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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重重烟柳锁宫门久久浓雨误茶香


眼前的景色如水墨铺陈,浓淡相宜,一幅江山秀丽的图景就这么映入我的眼帘。我不由暗叹,观星台果然是赏景的好地方。

        “以寂,奉茶。”内侍苏总管轻轻地在我耳边提醒,我收敛了心神,在屏风后烹茶,品茗火候很重要,冷热也很关键,时机要刚刚好,否则便是失之毫厘谬以千里。

        我手捧一盏清茗,屏息凝神,默默地奉在明黄色的案上。

        一只白净修长的手淡然地取过茶盏,轻轻呷了一口。

        春和景明,皓月千里,一时间,观星台上寂然无声。

        在观星台品茗观景的便是我们浮梦城的王——白离殊。而我,是司茶侍女。

        我们的王年轻俊朗,不需要任何华丽的衣饰装点便自成尊贵,如青莲花般黑白分明的眼睛总是用慈爱智慧看护着所有子民,顶髻佩戴的纯金王冠衬托了他比金子还珍贵的品行。

        仁王以善心治理国家,因此百姓之间从不杀害彼此,也不会用棍棒互相伤害,境内无人偷盗,可谓是夜不闭户,路不拾遗,民风甚是淳朴,家家和美,乃至各种动物也可以在此无有畏惧地幸福生活。

        今天是王的诞辰,浮梦城照旧会举行盛大的庆典。

        在观星台可以俯瞰全城,观看庆祝仪式再合适不过。不过因为观星台代表了至高的权力,只有王才可以享用。而苏总管和我作为唯二的贴身侍者,一同在此等候王的敕令。

        当太阳耀升天际,第一缕金色无染的阳光照射在观星台时,庆典正式开始,无人可以描绘如此震撼的宏大场面。首先,是燃香仪式,在皇城外将最上妙的檀香点燃,不消多时旃檀的妙香便悠然笼罩了整个国都。然后,右丞相在观星台前的甘露园点亮第一盏巨大的由纯金打造的油灯,之后是左丞相接过他手中的薪火,点燃一盏,五位卿相再依次点燃其余灯盏,一共七盏灯将会在接下来的一个月彻夜不息地点亮尘世。此时,由国中最美丽的少女们亲手采摘的十万朵曼陀罗化作花雨从天而降。之后,由百官将手中的灯火一一相传,直到点亮来参加庆典的所有人手中的灯盏,城中十万百姓每人手中都捧着做工精致的鎏金灯盏,场面壮观。无论高门贵胄还是平民百姓,都在今天无有高下地齐聚于此,共襄盛会。庆典亦准备了十万朵大小匀称、姿态妍丽的青莲花装点甘露园和皇城,整个浮梦城已经成为了花的海洋。这一天,灯火彻耀十方,旃檀、清莲和曼陀罗花的香气,沾染了每一个人的衣襟,心中的喜悦都满溢出来,堆在脸上,成为一张张无忧的笑颜。

        天鹅在水中悠游,孔雀在花园中漫步,浮梦城的一切都无比安适美丽。

        庆典向晚才结束,王没有说什么,只是在庆典结束后,独立在观星台,望着人群渐渐散去,似天空中的新月一般寂寞。

        百官黎庶以为他们的王早已回宫,可有谁知道,望不到顶的高台上,他一直都在,从始至终。

        我大多数时间低着头,默然立在王的身后,我能做的,只不过,在适当的时候,为他奉上一盏清茶。

        王已经到了弱冠的年纪。可是他戴上这冠冕,已有十年。

        犹记得七年前,我第一次缓步走向这重重宫阙中央最高处的观星台,只见星月相映,流光皎洁。我便知这里是夏夜观星的好去处。彼时我尚年幼,只有七岁,却被选为贴身司茶女官,无他,只因我是右丞相幼子的独女。至今我还记得,那满天的繁星,还有那茕茕孑立的小小身影。

        夜深了,虽快至夏日时节,却还有几分寒凉。

        “王,起风了。”苏总管苍老的声音响起,因为刻意压低,也不觉突兀。

        王转身,苏总管侍候他披上外袍,我在右前方掌灯,一条盘旋的通天梯徜徉而上出现在眼前,而现在我们却要拾级而下。

        回到寝宫,几个內侍早已备好沐浴的香汤,等他们侍候完王沐浴,我便又奉上一盏安神茶。这种安神茶取了七味香花于七日中安置风口处自然晾干,助眠的效果极佳。但他只是接过,饮了一口便放下。

        那边苏总管已将书案打点妥帖。

        白日呈上来的折子,超过了一肘高。我知道,今夜他又不会歇息了。

        换了一盏提神的茶呈上,我依旧立在他的左后方,距离很近,我甚至能闻到他身上清莲和曼陀罗的香气。

        眼观鼻鼻观心,我正发呆,余光在不经意间便瞥见窗后似是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影闪过,其中一个云鬓高耸,人未至,已闻环佩叮当。

        我并未动,继续低头敛目。苏总管悄悄退出殿外,殿外传来低低的交谈声,不过几瞬,又恢复安宁。

        王一直在批阅奏章,下笔流畅,龙飞凤舞。

        寝殿内没人在意谁来了,也没人为此停下哪怕一瞬息,若真要追问,大概还会说一句,似是无人来罢。

        可惜了窗外的好月色,无人赏。

        苏总管回到殿内,似是从未离开。

        “以寂,你回去歇息吧。”苏总管悄悄地对我说。

        夜很深了,我也不推辞,躬身悄无声息地行了一个礼,便面朝着王,一步步倒着从后方的侧门退下。

        我毕竟是右丞相家的孙女,司茶是我分内之事,但却不用守夜。我的屋子,便在寝殿后花园右侧的一个小小院落里。因我不喜打扰,况且离王的寝殿太近,便只在白日安排了几个婢女洒扫,其他的时间都是我一人。至于安全,王的寝宫外围一向有禁卫把守,无有王的口谕,无人能进,更何况,我这方在寝殿后花园的小小院落。

        天气渐暖,花朵也灼灼开放,穿过一片繁花似锦,芳菲满园,便回到了我的居处。庭中如积水空明,水中藻荇交横,其间一棵樱花树开得极好,风景正盛,虽无桂棹兰桨,也可击空明溯流光。

        树下淡粉色的落花铺陈了一地,夜凉如水,月光透过花树斑驳地洒落,为落花笼上一层轻纱。踩在上面,只有微微的沙沙声。零落尘泥碾作尘,只有香如故。

        我坐在樱花树下的凉椅上,随手煎了一壶茶,晚风浮动,暗香萦绕。一朵八重樱,正好掉落在我衣袖上。我把花朵轻轻握在掌心把玩,也觉得别有趣味。

        抬首望向空中的如钩皎月,疲倦的感觉也渐渐消逝,迟迟更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我不知不觉在漫天星辉中沉沉睡去。

        日渐初升,晨光熹微,我悠悠转醒,没想到,昨夜我竟在凉椅上入眠,更深露重,轻寒漠漠,却不觉得清冷,低头看看身上不知何时披了一件薄衫,衣上曼陀罗和清莲的香气像极了那人。

        莫不是梦还未醒?

        或是哪个婢女为我盖上的吧。

        院内除我,空无一人,只有被清扫过的痕迹,告诉我今早婢女已经来过。

        屋内洗脸水已经为我打好,桌上也摆了早膳。我稍稍洗漱梳妆,换了一身淡粉色宫裙,喝了几口米粥,我的胃口一向清淡,这样单调却是正好。

        我走出屋子,瞥见青石板的地面上,余了几朵落花,不知风是几时来,许是刚落的罢,暗香尚未盈满衣袖,只一吹,又杳杳无踪,在暗中偷换了流年。

        当我回到寝殿,朝霞已为宫墙琉璃镀了一层微光。

        还未进入内殿,我便已经听到女子如银铃般的声音,玉石环佩的响动也煞是清脆。

        “王,您不留臣妾用膳吗?”只听声音,便让人不自觉地猜测这个女子可以有多娇美呢?

        我自是知道这个女子是谁,年岁几何,相貌如何,所以便省去了一番抓耳挠腮的无端揣测。

        现在,自是不需我上前奉茶的。我也乐得清闲,只要躲在耳房,准备烹茶的材料便好。我稍稍盘点了一番还真是有所察觉,嗯,清泉水不足了,今日要着宫人速速补上。

        正想着,却听见窗外骤雨落下,开始只是滴滴答答,没过多时,便已是大雨滂沱,倾盆而下,染湿了红墙绿瓦。寝宫内的私语也渐渐被雨声隔绝,笙歌散尽,始觉春空。最后,只余风雨忽高忽低的咆哮与啼泣。往年立夏之前,倒是经常有些雨水,可是却从未像今日雨下的这么大。

        我整理完烹茶的器具,便开始了“例行公事”。说是“公事”不错,不过,我倒也能从中寻得几许兴味。烹茶很有讲究,必须心、眼、手合一,哪一个乱了,都煎不出好茶。

        司茶这件事,我做了七年。不过每每也是专注一境,不敢分神。

        帘外雨潺潺,滴落屋檐,春意阑珊。淅淅沥沥的响动和上茶水沸腾的声音,别有一番意境。

        茶终于准备好了,浓淡适宜,即可醒神,又不至苦涩。

        我捧着茶走出耳房,只见书案上的奏折已经批阅完毕,分门别类摆放整齐,他果然还是一夜未眠啊。

        寝宫已不见女子身影,隐约余下几缕浓丽香气,从朱户穿堂而来的清风将此气息淡薄,渐至无踪。

        我恭敬地奉上清茶,王随手接过。莲花缠枝纹的玉盏,在他手中分外好看。我一直低头,没望他的脸色,只是觉得,今日王更加威严,也更加沉默。

        满室寂静,只听雨打窗棂。

        王要去上朝了。我低头行礼,在他转身后用余光恭送他走向朝堂。待通往大殿的朱门缓缓合上,我才起身,转头望向窗外,雨好像下得更大了。

        窗外梧桐树碧玉似的叶子,在风雨中坠落、飘转,最终零落成泥。

        王上朝的时间,我可以稍稍偷懒些。书案旁有三面书架,我总是在闲来无事的时候翻阅一二,这里虽然是王的私人书房,但也无甚秘密。王见我偶有读书的打算,也未作阻挠,甚至还着苏总管将三面书架安置得更满。

        雨天也是个读书的好时节,我随手抽出一本薄厚适宜的书,扫了一眼书脊,原来竟是一本野史。我虽对野史无有兴趣,但是却可打发些光景,随意翻开几页,细细读来,却是在讲前朝一件旧事,正打算回耳房继续翻阅,却听到寝殿门口似有些喧哗,很快又寂静了下来。

        我把书重新束好,放回书架,准备去门口看看,便见王向书案走来。我赶忙行礼,苏总管给我一个眼色,我便知晓一二,快速回耳房,泡了一盏安神茶。

        再次将墨玉金丝祥云纹的茶盏奉上,王并不接。我只好轻手轻脚地将茶放在书案上,正准备退下,只听王唤我:“以寂。”

        我停下了后退的脚步,弓着腰听候吩咐。

        接下来是长久的沉默,好似从未有人唤过我。

        我的腿有些僵了,腰也隐隐作痛,可是我依旧保持着这个姿势。

        又约莫过了半盏茶的时间,才听王吩咐:“右相今日在朝堂上告老还乡,盼着归隐山林前,能见你一面。今日,你出宫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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