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君不见,月如水
“云梦,你真只是云中城的一场梦吗?”天宁元年,大梁朝,北部边塞重地,云中城。
巡抚衙署后院,三更呢喃的绣枕边,云消雨霁,她已入梦乡。
年轻的云中巡抚顾行之抚摸着她柔顺黑亮的鬓发,絮絮自语。
她呼吸均匀细密,眉梢似乎还飞着一丝绯云,分明是睡得恬静,只紧紧依偎着顾行之。
皎白的脸庞溶在梨花般的月色里,宛如寒玉,浑然无痕。
九月,初秋的云中城,地处朔北,已是极凉,不似他家乡千里之外的南方,地气喧暖。
顾行之轻叹一声,握了握她纤若无骨的肩膀,指尖传来丝丝温润,令他留恋不舍。
他心道——便任性一遭,忘了一切,抛弃功名富贵,忘了黎民苍生,负了知己故友,什么都抛却。在这孤悬塞外之地,和这个意外走入自己生命,完全不在预期的,来历扑朔、心思诡谲,不知是敌是友的少女,轰轰烈烈相爱一场,又如何?
可是,心事悠悠,大梁朝和邻国的战事已绵延百年,邻国久居大漠,精兵悍将,擅于骑射。云中城地处要冲,生民流离,满目哀苦不忍视。
他,新任的云中城的巡抚,年幼天子钦点的文武兼资之才,当朝元辅心许的□□定国之人,又怎么能如此自私,为了情爱,抽身而退呢?
顾行之将手徐徐抽回,给她掖紧被子,拢了拢她缎子般散落的黑发——适才,这一头黑发就在自己眼前宛转。
浮生若梦,不知欢好能几时?
这是离京城区区五百里的云中城,是战火弥漫数百年的边地,前任巡抚人头落地,顾行之亦是朝不保夕。
顾行之想着,亏得有她。除了两军对垒时的金戈铁马,其余时候,人烟稀薄,公事之暇,可以暂时不管不顾,和她登上无人的荒山,吹着暮风,慢慢看着夕阳坠地,万籁俱寂……就是他和她的天地,更无人知晓。
或是将来在三月的春风里,和她一起骑马,少女穿着杏子红的短衫,白色下裙,爽利的笑声剪开瓦蓝的天空,去城郊的阳和台,看杏花遍野。
良宵苦短,终是恩情如逝水。
顾行之再次微不可察地长叹一声,最后看了酣睡的少女一眼,披衣而起。夙夜在公,即使是这样娟好宁静的月半时分,他也没有忘记王命在身。
木门“吱嘎”一声推开,又小心翼翼掩上。
行之的脚步远了。
绣榻锦被里,忍耐了半晌装作酣睡的少女,终于放心低低抽泣,渐成凄怆压抑的啼哭,精致皎洁的脸埋在枕间,不受控制地抽动。
“行之,我不是梦,我不是梦,惟愿我不是你的梦……”,他不在了,少女可以吐露心曲。他在的时候,她什么也不能说,不敢说,不忍说。
哭累了,少女起身拥被而坐,在月色下抱住膝盖,似乎这样,就可以留住他的余温。
夜色沉,暮鸦飞,云中秋月凉如水。
金瓯缺,银烛泪,欢爱尽处翻作悲。
八个月前。顾行之初见云梦,是在京城的陆学士府上。
陆学士比顾行之年长十余岁,以大学士而论,是年轻有为。
陆学士单名离,出身寒微,容貌俊美,少时以神童名动天下,二十岁即高中进士,入翰林院,这几年连连得贵人提携,确实是大梁朝二百年来,入内阁年龄最轻之人。
天宁元年正月,滴水成冰的寒冬。
忽然出现的云梦,明艳鲜妍却将遍室照得宛如五月,榴花丛里啭啼莺。
“云儿,这是新任的云中城巡抚,诏令才下,不日赴任。顾抚台跟我是忘年交,旧时相识,你且去陪他说会子话。”素来冷若冰霜的陆学士转头,温言嘱咐她。
云梦不情不愿皱眉,还是听话,乖巧对陆学士转眄流波,轻提褶裙,纤腰如柳,盈盈来到他身旁,娇润一声:“顾抚台。”
声音羞怯里带几分酥软,却似不是说给顾行之听的,而是对着花厅里另一个男人陆学士,三分娇俏,三分哀怨。
顾行之心里料定,云梦和陆学士并不简单。
顾行之不喜趋附,虽然文韬武略,却仕途不顺多年。此刻借着同乡忘年交陆学士的举荐,骤得要职。
顾行之心念的,是金戈铁马,不是儿女情长。
但他初接巡抚云中的诏令,却又不想生硬拒绝陆学士的赠予,令他不快。
于是,他还是逢场作戏,与少女不失分寸地谈笑,甚至捏了捏少女的纤手。
她指尖细腻温软,他忽然来了兴致,还有故意做戏给陆学士看的快意。一不做二不休,一向温文的他忽然叛逆,当着陆学士的面将少女揽入怀中,少女楚楚可怜抬眼望他,似是祈求他垂怜,又不敢抗拒陆学士的话。
他与陆学士不疾不徐说着话,少女清幽的香气萦绕着他。
告辞时,顾行之并未即刻听从陆学士,把云梦带回客栈。
京城人多眼杂,明枪暗箭,飞短流长。顾行之骤得拔擢,升为正四品,巡抚云中。年少得志,不知多少人暗中嫉恨,试图把个中情由捕风捉影,挖地三尺,罗织罪名。
顾行之出身南方世家,自幼苦读,不但经史精湛,更兼兵法娴熟,武艺精通。十八岁中进士,为大梁朝所罕见。
先前,他初入官场,宰辅知道他家底殷实,却迟迟不见他馈赠,故而不得宰辅喜欢。又才高遭忌,被贬去江南为知县,辗转各地,又临危受命,去了当时兵荒马乱的岭南。
顾行之在岭南数年,军功卓著,说起擢升,自是问心无愧,实至名归。然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并不值得为云梦徒惹非议。
况且,陆学士虽和他旧交,但此人心机深重,不择手段,官场沉浮,也说不得有多少真情。
和世家子弟、仕途蹉跎的顾行之截然相反,陆学士出身微末,早年在翰林院,虽然清贵,但大梁朝以薪俸微薄著称,京城米贵,居住大不易,陆翰林时不时生活困顿。
那时,顾行之几次进京城吏部述职,结识同乡陆离,见他青黄不接,仗义疏财的顾行之遂每每慷慨解囊相助。两人因此成为忘年交。
失之东隅,收之桑榆,陆离这几年仕途极佳,平步青云。
去年夏天,晴天霹雳,春秋鼎盛的天子遽然驾崩,年仅十岁的太子即位。
这对陆离却是喜讯,他因是太子的老师,太子登基,遂让陆离入了内阁,成了陆学士。
陆学士是阁中最年轻、资历最浅的,叨陪末位,其他几位大学士也非善类。
就连远在岭南的顾行之,都听闻这半年来,京城内阁明争暗斗,波澜起伏,形势不明。
陆学士家世平平,出自翰林,在朝堂内外,并无多少势力,与领兵文臣更无渊源。顾行之明白,这是陆学士着力笼络他的缘由。
形势未定,大梁朝的内阁历来如走马灯,阁臣转眼就能跌落深渊。
顾行之不想这么早,就被目为陆学士的党羽。他想,且待几年,看陆学士站稳脚跟,自己再做议处。
他回到客栈,并没把云梦放在心上。
没料到,第二天一早,夜雪初积,梅花在雪地里开得幽艳。
顾行之在客栈门口赏花,忽见油壁车碾雪而来。云梦披件红色大氅,孑然一身,迟疑地步下马车,水茫茫的眼睛望向他。
“云姑娘,你怎么突然来了?陆学士也不说声?”对这不速之客,他眉宇之间微露不豫,心下却不知为何,竟有几分欢喜。
梅花吹雪动客衣,袅袅走来她,似一首清绝的小令有了题目,逆旅般的天地生动起来。
“顾抚台,”她垂下眼帘,眼里带着一点无奈和哀伤,“是他让我来的,他有幅画赠你。”
“他”,自然不是别人,正是陆学士。
顾行之听到云梦这样柔柔地提起陆离,不知为何心头酸酸,略带不快。
他顿时冰冷起来,预备就在客邸门外客套地索过画幅,进屋取了回赠礼,即时送客。
可是,云梦在风雪中冻了半天,一时并未顾得上察言观色,更顾不上把画幅交予他,只伸出双手在脸上呵气,轻轻跺脚蹙眉道:“真冷!”说话间呼出白色水雾,脸颊红扑扑。
适才行车途中,生起的那一点哀愁,已荡然无存,被心上人陆学士驱使来见他的偌大委屈,在萦绕身前身后的漫天寒意里,竟也算不得什么,只顾眼下的暖意。
顾行之看着笑了,她只顾自己,大为失礼疏慢,可他觉得天真浪漫,怜爱的心思又升起:“那且随我进屋烤火,暖了再说。”
云梦从容欢快随他进屋。若是门第森严的大家闺秀,是断不会与结识不久的男人共居一室。况且这男人昨日还当着陆学士的面,把她揽在怀里,让她半夜想起这委屈,都哭了一场。
实为她父母早亡,自小,陆离又不刻意教她闺范,故而她虽喜欢读书,心思玲珑,却还存着几分天真未凿。
好在顾行之是世家子弟,饱读诗书,持身甚严,昨日只是忿恨张学士所为,一时叛逆。
顾行之明白云梦身不由己,并未迁怒这位无辜少女,此刻,自然更不会心生邪念,只是客邸孤独,都人在屋檐下,同病相怜,忽然想和她说会儿话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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