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断魂
一个一身脏乱的乞丐拄着一根竹杖在人群中摸索。
谁能认出这是三年前意气风发一举夺得武林盟主之位的杨大侠呢?
只见他凄惶地扶着竹杖,一边探路,一边在口中呢喃着什么。附近的人听了,隐约能听到一个兰字。
每天他都会来这附近晃荡。说来也怪,他并没有认真乞讨,只是在那附近转悠,彷佛在等着什么人。由于他穿得又破又烂,常常成为几个小混混嘲笑和踢打的对象。每当这个时候,他总是一声不吭地忍受着身上的各种痛苦和耻辱。
一个月后。
一角蓝布衣服跃入杨名的眼帘,他心中一动,抬起头来,终于又看到那个熟悉的身影。他激动地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一直走到一间小屋前。
那女子转了身,果然是他魂牵梦绕的兰儿,可是她一开口,声音已经变得喑哑。“我已经不是武林第一美人了,为什么还要来找我?”
他伸出颤抖的手指,轻轻揭开她蒙在脸上的面纱。
伤痕虽然已经长好,却仍然留下了难看的泛白的痕迹,狰狞地绽放在原本姣好的脸上。最可怕的是,原本一双灿若寒星,点若秋水的眼珠,也变得暗淡无光。
“我要去杀了他,我去杀了他,我要为你报仇。”
他红着双眼狂叫,乱踢乱打,像一个真的疯子一样。
兰儿拼了命拦住了他,“你现在已经完全不是他的对手了,你还能做什么?不要去白白送命了。”
“都是我的错,都是我的错。”他浑身颤抖,颓唐地坐下来。“我会照顾你的。”
兰儿只是凄惨地笑了一下,不肯再说话。她重新蒙好面纱,将他推开。
“兰儿,就算你再不待见我,也不用这样折磨自个儿。”
他站在那里,又是心疼又是悔恨。
然而他硬是厚着脸皮在这里住了下来。
他还换上了整洁的衣服。
每天早上,他拿起一把陈旧的小木梳,小心地给兰儿梳头。她的头发仍然是又黑又密,和从前一样。
然后,他会去集市上买来她从前爱吃的糕点,满满地摆上一盘子。
渐渐地,兰儿开始吃这些点心。
吃饭的时候,他随便盛了一碗汤,掰开了馒头泡着吃。她就在一旁静静地给他补衣服。等到馒头吃完了,衣服也补好了。他就继续出去拾柴。
一天,杨名突然从一个旧包裹里翻出一叠剑谱,冷冷地扫了一眼,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火盆。
正好兰儿走进屋里,撞见这一幕。她立刻把手中的衣服一扔,跑过去抢救这些剑谱。还好来得及,只是有几页烧了个角。
“你这是何苦呢?”他心疼地给她手上烫伤的部分上药。
“我怕你以后后悔。”
他摇头叹息,江湖功名,如今在他眼里,又算得了什么?
这天,杨名在山上打猎,运气特别好,居然捉到了一只野鸡。他兴冲冲地拎了回去。可是一进屋,却发现兰儿呆呆地坐在床边,桌上放着一碗凉掉的药。
“兰儿,怎么了?你病了?”
兰儿摇摇头,抬起双眼来看他,“我有了他的孩子。”
他先是一怔,随后恍然大悟。他端起那碗药质问道,“你想做什么?”
兰儿开始流泪,“我不想要这个孩子,可是我又不忍心……”
他一巴掌将药碗打到桌底下,“我不能让你这么做。”
他半跪下来求她,“兰儿,我什么都不在乎,可是你不能这样你会后悔的……你放心,你的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约莫半年之后,兰儿生了一个孩子。
孩子出生之后,是个非常漂亮的男孩儿,长得白白胖胖,眉眼儿像极了兰儿。
孩子脸蛋红扑扑的,穿的是兰儿亲手绣的一条花布小团被,一边把小拳头送进嘴里啃,一边对着他笑,笑得他心都柔软了。
杨名把这个孩子抱在怀里,仿佛什么稀世珍宝一样,眼里全是温暖的笑意。他这原本用来持剑的手,居然也开始学着做肉汤。每一次,小孩子嘟着小嘴都喝得正欢。平常空闲的时候,他会把这个孩子搂在怀里,用胡子喳他的小脸蛋。
可是兰儿对这个孩子却是又爱又恨。
那天他拾柴回来,听到孩子在屋里哭得很凶,连忙冲进屋里去。
“孩子在哭呢。难道你没有听到?”这许久来,他第一次对兰儿说了一句重话。
可是小孩儿哭得很凶,他一个大男人,根本不知道怎么哄孩子。只好使尽浑身解数,做鬼脸,摇拨浪鼓,喂喂米汤,才哄得那个孩子露出了一丝笑意。
他比兰儿还要疼那个小孩子。
他给孩子起名叫小飞。虽然小飞不是他的孩子,他却觉得很亲切。还在街上打了一把长命百岁的小锁回来给他戴在脖子上。
飞儿和他非常亲近,一见面就要扭到他的怀里,成天黏在他后面。
“义父——”
“义父教你功夫好不好?”
有时候到了晚上,他还把飞儿揽过来,给他讲故事。小孩子听得津津有味。
他甚至开始在院子里种果树,准备过个几年,果实成熟了,摘下来给他们娘儿俩尝尝鲜。
不觉已经过了三个年头。
如果能够这样一直过下去,也很好。
可是他还不甘心,他想要和兰儿做真正的一家人。
元宵节。
杨名大着胆子,就在兰儿走过去挑灯花的时候,忽然从后面拦腰一抱。
他的手指直接绕上兰儿的光滑的发丝,贪婪地呼吸着她身上的气味。
“兰儿,我嫉妒得发狂,你已经和他有了一个孩子了。我也想要一个孩子,我们两个人的孩子。我只要一个,我不算贪心——”
他的声音颤抖着,止不住地绝望的期盼。
兰儿先是抗拒他的怀抱,可是她力气小,怎么样也推不开他。最后居然蠕蠕地哭了起来。
他慌了神,手一松。
“兰儿,都是我的错,你不要哭了。”他慌慌张张地安慰她,却越弄越糟。
兰儿却哭得越来越凶。
他心中凄楚,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一样,冲了出去。一直跑到远处的一片竹林里,他才开始发狂。
他抽出腰间的断魂,将无辜的竹林砍得断成一截一截,整个人好像一头受伤的野兽。
他不停地呼唤着“兰儿——兰儿——”,却又像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他回想起兰儿出嫁的那一天,穿着大红的新娘嫁衣,哀怨地看了他好一阵。
那一本剑谱就摆在他的眼前,湛蓝色的封皮在月光下闪着幽蓝的光,仿佛嘲笑他的自欺欺人。
是他先对不起她,是他为了那本绝世剑谱,把她让给了宇文都。
青梅竹马的师兄妹,就这样别过。
可是他害了兰儿,她嫁过去并不幸福。
宇文都不知从哪里知道了他们从前的事,对兰儿极其刻薄。
直到后来庄园里一场大火,兰儿失踪了。他深深地自责。于是辞去了盟主之位,一路上寻找她。可是就算他找到了她的人,也永远地失去了她的心。
他继续舞着断魂,使出的竟然还是当年和兰儿一起练习的那一招,“扬名天下”。
如今他却已经什么都没有了。
他使完这一招,终于绝望地跪倒在地,这就是老天爷给他的惩罚么?
从那天以后,他再也没试图那样接近兰儿。
这天,小飞左手里紧紧攥着一个五彩的风车,粘着一身泥巴,巴巴地望着自己的义父。
杨名又好气又好笑,连忙拧了一条热毛巾,给孩子擦了擦花成一片的小脸。
“还不擦干净,仔细你娘打你手心。”
孩子趁势腻在他的怀里,手里还不忘玩着风车,“还是义父对我最好——”
有那么一刻,杨名的脸上重新焕发出幸福的光彩,随即他又抱了抱孩子,宠溺地揉揉他的头发。
这么亲热的一幕落在了不远处的宇文都的眼中,让他充满了嫉妒。他贪婪地盯着那个孩子的一举一动,直到目光落到孩子身上的粗布衣服上,心中狠狠地抽了两下。
他终于忍不住了,于是冲到了那孩子面前。
“义父——”,小飞扭扭捏捏,揪着自己的衣角,直往杨名身后躲。
“你来这里做什么?”杨名一把抱起孩子,警惕地问宇文都。“你不是已经休弃他们母子了么?”
“孩子和我是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我会好好照顾他。”宇文都朝孩子伸出双手,满眼都是渴望。“其余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说完,为了表示他的诚意,他还从怀里掏出一瓶丸药,“这是给兰儿的。只要你把孩子给我,她以后再也不会犯心痛病了。”
“不,不行——”杨名急得把孩子又搂紧了几分,“兰儿绝对不肯这样做的。”
“我这也是为了你们好。”宇文都把小瓶朝她面前又推了一点,“孩子终究是我的,把他还给我。你们可以过自己的日子,将来还可以有自己的孩子。”
最后一句的诱惑,又让他动了心。于是他又做出了一个错误的决定。
“你混蛋——你怎么可以把孩子给宇文都?把孩子还我——还给我——”兰儿买菜回来,得知这件事之后,立刻变得歇斯底里。
“兰儿,他毕竟是孩子的爹,他不会亏待他的。来,吃药。”
“你不懂——不懂——”兰儿气急攻心,想要跑出去找孩子,却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杨名连忙把她扶到床上。
兰儿原本因为激动而发红的脸色变得惨白。她整个人瘫倒在床上,张了张口,撕心裂肺地喊道。“我的孩子没了?我还怎么活?这是我的宝贝,我的骨血。你怎么能把孩子送走呢!”
在那一刻,杨名才意识到,虽然兰儿表面上对这个孩子没有那么亲,那孩子却是她的骨中骨,血中血。
兰儿的病越来越重,喂汤药也喂不进。杨名甚至恐怖地发现她开始吐血。
因为恨他做了这个决定,兰儿宁死都不肯服下他用孩子换来的治病的药丸。
“你到底怎么样了?你告诉我呀。”眼泪顺着他有些灰白的鬓角往下流。
他哭着在床前求她,哀求,威胁,怎样都没有用。她一连好几天不吃不喝,不哭不笑,只剩下一口微弱的气还在。
万般无奈之下,他点了她的穴道,对她施了针。在刺激和金针的双重作用之下,兰儿把所有事都忘了,包括他在内。
他花了三个月的时间,才哄得她对他放下了戒心,听他的话。
“我来接兰儿。孩子想他娘亲了,你不能让他们母子一直分离。”宇文都又一次出现在他的门前。
“求你,再等一会儿。”兰儿死死抓住他的衣服不放,什么人过来劝都不肯松手。
“她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宇文都皱了皱眉,一脸厌恶地看向他。“你就是这样照顾她的?”
“你小点声,会吓到她的。”杨名柔声去哄兰儿,“兰儿乖,你和他走,你可以去看孩子了。”
他说尽了好话,这才把她哄上了马车。可是她仍然像一只受惊的小鹿一样瑟瑟发抖。
宇文都原本冷淡的眼神,在转向兰儿的时候变成了深深的痛心。他脱下身上的厚厚的披风,将兰儿裹得严严实实,驾着马车扬长而去。
等到兰儿走后,杨名失魂落魄地端着药碗,站在门口。直到意识到她可能再也不会回来之后,双手一松,那个褐色的药碗,从手中滑落,跌到地上摔成两半。
他绝望之下,放了一把大火,将费尽心血砌就的小花园,包括里面的藤花架,烧了个干干净净。
人都走了,还要花园做什么。
他只是一人在小茅屋里守着,每日只是喝酒练剑。没有钱了就上山砍柴去换些酒来。
日子太长,熬起来也难过。
那茅屋历经风吹雨打已经不成样子。他也无心去修缮。
每天,他就端着酒葫芦,靠在墙上,醉生梦死。
山庄里,宇文都拿了一把琥珀小梳子,亲手给兰儿梳头。一边柔声地哄着她。
“以前都是我的错,你记不起来也没有关系,我们可以重新开始。”
他求遍名医,也治不好她的容貌,只好给她做了一面珍珠面纱平日里佩戴。对此,他心里有着深深的歉疚。于是他命人将她的房间修缮一新,所有吃穿用度像公主一样供着她。
他还亲自照顾她的饮食起居。
过了几个月,兰儿从一开始的畏惧,终于变得慢慢接纳了他。
一家人终于能在一起,好好生活。
兰儿生辰那天,他特意让庄里的厨子做了一桌子的菜,全是她从前最爱吃的。
这个碗里是桂花鸭,那个碗里是牛肉。他不停地给她夹菜。
“你平日里吃得太素了,要多补充点营养。”
“爹,我也要。”小飞在一旁拨弄着筷子。
兰儿忍俊不禁,终于笑了出来。
宇文都看着妻儿,心中满是幸福。
可惜好景不长,宇文都练功走火入魔,拿起剑见人就刺。
唯一在这个时候还愿意接近他的,只有兰儿。
可是他还是没有认出她来。哪怕她穿着他最喜欢的淡蓝色长裙,哪怕她不顾危险抱着他的手臂乞求着。
他的眼睛里看到的,都是自己的敌人。
等到他醒悟过来,为时已晚。他手中的剑已经刺穿了兰儿的胸膛。
人世间最凄惨的一幕莫过如此。
宇文都发出一声怪叫,他把兰儿紧紧地搂在怀里。“兰儿——兰儿——”一声比一声凄厉。他浑身都在发抖,他的身上和手上沾满了兰儿的鲜血。
兰儿只剩下一口气,她的眼神中有深深的怜悯。
“照顾好自己和孩子。我不——怪你——”兰儿艰难地吐出几个字。鲜血继续从她的伤口和嘴角溢出。
宇文都慌乱地伸出手去,怎么也止不住。他的右手搭在兰儿的脉象上,知道救不活她了,脸色立刻变成了死灰色。
那一瞬间,千般往事从他心头拂过。
穿着鹅黄衣服的娇俏少女,看也不看他一眼,朝着杨名跑过去,“师兄——”
成亲当晚穿着一身大红喜服的新娘,眼睛红肿着,明显是哭过。
被他接回府时瑟瑟发抖的柔弱女子。
还有抱着孩子和他一起在餐桌前其乐融融的夫人。
一幕幕从他眼前拂过,他的目光突然落到兰儿头发里的那根金钗上。
昨天,他刚给她戴上,还说要带她和孩子去看花灯。
她走了,他和孩子要怎么办。好不容易他们才得到了一些幸福,就这样被他亲手毁了。他所许诺的未来,她已经看不到了。
他猛地拔出那根金钗,狠狠地插入了自己的心脏。他的力度拿捏地准确无误,必死无疑。
“兰儿,我为你报仇了。”
“不,你不能——”兰儿流着泪望着他,“你怎么能——孩子怎么办?”
他颤抖地抱住她,“我没脸再去见孩子,让我陪你一起去吧。”
死亡的阴影降临的时候,两人竟然都是笑着抱紧了对方。
等到杨名赶来的时候,只见到两个人抱在一起断气的惨状。
他发疯一般的撕扯自己的衣服和头发,可是一切都已经太迟了。
兰儿已经在宇文都的怀里断了气。
他哭着掩埋了他们两个,找到了飞儿,抱着孩子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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