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清和遵照他自己所言,此后果然不再主动找苍典。只是城外的兽乱尚未止息,不时就有弓箭手和修士换防值守;纵然再避,也总还是有遇到的时候。
这一日清晨,两个时辰的秋雨将将落完,茅顶泥墙都还湿润着,地面上也泛着一层薄薄的、湿漉漉的寒气。苍典将双刀擦净,跟着姐姐一同往城外的小寨去,刚在寨楼上坐下,就听见后头的城楼上传来一阵响动。
他从楼上探出头,往都城的城楼上看,便见人头攒动、言语隐约,看着倒像是有两个人在吵架、其他人正瞧热闹似的。
苍典凝神屏气,隐隐约约听了一会,余光忽然瞥见人群之外一个负弓远眺的身影,就好像突然被绳牵引着眼球儿,不受控制地朝那边望了过去。
比起决裂那日,清和似乎要更瘦了些,精神也不是很好,但依旧皎然若月、清朗如竹。他身上裹着一件新鲜硝制过的羊皮,颈上没有戴银圈,却好像挂着一串兽骨制的项链,额头上则依旧包着头巾。
他并不和那群伙伴太亲近,但也离得不是很远,只默默站在旁边放哨。苍典遥遥注视着他,见他不合群,心中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儿,似乎是幸灾乐祸,可仔细想想,又好像是有点儿不悦。
他将脑袋缩回寨楼,聚精会神感知了一会远方的动静。见四周没有异兽的气息、空中也没有盘旋的异禽,他就又把头伸出去,远远地旁观城楼上那群族人口角。
清和依旧凸在人群外,不远也不近地缀在边角上,故而那群人吵得再火热、攀扯时也没攀扯到他。这时候没人的注意力在他身上,他也就没有装得那么完美,脸上虽然有笑,笑意却是淡淡的,动作里也透露着一股漫不经心。
苍典过去和他相熟时,他惯常只拿小意柔和的一面示人,这还是苍典头一次瞧见他摆出疏离冷淡的作态。但转念一想,这家伙本来就不是人,在神祇之中也是绝无仅有的尊位;像祂这样的身份,高傲些似乎才该是正常的。
这样一想,苍典反而不觉得清和这样奇怪,看着看着,倒觉得是理所应当了。
姜羲不知何时凑到他身边,也探出根枝儿来旁听他们吵架:“……有什么好听的。鸡毛蒜皮大点小事,他们自己很快就能处理妥当。”
她转头,也从余光瞧见了独自站在边角的清和。想到那晚算不上很愉快的谈话,她忍不住从鼻腔里哼一声,忽然抓住苍典的胳膊,扬手在他背上打了两下。
“真真是个倒霉孩子!”
她一边打,一边恨恨道。
“当断不断,反受其乱。你活了一千五百岁,倒还没个二十几岁大的凡人看得清楚!”
苍典猝不及防,被她打得“哎哟”几声,大眼睛里浮出层难以置信的水光。他立刻从姜羲的手里扭身逃出,受惊兔子一样跑到角落里蜷缩起来。
“我没有看他!”他委屈地分辩道。“我看看热闹,怎么也要被你说!”
他用大声驳斥来掩饰自己的心虚,几乎将自己都骗过去了。
姜羲也信以为真,说道:“你当初做得那么难看,我瞧清和也不是什么泥团,恐怕由不得你搓圆捏扁。不管你和没和他断干净,反正他和你是断干净了。”
苍典听得心里咯噔一下,脸上还要强撑道:“那又怎么样?我说和他断了,难道还缠着他不成?”
“你最好是这么想。”
姜羲看他一眼,见他好像真没怎么动心忍气,也当他说的真话,叮嘱几句后转身出去了。
苍典一个人坐在寨楼里,怎么想怎么觉得不对味儿,于是又从楼中往城墙上张望,正好瞧见果阿背着小篓爬上城楼给清和送东西。
苍典过去与清和同住时,也是时常见到果阿的,他也曾经抱过幼儿时候的她、像长辈一样亲吻她的小脸。他对果阿抱有一种老父亲般的柔软心态,只是想到清和,他并不敢贸然去探望她,故而那日之后也是头一回再见到她。
他在这里思前想后,那头清和已经从果阿手里拿过新鲜的果子、笑着同她道过谢。他的弓依旧拿在手里,只是略掉了个儿,箭却已插回腰侧的箭筒,还被果阿抽出了一只举着把玩。
这孩子秉性勇武刚强,年纪又小,正是胆大包天的时候。她拿着箭玩了一会,又踩着舅舅身边的小包裹爬上女墙,扒着墙沿往下张望,忽然问道:“天上全是云,地上全是树,又白又绿的,难看的很。你一直在看什么?”
清和眸光不动,只是慢慢将目光从城外的寨楼上转移到了更远处的山林间,语调依旧是平和而悠远的:“嗯……云湖伏金,林海卷波,有哪里不好看吗?”
他慢吞吞说了一句话,又开始低头啃他那果子。他吃得文雅,速度也就慢,急得果阿直冒光火,简直想帮着把这果子塞进舅舅嘴里。
她才不信清和刚才的鬼话,又实在是很好奇舅舅在看什么,于是将两只眼转了转,又说道:“我不信。阿娘说你见过大世面,那你理当是看过什么海什么湖的。咱们这林子哪有湖海好看?可见你是在说胡话。”
“大世面可不一定就是什么海什么湖啊。”清和笑道。“也说不准我只是从一个山走到另一个山,从一个人见到另一个人……”
说到“人”,他忽然一顿,很快又笑起来,继续有一搭没一搭地同果阿胡扯:“等你能打猎了、跟着你娘一起往山里走,走得多了,也就有世面了。到了那时,我知道的和你知道的就差不多啦。”
他实在是很会隐藏、也太擅长忽略自己的痛苦,因此围绕在他身边的人总是很容易生出“这个人可靠强韧、坚不可摧”的错觉。
果阿不疑有它,也当他只是闲了望呆,于是道:“舅舅偶尔也做做正事。我明年就满十岁了,已经是半个大人,可以跟着阿娘出去打猎。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一块儿出去山里找药,还要舅舅看看哪些药能拿着用。”
一直在偷偷注意他们的苍典自然也听见他们的对话了。他与清和这时候倒是心有灵犀,不约而同地微微一怔;不过愣怔过后,清和又是大笑,而他却像被什么东西轻轻捣了下心口,麻颤颤的似乎有些痛。
“有什么的。我从出生起就是这副要死的样子,不也活到二十许岁的高寿了。”
他听见清和说道。
“你回去告诉你阿娘,这事不需要她担心,只看天命便是了。至于你,若你想要学些草药、医理的东西,平素可以来找找我,也可以去找仲典大人。他会的比我多,也应当有耐心教你。”
纵然神性不再,清和的性格也没有什么大变化,对人对事也照旧平和公正。他推荐果阿跟着苍典学习,本是出于公道的评价,殊不知这句话落在苍典耳中,几乎叫这少年激动得颤抖。
那头两个人还浑然不知,又讨论了点别的事情,但苍典已经不敢再继续偷听下去了。他连忙将全部心思都放回面前的林海,可清和那句叫果阿前来请教的话还是来来回回地在他耳畔飘荡。
他于是在战所出没得更频繁,很期待某天能看见小果阿冷着脸走过来,然而半个月过去了,果阿与清和都再未在他的面前出现过。
他拉不下脸面去问姜羲与清和本人,只好拐弯抹角、绞尽脑汁地与战所的人搭话,还真叫他从这些人口中问出来点清和的事情。
“清和?你是说青木的弟弟吗?嗐,那小子也是个倒霉的。前几日咱们结伴去打猎,大家都只顾往前头追牛了,哪知道后面有一只虎要扑人。当时那虎就要挨着青木,他忽然从前头给了那虎一箭;本来这也没什么事,结果就这么凑巧,那牛居然挣脱,对着他撞了一下,结果青木没事,他倒是倒了。好在人没死,不过恐怕也不好过。”
见苍典怔怔的,似乎很关注的样子,那人便多说了几句:“青木觉得弟弟是受自己连累,所以出去寻药去了,拦不住。她那女儿果阿也跟着她走了。”
苍典的心中登时惶恐。他连忙站起来,着急忙慌要往外头走:“怎么回事?他受了伤,如何不来战所包扎?果阿才那么点大,出去竟也没人管?……”
苍典想不明白这是为什么。按夷希微的性子,连自己都是因为有颗特殊魂魄、才值当祂分神垂怜。祂明明是那样尊贵、那样冷漠无情之物,怎么可能因为一具肉身的亲人而冲动到以身犯险?!
他心如乱麻,走到门口才发现自己没拿药箱,又折回来胡乱抓了瓶瓶罐罐往箱里塞。
那居民瞧见他的举动,隐约从中联想到一点城内的传闻,忍不住站起身道:“仲典大人,那个……虽说青木的弟弟可能得罪过您,但是……”
他吞吞吐吐、欲言又止,终于还是说道:“不过……不过他也不太好受……唉,总之就是这样,大家都知道他辜负过您,所以……嗐,其实您没必要再同他计较了……”
苍典算是听明白了。那天晚上自己把东西都掷在清和家门口、又对他说了那样一番话,八成是让周边的居民将清和当作了头等忘恩负义的人。
他顿时气急道:“谁说我和他计较、谁说我不让他来这里包扎了?我哪里这样小气!……”
他话说到一半刹住口,突然想起清和有今日这番境况,其实都是自己造成的,不由得意兴阑珊。
“我去看看他。”
他说道。
“你不要告诉我阿姊。我去去就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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