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大雨滂沱
何述之以为那是平安欢愉的意思，很多年后他才得知，安愉是沈枝母亲的名字。
而枝，是枝繁叶茂、生生不息的意思。
正是因为她在乎安愉，所以才会迁怒于沈峦，以至于父女两拉锯不断，互相伤害。
沈枝接到了沈父的电话，而何述之则是见到了他的亲生父亲。巧合的是，那位父亲也姓何，叫何捷，他跟着何述之的母亲唐吟来过几次，每一次都被何述之成功避开，哪怕是在放假的周末周六，也没能逮到他。
临近中考，学生们放假在家自行整理调节，何
捷总算是见到了自己十多年未曾见面的亲生儿子。
虽然一切如常，可沈枝还是感受到了院子里低低的压抑气息，似乎一个不小心就会爆裂。
因为快要离开的原因，沈枝一直靠在何述之身边，可以说是寸步不离，现如今正坐在他父亲的房间里，透过窗户望着院子里突然闯入的两人。
他们站在一起像一对璧人，许是太过于匆忙，没等沈枝反应，唐吟的目光就迎面而来，瓜子脸，巴掌般大小，长长的黑发自然垂在身侧，肤色白皙健康，典型的温婉美人。
就在此刻，温婉美人冲她淡淡一笑，沈枝眨着眼睛，回应来得很迟，她不想拂人面子，可一想到那人近似于抛弃何述之的做法，便半分笑意也给不出。
应当是察觉到身边人的视线，何捷也寻着目光看过来，一方绿意里藏着一面窗，窗户边上一个女孩眼睛晶莹剔透，单纯天真，是属于这个年龄的孩子所拥有的烂漫生机。
只一眼，他便想起何述之低垂的眼眸，两者对比之下，心密密麻麻地疼。
何爷爷解释说，“那是我学生的孩子，因为一些原因，暂时借住在这里，述之在书房里，我带你们过去。”
“好。”何捷说。
沈枝这才从窗户边将脑袋缩回来，何捷的眉眼和何述之简直一模一样，凭着外貌就能猜测出两人的关系。
那么，何叔叔呢，是什么样的？
“喵～”沈枝蹲在窗户下面，靠着墙，脚边多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小煤球。”她摸了摸它的脑袋，待在何家的这些日子里很少见过这只猫，要么是因为它一直待在外面，要么就是因为它一直待在何捷的卧室里。
第一次发现它也是在何捷的屋檐下。
“你也想何叔叔了对吗？”她把猫咪抱在怀里，白色的衣袖上瞬间多了几个猫爪印，沈枝挠它下巴，“他也想了。”
“我离开之后，你多陪陪他，好吗？”沈枝低下头盯着猫咪眼睛。
“好。”她举着小煤球的爪子来回晃悠了两下。
“你答应我了，不能食言的，”沈枝拍了拍它的脑袋，“小煤球，做猫也是要讲信用的，不然，等我回来后，我一次也不抱你，也不让他抱你。”
她不知道他们在书房聊了些什么，又或者是何述之赶在他们来之前退出了书房，那是他和他父亲的秘密基地，沈枝猜测，他应该不会想让别的人进去，哪怕是唐吟，哪怕是何捷。
都是成年人了，总归不会弄得太狼狈，何述之依旧很倔，他表达不满的方式就是将自己锁在书房里，一遍遍抚摸过那些书籍字画。
他还记得父亲第一次握着他的手教他写自己的名字，在白纸上挥毫落墨，窗户外花鸟馨香。他因为技艺不佳，整个手腕上都沾上了墨汁，爷爷在一旁马后炮，祖孙三代，其乐融融。
他记得父亲教他温良恭俭，教他懂礼守信，教他和善待人。
父亲是他的第一个老师，也是永远都忘不掉的人，自父亲离世后，流言恶语越发严重，他曾自暴自弃过，不是因为别人的话语，而是因为挚亲离世，那个人是他的杆，是他的支柱，是他的底气来源，也是他的未来指向。
一朝病变，生死两隔，他没赶上盛夏那场雨，淋湿了星海蓝天。
何述之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做，当他看到何捷的第一眼，来自于血缘的联系扭成一道细线，他当然感受得到，那人白发渐生，见他一面就红了眼，言语哽咽，在某一个瞬间，他觉得那人很苍老。
可他又在想，倘若父亲尚在人间，是否也是这般模样，文人风骨不消，教给他更多的人生道理，告诉他该怎么继续往下走。
然而想念只能存在于脑海中，他没有告诉何述之如何在内心他的世界里更好的前行。
于是何述之跌跌撞撞，满身伤口，却不掉眼泪，一次次清醒，一次次迷茫，才走出了没有他的那些黑暗光景。
而此刻，又站立在分岔路口，再次茫然失措。
在没有人注意到书房动静的时候，何述之不见了。
准确地说，他是逃了，离开了这个逼着他立刻就下定决心去作出选择的地方。
最先答应他不见的人，是沈枝。
因为她觉得，他会想要自己去找答案，可有的时候，当局者迷这一句话真的没有任何错误。
雨来得又迟又大，沈枝这次忘记了撑伞，她没来不及看一眼天气预报，甚至亲手给自己绑了个死结。
因为下雨的原因，杜斯窝在店里没有出门，不然他会成为第一个发现何述之的人。
等沈枝在理发店背后的那条长长的石阶上找到靠着墙一言不发的何述之时，她浑身湿透。
从头到脚没有一处干的地方，头发湿漉漉的贴在脖子上，雨水从肩膀滑到胳膊，再到手腕，最后从手腕流手指，滴答落在一个又一个水潭中。
何述之也没有好到哪里去，甚至比她还严重。
感受到面前来人了，他抬起头望了过去。
沈枝盯着他双眼，当下的蓝精灵像极了受伤的小鹿。
“没关系的。”她走近，停在他面前，用自己单薄的身影挡住了上方微微低落的雨滴。
沈枝给了他一个拥抱，她拍着他的后背，“何述之，别怕。”
她第一次叫他全名，是在给予安慰。
“你淋雨了，我带你去杜叔的理发店，”何述之从她怀里出来，仅几秒钟他就回过神来，沈枝被淋成了落汤鸡。
他摸着她滴水的发梢，“得快点去洗个头，吹一下，万一感冒了就不好了，杜叔那里有我的衣服，待会去换一下。”
沈枝拉着他不让他起身，反而坐在他旁边，“待会去，不着急，我已经被淋湿了。”
“对不起，我……”他低着头，竟然不敢看她。
“阿述哥哥，你不用向我说对不起，你也不用向任何人说抱歉，知道吗？”她去碰他的脑袋，让他和自己对视。
好半响，何述之才缓缓点头，幅度极低，声音也很小，“嗯。”
“我从小是跟在爷爷奶奶身边的，因为爸爸和妈妈都很忙，他们有自己的事业，在自己的领域里都是佼佼者。”沈枝顿了顿，脸上带着笑，“我爷爷叫沈熠，熠熠生辉的熠，我奶奶叫薄烟，淡泊云烟的烟，我很喜欢他们，他们陪着我度过了小学初中，但是现在，我需要跟着沈峦，也就是我的父亲回到他们的家，当然，也会是我的家。”
“这是一开始就约定好了，等我十二岁，就跟父母回家，于是为了增进感情，他们计划了一场旅行，也就是来到烟尾巷，可是啊，”她似是叹气又像是没有波动，“因为一些原因，他们至今没有出现，只是在第一天把我送到了何爷爷家里。”
“阿述哥哥，我很高兴可以遇见你，真的。”雨已经停了，天边似乎又出现了太阳，光亮的影子照亮了石阶。
“我印象很深的一次，是在十岁那年的生日晚会上，我应该有些多动症，到处乱跑，我听到他们说：如果不是她姓沈，如果她不是沈家大小姐，谁和她一起玩啊。”她脸上风轻云淡，可何述之知道，撞破真相的沈枝不可能安然无恙，也不会波澜不惊。
“再然后，我就有一些丧失真心交朋友的能力了，顶着大小姐的名号，也不知道是好是坏。”
“枝枝。”何述之很笨，不太会说漂亮话，他只能把沈枝抱在怀里，一下一下轻拍她后背，告诉她说，枝枝很好，我也高兴遇见你。
沈枝笑笑，“没关系的，都过去好久了，我总不能拿着别人的刀往自己身上扎，这不是成心给自己添堵么。”
“嗯。”他说。
“阿述哥哥，”她从他怀里退出来，望着他的眼睛说，“不要让爱你的人觉得，他们的爱于你而言是一种负担。”
她大概能猜到何述之在纠结些什么。
“爱是世上最温暖最动人的字眼，裹挟着喜悦和欢愉，不应该被当成枷锁与折磨，更不应该让它落空。”
“爱不是让人觉得有负担的，爱是让人感到幸福的。阿述哥哥，一生很短暂，能多幸福就要有多幸福。”
“我很喜欢阿述哥哥，所以枝枝希望，阿述哥哥一定要特别特别幸福。”
雨过天晴，她看到了彩虹。
何述之似有哭腔：“会有人记得他吗？”
沈枝点头，“你记得，全世界就记得。”
你是他的全世界，只要你记得他，那么他的全世界就都记得他。
只要你记得。
就够了。
她抱他，何述之埋在她肩头，皮肤泛凉，下一秒又滚烫，有炙热的眼泪滑落，聚成一摊水，打湿了沈枝的心，她也难过极了，红着眼睛，睫毛不停地眨着，小手一下下拍着他后背。
此刻，开始和解，破冰。
沈枝成为他永远都放不下的人。
十四岁的何述之不懂喜欢是何含义，只知道眼前的这个人，谁来都不给，拿什么都不换。
十二岁的沈枝天真烂漫，从不吝啬温柔和善意，殊不知受众只是何述之一人。
幼小脆弱的灵魂相撞，便注定坚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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