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黄泉故事无止休
师傅说,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我原是不懂的,直到后来才明白,这园子里的戏子哪一个不是在唱着自己的一生。
我的戏子生涯本是个意外,事情还要追溯到清圣祖康熙二十五年,从师傅捡到我的那天说起。
当时师傅领着戏班子载着行头下江南,给一个姓孙的大户人家演出。回来的路上听到一阵婴儿啼哭,便下了马车闻声寻去,走近一瞧是个菜篮子。说来也怪,里面的小家伙见有人来,倒是不哭了。师傅以为准是哪个妇人在河埠头清洗衣物时落下的,正准备走时,却赫然发现襁褓中塞着一张花笺。师傅取出花笺打开来看,末了,又把那花笺小心收起在自个儿的袖头里。
“得,是个小娇娥,且好生养着,将来兴许能成个角儿。”
或许冥冥之中自有定数,戏班子将我带回了京城。师傅姓孔,年近六十,在京城有个戏园子,里面种了许多梨树,因此立了块匾额,上面题着梨园二字。记忆里,每年的初春三月,园子里的梨树便准时开了花。抬头望去,漫天梨花,洁白若雪……
在师傅众多徒儿里,我是最小的一个,也是有名有姓的一个。我只知道自己是纳兰氏,名长安。至于身世,甭管怎么追问,师傅从来都是避而不谈。师兄三里,师姐悠游和我一样都是捡来的。不过他们都是随了师傅的姓,至于到底生于什么姓氏,或许天知道。
捡到我的那年,师兄师姐不过七八岁的模样,还没登过台,平时只在后台帮着打杂。那个时候,师傅的大徒弟清茶是梨园最有名的男旦角儿,他唱的一出顶好的贵妃醉酒。这一出单折戏远近闻名,时常有富贵人家前来捧场子,甚至还被请进宫里演过。师傅更是对他言听计从,因为整个戏班子都是指望他一个大腕儿撑着。
我对清茶的印象就是,他的五官极其精致,面容清秀,有一种女态的阴柔。每年梨花盛开之时,他总是爱折一朵梨花插在辫梢儿,拿着折扇背在身后,在梨树下来回踱着。
有人来听戏的时候,就见一侍从急急跑来,立在一旁毕恭毕敬道:
“茶爷,听戏的来了,该去着戏妆了。”
清茶则不紧不慢,只淡淡的回了句:
“知道了。”
戏台上的清茶粉墨登场,他扮的杨贵妃出神入化,将借酒浇愁拿捏的恰到好处。师姐带着我从后台向外望去,台下坐满的那些看客,一眼便能瞧出来哪个是达官贵人或是大户人家。正所谓贵贱有别,服位有等,天下见其服而知贵贱。穿着绫罗绸缎的,必定过着锦衣玉食的生活。粗布衫里也不乏有闲情雅致的,毕竟一场戏下来,只收茶钱。
散了戏,师兄师姐忙着去清扫场子。我还站在那里意犹未尽,竟看得痴了。清茶下了台,坐在妆奁前卸着脸上的油彩。我又挪到他的身后,盯着他看。
“长安,你过来。”
清茶从镜子里看向我,嘴角似笑非笑,好看极了。
我乖乖向前挪了几步,立在他的身侧。
“方才我演的戏好看吗?”
“好看!”
他的话音刚落,我便脱口而出。这一声稚嫩尤其响亮,倒是把他给逗乐了,转过头用食指背冷不丁的往我额头轻轻一敲,道:
“你个小机灵鬼!”
近距离这么一瞧,清茶简直美得不可方物。肤如凝脂,朱唇皓齿,尤其那一双清澈的眸子,画上走出来的人也不过如此了。
只可惜,我对他的记忆只停留在三十二年癸酉,清茶短暂的一生也是在那一年结束的。
那年园子里的梨树应季开了花,也来了位玉软花柔的看客。此女出身京城檀氏书香门户,名唤揽月。前来听戏的那天,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身旁跟着的仆人撑着一把油纸伞。揽月穿着一身上好的粉地织锦衣裙,缎面绣以素色蝴蝶。脖间挂着由珠玉串成的璎珞,发髻斜簪一支银质镶玉的簪子;再细看,其面如桃瓣,蛾眉目含春,好一个顾盼生辉的女子。
台下又是满座,揽月坐在一处不偏的位置,那是她第一次看清茶的戏。自此以后,便是隔三差五的来了。记得约摸过了两月余,她坐在台下一边看戏一边拿着手帕子擦泪,不知是哭戏中人还是不舍唱戏人。
后来才知道,原来已有婚约在身的檀揽月瞧上了清茶,哭哭啼啼非他不嫁。檀府老爷当然不依,这很快就要和索府公子阿尔吉善成亲,岂能反悔。何况一个戏子,甭管在京城多有名儿,也终究是个戏子。那阿尔吉善是谁啊,人家可是当今朝廷命官索额图之子,出身显赫,说出去风光着呢。
可这个本就与清茶八竿子打不着的阿尔吉善,却偏偏要了他的命……
那年的冬月初六是阿尔吉善和揽月成婚的日子,檀府十里红妆自是备得妥当,只等着索府八抬大轿前来迎娶,便皆大欢喜了。然而任谁都没想到,揽月竟在房内赌气喝了鹤顶红,待迎亲队伍到达檀府府邸的时候,就已经断气了。
发生了这种事,不仅晦气,还让索府丢了面子。那自然得查,好好的人为何突然选择自戕。盘问檀府的下人,才得知揽月的死竟与一个戏子有关。阿尔吉善怎会善罢甘休,先不管清茶冤不冤,这笔账总有一天要清算。
腊月廿八的那日,大雪下得正紧时,梨园的大门被急切地敲响。师傅开了门,只见门外站着一群人。最前面的年轻男子穿着暗蓝底的白圆团纹刺绣袍子,腰间佩戴着一块翠色玉佩,外系一件灰底黑如意图案的毛披风;风帽下藏着的脸庞很是俊逸,却始终面无表情,不免让人望而生畏。
师傅满脸陪笑道:
“列位官爷来的不巧,今儿梨园不开戏。”
阿尔吉善没有说话,径自走向院内,身旁敲门的随从则冷声回了话:
“我们家公子不是来听戏的。”
师傅满头雾水,刚想问个究竟,那人又开腔了:
“今儿是来拜访你们梨园最有名的角儿,带路吧。”
这一番势头,要说拜访是假,来者不善倒是真。师傅不明就里的只能请他们进客房等候,哪知阿尔吉善并不挪步,就站在院内等人。
那边师兄端来茶水,泡的是上好的碧螺春。阿尔吉善端起青花茶盏递给随从拿着,自己却不喝。
我躲在梨树后面,不敢走过去。后面只听到那个公子终于平静的开了口,声音却出奇的冰冷:
“事情因你而起,那就因你而终吧。”
接着就听到有人被强行灌着什么挣扎的声音,师傅惊慌失措的大喊:
“杀人了!我要报官!”
听到这里,我怯怯的探出头,只见清茶倒在雪地,当日他穿的白色袍子上绣着兰竹团纹,鲜血从嘴角不断涌出,渗透在雪里的那一片红格外显眼。师兄被两个壮汉架住,动弹不得,师姐则在一旁哭。
阿尔吉善一脸漠然的盯着清茶,生冷的眸子似乎比这冰天雪地还要寒。依他这个身份,想杀一个人轻而易举,开脱罪名也是顺风吹火。
这帮人见清茶没了动弹,便扬长而去。我跑过去,看着清茶死后还睁着的双眼,跟着师姐一起哭了起来,不知是怕,还是悲。
直到来了几个人将清茶的尸体抬进屋去,我顺手捡起那滩血迹旁摔落的青花茶盏,还能感受到一丝余热,但很快就被无声的雪花融合。
我知道,清茶去了……
师傅跌跌撞撞的夺门而出,他心里明明很清楚,就算报了官也不会起任何作用。人家阿玛是位居中堂的索相,既然能光明正大的杀人,来头自然不是一般人能与之抗衡的。果不其然,官大一级压死人,衙门也不敢管,这件事只能不了了之。
梨园后面有一片荒废的土地,过了头七,清茶的尸体就被葬在那里。师傅说埋的远了,离戏台子也就远了,他会不高兴的。那口柏木棺材里,只陪葬了他生平最爱的那身戏服,还有那把不离身的折扇。师姐把他的妆匣子也放了进去,里面有一支勾勒眉角的笔。坟头前依着他的喜好新种了一棵梨树,待来年,会开花的。
清茶是第一个跟在师傅身边的徒弟,五六岁的时候就已经出落的一身秀气,是个好苗子。师傅的眼光极好,没有清茶的梨园就像这冬季不开花的梨树。
我们围在坟头,烧着火纸,火苗蹿的越发高,晃的人恍惚。
“他呀,从小就一副女孩子相。素来爱唱贵妃醉酒,就这么不明不白的死了,这出戏也只能到下面去唱了。”
说到此处,师傅鼻子一酸,老泪纵横。
临走时师兄洒了一碗酒,祭奠这个新坟。人生一梦,白云苍狗,最后不过都是一堆旧纸钱。
清茶的过往,自然没有史官记载。饭后茶余之际,倒是可以去唱书人那里坐坐,许可以听到那么一小段关于他的故事:
“话说京城曾经出了这么一个戏子,一个死不瞑目的戏子。他的单折戏唱得妙啊,只要开口就是满座。本是佛前一盏茶,无奈盛进一轮月。要问旧人归何处,梨园荒冢谁留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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