛起的酸涩感,死死地盯着眼前这个距离自己很近的少女,看清黑泽晴世左眼那颗藏在眼皮褶皱里的黑痣时,也说不清楚到底是为什么。她整个人都在颤抖。
“硝子,手,可以给我吗?”晴世一只手还在虚空里抓着,一边又摊开手心,问道。
手?是想要做什么呢?算了,反正如今也没有什么怕失去的了。家入硝子僵硬地勾了一下唇角,冰凉的手落入另一只微凉的掌心……
“嗬!”
就在抓住黑泽晴世手掌的那一刻,一声惊呼从家入硝子的口中发出。
之前黑泽晴世说,伤痛蒙蔽了她的眼睛,硝子是不相信的,那些大道理说得太轻松了,可是现在呢?她整个人仿佛是借着黑泽晴世的手掌从原本存在的世界踏入另外一个世界,拥挤、吵闹,各色各样的声音不绝于耳,可还不等她害怕,一双温暖的手从身后捂住了她的耳朵。所有的声音都被隔绝在外面,只能听见一个男声低沉又温和:
“硝子,不要害怕。”
该怎么形容呢?明明她不认识这个声音,明明是看不见这个捂住自己耳朵的男人是谁,明明从爸爸死后已经过了十年,作为小孩子的自己早就长大了,明明那么陌生,硝子也已经是个很坚强、不会哭的孩子了。
可是心里就是知道,是爸爸站在她的身后。
他一直在她身后,陪了她好久。
从他离开的那天起——
作为濡鸦巫女,晴世不该这么做,可若是为了让死去的人灵魂安心地离去,将自己看取到了东西展露给另一个人,特殊却也正确:
——我很遗憾,我已经死了。死在我女儿的面前。
——她是个胆子很小的女孩儿,就和她的名字一样。彩色的玻璃在阳光下会闪闪发亮,十分美丽,可是应该要好好爱护,不要让我的硝子心如玻璃一样脆弱碎裂。但我是个不称职的父亲。
——小孩子真的不记仇啊……她小的时候,我和她的妈妈经常吵架,我们吵得很大声,谁也没有顾得上她。硝子害怕到一直在那里哇哇大哭,哭得我心烦,直到在她妈妈摔门离开的时候,我才空出时间面对。凶她、吓唬她、大声地吼她,看到她瘪着嘴强忍着哭音的时候,我又会很可耻的愧疚,带着她去外面瞎转。硝子的情绪离开得很快,时常在出门的那刻就扬起笑脸。我不会哄小孩子啊,动不动就把她带去公园里玩机器人的游戏,她自己很习惯,却完全不记得我为什么带她去公园。
——那天,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我没有想到死神在车祸那天放过了我,是为了让我看见硝子的眼泪。她哭得好伤心。我想告诉她,不要害怕,硝子,你不要害怕;爸爸现在这副样子一定很丑,我的手指动不了,话也说不出来。硝子、我的女儿硝子,我从来没有想过要在你的面前变成这副样子。
——太害怕了,就不要看吧。
——我是个很差劲的男人,肤浅的爱上我的妻子,没有准备好就做了父亲。没有给我的女儿一个正常的、和别人一样的童年。可是我舍不得硝子,很担心硝子,却连保护她也做不到了。
——硝子、硝子,不要去听那些难听的话;硝子、硝子,不要总在海边吹风;硝子、硝子,太痛苦的话,就忘了我这个父亲吧;硝子……硝子……
那个男人被自己和女儿诅咒了。是一个自卑却担忧女儿的父亲和一个心里有伤痛和遗憾的女儿制造出来的怪物。
怪物无法认清眼前这个女孩儿是谁,只是本能地徘徊在女孩儿的身边,随着时间的推移,变得暴力和残忍,又强忍下撕碎女孩儿的意志,只是不停地,在风中喊着一个怪物不能明白的名字。
给予了女儿以相同发色的男人低眼看着他已经长大的孩子,最后一次伸手,如愿地捂住了女儿的眼睛。随即,又化为了如萤火虫一般的火。
——硝子,以后我不在你身边,也不要害怕。
生命在长河里都是转瞬即逝。我的女儿,假若我使你痛苦,请离开这里、把我忘记。
(https://www.uuubqg.cc/22440_22440564/40352899.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