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35
“那个凡人也真是个人才。”姜羲道。“跑得快,扫尾也干净,而且根本没留下过标记。除非有熟悉他的修士动用灵力搜查,还真没法再找到他。”
她这话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故意说给其他人听,至少路过的苍典就不自觉顿了下脚步,这才继续向外走。他慢慢步下台阶,里头的姐姐已经将清和的事一带而过,转而开始说预备挑选一支游商队伍的事情了——
苍典又回转过来,看着自家阿姊问:“派游商队伍?那护持修士是谁?可还定下了?”
“道巫下的一位少觋自荐担任领队,另有一位少巫跟着同行。”
姜羲看了他一眼,旋即说道。
“毕竟若他们能继任,就不可再出都城了,且这两位都是能说会道的人。怎么?你也想跟着去吗?”
苍典摇摇头,不说想,也不说不想,只是回屋去换下了修士刺绣葳蕤的花衫、转套了件黑漆漆的短袖衣,旋即离开内城,去找了住在清和家不远处的青木。
青木带着女儿从城外归来,却再一次收到了兄弟默默离去的消息,诧异之余不免痛心。她坐在弟弟的空屋子里,呆呆地望着弟弟用过的一应家具,忽然又想到了更早些时候便死去了的、面容业已模糊的长姊,于是以手覆面,极为悲伤地啜泣起来。
“妈。你别哭。”
果阿站在她身边,从随身的小袋里扯出块软皮给她擦眼泪。
“你还有我呢。”
青木把她抱在怀里亲了亲,眼泪顺着面颊抹到女儿的脸蛋上,湿漉漉、凉冰冰的,让女孩儿也感觉很是不舒服。
她试着转动脸蛋,从母亲的肩头往上看,忽然在窗棂顶上瞧见了一个东西,于是指着出声道:“阿娘你看。那里是不是有个盒子?”
那里果然有个盒子,而且还沉甸甸的,不知道里头到底装了什么。母女俩合力将盒子取下打开,将里头盖着的铜贝银贝取出放在旁边,拿出最下头的小石板一看,发现上头刻着一个身穿商人服饰、坐在货车上挥手的人形。
“自救,勿念。”
背面还歪歪扭扭刻了两列小字。
“发现日早,不若同行。”
青木看着那活灵活现的小人,想到弟弟总爱端着的脸,禁不住破涕为笑。
“走。咱们回去找你舅舅。”
她忙擦去眼泪、把石板掖进怀里,将小贝都拾起来给女儿装着。她拉着女儿的小手正准备走,脚步忽然一顿,面上刚扬起一点的笑忽然又落了下去。
“仲典大人。”她看着门前站着的漂亮少年,声音中不自觉就带了一丝冷意。“大人贵足踏上我们家的贱地,真是不甚惶恐。”
男孩抬起眼帘,嘴角虽因为唇形的缘故微微上扬着,却因为脸上没有丝毫笑意而透露出一分僵硬的诡谲。他迈步进屋,冰冻般的双眸终于在瞧见果阿时流露出一点温情。
他旋即说道:“我会跟着游商队伍一起走。你们要与我同行吗?”
果阿后退一步,脚后跟碰上地上的木盒,发出一声颇大的响动。她拉住母亲的手,两条浓黑的剑眉已然沉沉地压低在了眼上。
“我们哪里都不去。”
她沉声道。
“我和阿娘要在城里等舅舅回来找我们。”
这孩子生了双孤涂泽外居民的漆黑眼睛,且颧骨高、下颌线条也明显,在直直看着人时,便透露着一种十分倔强的观感。
苍典因为她的防备有些伤心,但也不觉得她们防备自己是错,故而只是道:“你等不来他的。降天海中也会生云树,我知道他肯定混在此次去关外的游商队伍里。”
青木看着他的目光顿时更愤恨。在这样如刀的目光下,苍典甚至退后了一步,再次想要惊惶地逃跑。好在这一次,他终于还是站住了脚,顽强地在原地立住了。
“反正不管你们去不去,我肯定是会去的。”
他将语速放慢,努力抑制住自己结巴的冲动。
“他的身体状况太差……我不跟着,恐怕他很快就会死。”
“有您跟着,他会死的更快。”青木说。“您看不出来吗?他连我这个姊姊帮忙,都觉得受之有愧。对于您这样一位‘陌生人’的自作主张,难道他就会接受?”
她不想再和苍典说话,果断拉上女儿离开了小屋。苍典站在门口,沉默地目送她们远去,自己也旋即沉思起来。
总之,虽然青木和果阿对这样的结果分外不满意,商队里还是多了一个背着药箱的苍典。他在同行的修士之中最年幼,也确实长得最脸嫩,故而不熟悉他的普通人对他的态度也算得上友好。
清和为躲避苍典的纠缠,最近一直都沉默地窝在队伍里,甚至都没怎么主动去找姐姐。可惜的是,他的肤色和容貌实在是太扎眼,举止仪态也和寻常人看上去不同。苍典一个车队一个车队的摸索着找过去,都没怎么费劲,一眼就从人群里望见了自己想找的那个人。
“怎么不去找果阿?”
他走到清和身边,佯做无事地与他攀谈。
“她们就在前头两队里,时不时和人打听你的消息。”
清和最近很倒霉地跌伤了腿,彼时正披头散发、一瘸一拐地打水准备洗脸,听见他的声音,手里的瓢突然一歪,“哗啦”一下倒出来一多半的水。
他一声不吭,重新从河中舀出水,拿着瓢缓步平稳地走向帐篷。
苍典缀在他身后走了几步,发现他果然不打算搭理自己,便再次出声道:“你便是装作看不见我,我照旧在这里,不会因为你觉得不在就消失不见的。”
“所以阁下有何事见教?”清和冷淡道。“贵人事忙,还请先做要事忙事,之后得闲,再去寻乐。”
他还对苍典按倒自己救治时说的那些话耿耿于怀,故而说话时半点也不客气。
苍典被他的话语刺得一怔,旋即加快脚步,如二人尚交好时一般贴到了对方的身后:“如今除了你外无人需救治,自然找你就是要事。”
清和被他说得抖了一下,终于回眸瞅瞅他,端着自己的瓢走进帐篷里去了。
苍典耐心地站在外头等他,果然这次他再出来时,已编发齐整、衣裳得体,又是过去端庄优雅的模样。
他拄着根木杖往人群外走去,站在一块没人的树林边缘,示意苍典跟自己过来。苍典犹豫片刻,跟他往林中走,同时说道:“别离众人太远。此处草木多,恐怕有异兽来。”
清和闻言,扭头冲他笑道:“怎么?担心离了太远,不够返回驰援么?”
他虽然这么说,却也配合地停下脚步,不再往里头走了。
苍典上前几步,凝神看向他围在脖颈间的毛领,随后摇摇头:“你明知我不是为了这个。”
他有些怀疑,因为他刚给清和输入过生气,现在天气也还不算很冷,对方不至于立刻就衰弱到要在这个季节裹皮毛的程度。
清和留意到他的眼神,忍不住跟着一哂,干脆摘掉了那条围脖:原本攀附着“种子”纹路的皮肉被血迹斑斑的几道麻布胡乱地裹着,从血迹的颜色来看,很可能伤口现在还未愈合。
“没挖出来。”
见苍典瞳孔收缩、显然受了很大刺激,他便又笑起来,照旧用温温柔柔的语气说道。
“这样一来,只好又欠你几斤药草了。”
苍典大惊失色地扑过去,扯住他的衣襟一拉,果然里头的布料也同样渗着斑斑的血迹。
他顿时心神大震,再顾不得两人已决裂,只抓着对方的衣襟追问:“为什么?……为,为什么要挖掉?!”
清和轻轻抓住他的手腕,表情像是怜悯,可又分明是在笑。
他的眼睛如今已经完全转变成了说不出具体色彩的清浅颜色,有些像是镜面,有时又像无波澜的死水。但是此刻,这死水的表面突然泛起一丝波澜,镜面也被莫名生出的生命力点燃,于是死水不再是死水,镜面也不再只是镜面。
苍典看着这双眼睛,几乎能从它们之中窥见一丝在宏大平静之下显得微小的变动——但也只是一瞬,这点激变就重新被淹没,沦为了海底再难窥见的静默火山。
清和的确是一个很擅长掩饰自己、也很擅长无视自己痛苦的人。他看上去坚不可摧,足以成为每一个人的倚靠和指引,但他毕竟不是真正的山、真正的神。
他如今也只是一个人而已。而人在面对抉择时,总是要在□□的痛苦和心灵的痛苦上选择一项去承受的。
“你不必这样。是我自己选的。”
他说道。
“你愿意给我,我很感谢你。但是我不喜欢白拿别人的东西。”
他表现得很客气、很平静,这比他那天发怒还让苍典觉得害怕——毕竟只有人才会觉得愤怒,而神只会在漠视的基础上宽恕一切。
苍典因此陷入了短暂的混沌。他真的没有办法将清和和“夷希微”区分开来。他依旧恨将自己踹进黑暗的夷希微。可同时,他也没有办法离开陪伴他走出长夜的清和。
真是好笑。我简直像一个喜欢月亮却不喜欢夜晚的人。
苍典苦涩地想。
他会是清和,正因为他的里面是“夷希微”。我早就该想到的。一个自幼病弱的人,怎么可能有精力学习文字,又怎么可能像他这样博学无畏?
“……没要你还。我给你的东西,从来没想叫你再还给我。”他最终苦涩地说。“我自愿给的。是我求着你收下。”
他垂下头,只觉得自己有一部分也快跟着碎掉了。
“求你活下去,不要再为了任何人浪费你自己的命了,好不好?”
(https://www.uuubqg.cc/22397_22397200/40312112.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