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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和大神官一起去见不来方夕莉已经是两周前的事情了。近来天气转凉,咒术高专内的植物亦大多有了泛黄凋落的态势。平成十七年十月的最后一天,是个月曜日,晴世和夜蛾正道请了一个假,早早地乘坐上去往神社本厅的车辆。

        准确来说,今天与明日的交界时分才是晴世的生日。按照往常的习惯,神宫家会在这天白日就开始为她庆生,水笼神社也会来人向她祝贺。今年的有些特别,在庆祝生日之前,她得去神社本厅把濡鸦巫女入笼前的白无垢试穿一次。这么多年留的长发一时之间有了用武之地,即将十五岁的晴世由专门的梳发师帮忙把满头长发梳成先笄,而眼睑上的那颗黑痣也被精致的妆容遮盖大半,颜色浅浅的仿佛白纸上一点铅笔留下的痕迹。

        她立于镜前,微微摊开双手。眼见着自己被穿衣师穿上一件又一件的华美衣物:补正、长襦袢、褂下着、带、打褂、怀剑、末广、筥迫……三四个女子围在晴世身边,神情庄严地为她穿上左衽的白无垢。深色的红夹在各色材质的白色之间,像在少女的颈项围出一道细细的血线。

        女孩儿在生日那天收到礼物很正常,只不过晴世十五岁的生日礼物较为特别——是日后她入笼时要穿的左衽白无垢。

        那算是是喜服,也是她的丧服。

        水笼雫看着晴世被人一点一点地打扮整齐,眉眼之间的稚气在脂粉的掩盖下化为沉静。随后晴世坐于镜前,那双眼睛隔着镜子含笑看她。水笼雫如梦初醒,她捧着漆盒走到晴世身边,对着镜中唇上鲜红渐显妩媚的少女回以一笑,旋即打开漆盒,将一套精心搭配过的发饰小心地簪入梳好的发髻之中。

        龟甲的发栉、花簪,大朵的绢制红椿花,银制的扇平打,另加各色小簪、后插,都是晴世选定的样式。有着长长尖尾的小梳子整理发髻额角散落的碎发时,晴世抬眼看着镜中的自己,对水笼雫笑了一下:“想到进笼的那天也会打扮成这样子,也许白衣服会因为夜泉变成黑衣服,不过,都会是好看的。”

        “到那天,也会是小雫姐姐为我戴簪吗?”晴世侧过头,朝水笼雫露出一个温软的笑。

        面对晴世,水笼雫时常觉得自己性情太过于软弱,以致于总有些克制不住眼泪。这次也一样,她眨眨眼睛,只觉眼前还是一片模糊,却在不停地点头:“嗯,会的。”

        美丽发簪与发髻最后通通掩盖在柔软的棉帽子下。

        神宫家的人都不在,不知道是巧合还是故意,他们都没有看见晴世身着象征死人的左衽。

        立于金色屏风前,看到安生国彦手里的射影机还有周遭的布置,晴世知道,这是要拍冥照了。一种能使花婿与永久花永久相连的照片。

        “要拍照了哦。”

        被安生国彦拿去研究过大半年的射影机结合的是现在流行的一些摄影元素,分辨率和颜色都与百年时的不太一样了。只见他今日穿着一身上衣下袴的和服,站在两个柔光箱后面,弯腰将三脚架上的射影机快门按下与拍照前的声音提醒,那一刻,晴世因突然闪过的光亮不禁偏过头,忍下了灵魂深处被攫取掉一部分的不适,但也深刻意识到:

        她的“冥照”被留下了。

        不管日后会发生什么,身为黑泽晴世的一部分,以另外一种方式留存了下来。

        “如果可以,请让神宫家保存吧。”晴世如此对大神官轻声说道。

        让她以另外一种方式,留在神宫家,和家人们的照片放在一起,百年之后堆在书架或箱子的相册里。那样就很好了,那样就足够了。

        安生国彦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便已经明白了,他将射影机里的胶卷取了出来,点点头道:“等我将这张照片洗出来,会亲自送去神宫家手里的。”

        白无垢只是试穿,一切华丽装饰与妆容卸去,换上一身轻便的和服,晴世坐在金色的,绘有雪落红椿的屏风前。她低垂着头,眼睑上的黑痣展露出来,纤细手里捏着一支细细的烟杆,自口鼻处吹出烟气在空中翻滚,仿佛挣扎惨叫的灵魂。

        对雏咲深羽而言,这个场景她熟悉得很,在晴世还没有去咒术高专以前,她便是这样坐在曾经永山的那个家里。当时隔着烟雾,晴世的若竹色浴衣衬得她似在光里的花,而如今,身着千岁茶布衿的晴世,她像是竭尽全力开完一季,最终花离开枝头,她也就要与易散的烟气合二为一了。

        这一刻,雏咲深羽脑海里第一个想到的是那个会盛放夜泉的柩笼,还有那恍如空壳的永久花,于是深羽快步跑到晴世身边,牵住了她的手。

        两个体温偏低的手掌心交叠,看取能力都极强的女孩儿于顷刻之间便了解到了对方的近况。

        得知夏油杰与晴世之间的事后,雏咲深羽愣了,她在心里消化了好久,才算是真的反应过来。随即而来的心头涌起的一股怒气和醋意,又灼又热,好似一壶烧开的水要把水中的草木浇透,延伸至心脏的根茎瞬间蜷缩起来。

        她和晴世没有什么不可知晓的秘密,这段时间她们两个各自忙着自己的事,并不会让友谊变得薄弱。深羽只是没有想到,在她留在神社本厅的时候,跟她们一起读书的夏油会喜欢上晴世。她对夏油原本没有那么大的敌意,可牵扯到晴世,深羽还是会忍不住想要抢夺什么,因夏油杰先动了手。

        自小看见过太多谎言和欺骗,也知晓男女之间口不对心的感情,在雏咲深羽的世界里,男女之间的爱和喜欢都是带着苦涩和毁灭性质的。那不是什么好东西,如今夏油喜欢晴世,他喜欢晴世的什么呢?凭什么晴世要为此伤怀愧疚呢?为青春期男生浅薄的喜欢?晴世又为什么困扰在如何应对呢?她又因为什么而对夏油产生出超过了友人的好感呢?

        “我不明白……”深羽的声音从咽喉唇齿间幽幽地挤出来,“被别人喜欢,就一定得喜欢作为回应吗?”

        “并不是这样的。”把手里的烟熄灭,晴世疲倦地叹了一口气,她不对深羽说谎,“听到喜欢,我就想要回应,只是因为我没办法控制自己,我会贪心地想要得到更多而已。”

        ——

        心迹袒露后,晴世和夏油杰之间的气氛一度变得相当奇怪。他们还是会交谈,会微笑,夏油杰偶尔给晴世带她喜欢喝的饮料,晴世也会给夏油杰做好学习笔记,但就是不对劲。甚至最后诡异到五条悟那个读不懂空气的家伙都觉得两人气氛微妙的地步。为此,两个平日里就没少打架演练的男生损坏学校设施被夜蛾正道抓去检讨的次数渐渐增多。不过无论五条悟再如何好奇,夏油杰和晴世都以缄默相对。

        硝子?拥有反转术式并且能治疗他人的硝子,脑力是相当强劲的,她很快看明白自己的这两位同期之间别扭的情绪。尽管不太懂晴世和夏油不能把关系处理好的难处所在,但她也体贴的保持了沉默,青春期的少男少女心事总有些难以捉摸。

        无论怎么说,日子依旧是接着往下过的,上课、出任务、写报告,夏油杰每日努力支撑着自己的笑容,仿佛无事发生;而在他们都不知道的地方,晴世的睡眠时间骤减,近乎整夜整夜地抽烟,对灵魂能产生麻痹作用的烟丝效力在不断衰退。

        这并不是个什么好现象。

        可这些不为人知的痛苦藏在无星无月的夜里。

        求不得时,夏油杰也不慎染上了吸烟的习惯。

        其实吸烟和吞咒灵玉一样,都是一个很恶心的过程。猛然吸入然后吐出,身体并不会察觉到什么异常。实际烟丝烧焦后的烟气经过滤嘴在舌尖、咽喉乃至两颊留下一股发涩发酸的刺激,顺着气管进入肺部,而后吐出一口焦臭的烟气,教人作呕。夏油杰对此厌恶至极,可是手指夹着烟时,他的脑海里是晴世低垂着眼睛,口鼻吐出白烟的样子。

        这样的东西,竟然可以缓解晴世的痛苦吗?为什么晴世在那个时候,会是那么遥远又寂寞的样子呢?记得,晴世身上一直没有这种烟臭味,而是很清苦的草木味,她的烟是什么做的呢?

        他想不通,手指夹着烟,嘴唇虚虚地抿住烟嘴,满脑子晴世的一举一动,不知不觉,那支烟便燃烧殆尽。

        夏油杰回过神的时候,难免手忙脚乱地将烟熄灭,拍掉衣襟上落的烟灰。

        走回教室时,邻桌属于晴世的座位没有人在。

        哦,晴世今天请假了,在她生日这天。

        发的“生日快乐”已被读取,却仍然没有应答。从三分钟到十分钟,再到半小时、一小时,无人应答。夏油杰在手机按键上打出了长长了一段话,又一个一个地删除,他想,要是他和晴世之间能与悟相处一样就好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情,打一架,吵闹一番,就结束了。什么喜欢,什么拒绝,他们通通抛到脑后好了,没有男女之间的感情,他们也可以是朋友啊!

        但是不行。

        偏偏就是有什么东西横亘在那里。或许会随着时间生出老旧的锈迹轻轻跌落,或许结出结实树皮包裹创口内的异物。夏油杰倒希望时间过得再快点,让那些东西消失,最好一眨眼,他和晴世又可以并肩走在一起,说说笑笑。

        简洁的信息页面时亮时暗。

        晴世盯着夏油杰发来的生日祝贺,手指总是在屏幕灰暗下去的那一刻按下键盘,使得屏幕骤然亮起。

        嗒、嗒……在她犹豫的时候,一直紧握她手的深羽看取到了晴世内心的惆怅与茫然,一咬牙,她夺过手机,飞快地按了几下。

        信息送达的声音让晴世瞪大了眼睛,她扭过头呆愣愣地看着深羽。

        “……去他妈的。”深羽低低地骂出一句脏话,随后深吸一口气,把手机朝地上一丢,对着晴世用力地重复了一遍:“去他妈的!”

        “总是这样子,晴世你总是这样!从小就是!”深羽站起身,直视着晴世的眼睛,竭尽全力地怒吼:“总是在现实还没有到临的时候就先放开手!总是要体贴地为别人考虑好以后!你要是喜欢为什么不去试!与其在这里纠结你就去试啊!你会让夜泉失控吗?你是这样的人吗?凭什么你都准备好了白无垢而喜欢你的夏油连为你做花婿的勇气都没有!为什么不敢去喜欢!去他妈的濡鸦巫女!凭什么濡鸦巫女就得牺牲!这个世界糟糕透了,竟然要一个女孩子这样去做!垃圾!狗屎!混蛋!”

        “他要是连痛苦都不愿意替你分担,有什么资格接受你的喜欢?”深羽将拳头握紧,浑身都在颤抖,“就只有夏油可怜吗?笑死人了,开什么玩笑!”

        看着身形娇小的深羽为了自己愤怒、大喊,用尽自己能想到的脏话痛骂,挥舞着拳头,气愤到浑身颤抖。晴世忽然觉得,心里痛快极了。

        情绪能够被分担,不公会有人为你痛骂不平。晴世似哭似笑,扯着嘴角,起身伸手,一把将深羽抱在怀里。

        将所有神情藏进深羽纤细的肩头,晴世双手紧紧地揽紧深羽,像是抱住一只救她浮上水面的海豚。

        “我好爱你啊,深羽。”

        晴世笑着对深羽这样说道。

        我爱你,就如同你爱我一样。

        “你、你是这个世界上……我最希望可以得到幸福的人之一。”深羽的四肢百骸都在感受着来自晴世的爱,声音都在颤抖,“妈妈有爸爸,在夜泉里都是心甘情愿而幸福的,你就算要离开我,要成为永久花,也该成为幸福的永久花,这样我就算死在这个世界里,都可以感觉到幸福。”

        “无论我在哪里,都是这样期望着的。”

        ——晴世在我的眼里,是最应该得到幸福的人。深羽内心深处的话,如此的温柔。

        我在虚无又总是充斥着谎言的世界里走了很久很久,有一天,我遇到了一个女孩,她像是我的同类,却又伤痕累累。我们牵着手走了很远,心知总有一日我们两个会在生与死的岔路口风流云散,可是温暖是真的,我爱着这样的一个女孩儿也是真的。

        她努力把自己所能给予的东西给了我,我也是这样想的。所以我把我所能得到并付出的勇气也给了她,我要她在痛苦和伤痕里也有人爱着,品尝幸福的芳馨甜蜜。

        不要怀疑、不要犹豫,没有什么会真实地为你永久停留,唯有你也像个孩子一样哭喊,不顾一切地伸出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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