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梦初回
周遭一切轰然化作飞灰。梦中的玉槛罗屏,芙蓉暖帐皆似空花泡影,眨眼已不见踪影。
叶辞风被那鬼面青年也不知是告白还是威胁的台词给吓的,溘然转醒。
之前险些迷失在意识海,忘了自己在做梦。
叶辞风大口喘气,心有余悸,脑海中的鬼面男子的身影盘桓不去,言犹在耳——
“你若敢死,我便杀尽天下人。掀了乾坤,碎了山河来殉你。”
那人鬼面獠牙,唯独能看见的那双银眸,漩着滔天的疯狂,几乎收摄了叶辞风的魂魄,叫他溺毙在其中。
这狠话撂得太重,跟赌咒发誓将自己十八辈祖宗都算进去一样,通常胜在脸皮厚口气大,事后没谁会当真。
可那人是情真意切的,声音低沉却几乎有了声嘶力竭的错觉。
叶辞风实在不敢轻忽。
他惊魂未定,从客栈八步床的床沿上,支棱起身。
厢房的窗棂忘了放下,和煦春风,将城中车马杂沓的市井声,拂至他的耳畔。
叶辞风借着床上季渊肃静的睡颜,醒了醒神。将方才莫名的惊恐与不安,驱散出心头。
他起身探出窗外,望着云陵城的水色春光,心道,我都死了三千年,这世间风光依旧,想来方才那场梦做不得真。
再者,更让他纳闷的是,他前世是背了不少风流债,可他也没缺心眼到忘了旧情缘的模样。
叶辞风心大,记性却好,犯下的那些场风月官司,串在一块儿,他甚至能掰着手指头说段贯口。
可适才的记忆中,他与戴恶鬼面具的少年,相遇相识,再到那少年突然长成了青年,说出那句不咋感人但十分吓人的剖白,差点没把他直接送走。
那些识海中的画面,很清晰,历历在目。
叶辞风却全然不记得,前世自己剪不断理还乱的孽缘中,还有这么一号人物。
不容他思虑太久。外间传来萧瑾的叫门声。
叶辞风收了房中的结界符,踱过去开门,将萧瑾让进房中。
“季道友如何了?”
萧瑾张头往厢房内的床上望。
“也不知还能不能醒了。反正一时半会儿是没辙。”
叶辞风憋出了点忧虑之色,转而问,“你怎的进来了?门口那位,不是你心上人吗?不抓紧时间,多多相处,往我房里钻作甚?”
听他提起这茬,萧瑾眉毛眼睛往下一塌:“我把他缠腻烦了,找个地方先歇口气。”
叶辞风心道:让他先缓一缓再继续缠吗?你倒是会体贴人……
“萧兄,搞男人这事儿,要的就是胆大心细厚脸皮。要将心比心,可不能让他腻烦了。”
叶辞风失败经验丰富,歪理儿一堆,泥菩萨教别人过河,掰扯得头头是道,“话说回来,那贺慎之,委实称得上人才俱好,品貌双全。萧兄眼光真不错。”
萧瑾苦着脸:“他的好,举世公认。而我……也就剩下眼光不错了。”
这少年之前还踌躇满志地要去千金阁自宫,活脱脱一随时随地开屏的花孔雀,现下真见了贺迟,按理该高兴才是,他却跟见着照妖镜似的,唯唯诺诺现了原形,当着人家的面就只会满嘴跑马地虚张声势,背地里又唉声叹气,患得患失。
唉,近乡情怯啊。
叶辞风拍拍他的肩,勉力道:“萧兄,你可是大齐的皇子,他贺慎之,不过寒苦北地的破落户,能得你的青睐,还算攀了高枝儿。你要自信些才是。”
“我这皇子当得,文不成武不就,蝇营狗苟,但求做个无疾而终的米蠹……唉,不提了。”
萧瑾摇头叹气,还算有点自知之明。
叶辞风却突然灵机一动,一拍脑门道:“对啊。你有钱有势,太玄门见你都得礼让三分,他剑门关脊梁骨再硬,也领天子俸禄。萧兄放心大胆往前冲,实在不济还能霸王硬上弓。”
叶辞风对那贺迟的皮相,本就有点眼馋。可毕竟两人隔了十来代的辈分,他又早就决心修身养性,不再沾染红尘。
招惹上剑门关的人,万一将身份暴露了,得不偿失。
叶辞风自个有心无力,倒很有成人之美的大家风范,可着劲儿给萧瑾出谋划策,撺掇人家将贺迟拿下。
萧瑾低头打量自己的小细胳膊小细腿儿:“叶兄,你看我这身板,想要霸王硬上弓,就怕弓还没上成,先闪着了腰。”
“兵法有云,‘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再次伐兵’。能智取,就无需武斗。咱们呀,手腕得硬,但姿态得软。软硬兼施,方可成事。”
叶辞风指点江山,挥斥方遒,把勾搭男人上升到了著书立说的高度:
“我有一计,能让贺迟对你敬重有加,一改此前的冷淡,甚至不必再去趟千金阁的浑水。萧兄可愿一听?”
“原来叶兄竟是风月高手,愿不吝赐教,为我指点迷津,在下自是感激不尽。叶兄请讲!”
萧瑾一脸虚心受教的神情。
叶辞风欠身附耳,小声传授,如此如此这般这般把萧瑾听得面红耳赤,两耳冒烟。
他言辞不拘俗礼,讲起阴招来,双眼放光,左拳捶右掌,先把自己说心动了。
连叶辞风也没想到,自己这位剑门关的祖师,从黄泉路上爬回人世后,所干的第一件大事,竟是帮人推倒清高出尘的自家徒孙。
在向萧瑾交代完他的损招后,叶辞风伏在床边,作垂泪状。
萧瑾则晃出去,将贺迟叫进了屋。
三人守着在床上躺尸的季渊,谁也不说话。
暖香四溢的房中,悲伤蔓延,寂寂无声。
贺迟终是忍不住开口,侧头看向床上的季渊,问:“他…状况如何?”
“似乎,好像,大概已经……辞世了。”萧瑾神情严肃,斟酌言辞道。
“不!没有!我徒弟还活着,他只是睡着了。”
叶辞风哭腔夸张,嗓门儿高过了天花板。
萧瑾道:“叶兄,是你方才给我说的,他人魂已去,即便大罗金仙亲至,也回天乏术。你还是节哀顺变吧。”
叶辞风佝偻着背,捧住季渊无力的手,默了半晌,情绪低落:“我徒弟命不好,三岁没了爹,五岁娘亲改嫁成了孤儿,又一路跟着我餐风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漂泊一生。”
叶辞风挤出两滴猫尿,深情款款地抚过季渊的脸庞:“徒弟你放心。生前你没享受得了,师父现在都补给你!师父就算剔骨割肉,把命豁出去了,也给你挣一副好棺材——”
“是在下失手伤了阁下高足,他入殓下葬的费用,自然该由我承担。”
在叶辞风都肝肠寸断的情势之下,贺迟虽尚未辨明季渊受伤濒死的因由,也只得上前一步,出言道。
“徒弟啊——你听听,有人着急脱罪。你分明还没死,他就操心起你后事,想把你草草埋了!!”
叶辞风摇撼着季渊的双手,一通干嚎,抑扬顿挫:“唔唔唔你放心,只要你尚有一口气在,师父也会全了你此生的夙愿,带你上天极峰听云涛,去南疆看林海蝶涌,到北冥寻永夜鲸落,进帝京听百纳戏……”
一旁知道内情的萧瑾,敬佩之情溢于言表,险些没绷住。
这也太会演了,若登戏台上唱两出,早成名角儿了。
“哇唔唔——!!即便师父身无分文,要饭乞讨,也要带你将这万水千山踏遍。徒儿啊!我苦命的徒儿!师父穷啊!师父对你不住啊!”
叶辞风一头磕进被子里,哭出了驴叫。
贺迟站在他身后,薄唇微动,欲言又止。
将腰间乾坤袋解下,贺迟终于开口:“叶道友,斯人已矣,来者可追。我这有三万枚灵石,并一些上品灵器,权且作为赔礼,但愿能让你心中好受些。”
炼气、筑基的修士,尚且在用金银钱财,难得获了几枚灵石也不会轻易花出去。金丹期能有上千枚灵石的身家,已算富贵中人。
剑门关每年的薪俸,也不过近百枚灵石。贺迟不但不善与人交际,还是视金钱如粪土,一出手便是三万枚灵石,估计已经把自己的衣兜掏了个底儿朝天。
叶辞风回头,双眼泛红,对贺迟手中的乾坤袋不假辞色,冷哼:“我徒弟与我这些年相濡以沫,相依为命,我对他的哀思,岂是这点孔方俗物可衡量?”
贺迟递出去的乾坤袋,收也不是,送也不是,为难道:“可你之前……”
他一面说着,正要将乾坤袋送回袖中,却被叶辞风伸手夺了过来,施恩似颠了颠袋内灵石的份量:“我与他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多年,你得……得再加点。”
贺迟默了默,问道:“阁下要多少?”
“再来个三十万灵石,不算多吧?”叶辞风哭腔顿时收起,一面狮子大张口,一面理直气壮地看向贺迟。
贺迟:“在下多年俸禄,总不过三万余灵石,全在你手上了。”
叶辞风伸脖子,望了一眼贺迟背负的剑匣,“那不如把你那柄剑抵给我。”
贺迟当即后退半步,断然拒绝:“你休想。”
瞪着眼睛,酝酿了半晌情绪,叶辞风哇的一声,又扑向他“苦命的徒弟”,开始新一轮哭丧。
在一旁观战已久的萧瑾,当即掏出一个乾坤袋,上前劝住叶辞风:“叶兄,节哀吧,灵石我替他出了。”
贺迟上前半步,方想阻止。萧瑾手中的乾坤袋,已被闻见荤腥也似的叶辞风,迅速逮了过去。
“萧兄高义,令叶某感佩不已。”
叶辞风眼睛在贺迟与萧瑾身上,轱辘转了一圈,最后视线落在萧瑾身上:“还是萧兄知书达理。你这个道侣,方正有余,机变不足,跟个木头似的。”
萧瑾两只耳朵快红成烟囱了,青烟直冒,嗫嚅道:“叶兄慎言,我与他尚未结发合卺……大典举行之前,我们只能算作相爱相知的有情人。”
这两人一个比一个不要脸。
叶辞风顺着话头,接道:“有情人终成眷属。你们即然两情相悦,结为道侣,自是指日可待啊!”
贺迟面色冷峻,许是懒得反驳。
“……”
萧瑾害羞道:“承叶兄吉言,我与他合籍大典之时,定请叶兄多喝几盅喜酒。”
叶辞风:“到时候,我定备足大礼,来贺你二人。”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全然不顾另一位当事人的反应,将合籍大典时的盛况都畅想了一番,就差择个黄道吉日定下婚期了。
万事俱备,只欠新郎。
叶辞风与萧瑾似模似样寒暄完,又仰头对贺迟道:
“你与我徒弟之间的生死债已成了局,因果两断。走吧。”
他一面大义凌然地送客,一面查探萧瑾给他的乾坤袋。
看清乾坤袋内堆积如山的灵石,叶辞风额角直打突突,这孩子真是实在,说三十万,好像还真给了三十万。
按他俩之前的商量,应该随便意思一些点就成,毕竟只是做戏给贺迟看。
以叶辞风识人无数的眼力判断,贺迟绝非计较钱财得失之人,再加上他方才哭戏了得,气氛情绪都烘托到位了,只要他不提出实在过分的要求,贺迟想必都会应允。
这时他再狮子大开口,开出个天价赔款,让贺迟下不了台。
萧瑾趁势出场解围,使得贺迟欠他一个天大的人情,此后相处,即便贺迟不会对他予取予求,至少态度会大为缓和。
叶辞风好人做到底,方才还塞了一些听名字就知道不是正经玩意的丹药给萧瑾。
诸如“风月将军丸”,“巫山云雨露”,“春宵夜不眠”……叶辞风纸上谈兵,给萧瑾一一讲解了不同瓶瓶罐罐的不同用处。
还语重心长地开示萧瑾:“萧兄,你今日是一个人,与他同住一晚,明日便可是一生一世一双人了。萧兄,可要把握机会呀!”
显然萧瑾已经错失良机。
按叶辞风的谋算,现在萧瑾应该将贺迟拽回隔壁雅间,唠唠先磕,再喂贺迟饮下加了料的茶水或是糕点,便万事大吉了。
按叶辞风的话说就是,易得有情郎,难得有料的皮囊。
睡到就是赚到。
可到了这紧要关头,萧瑾竟然掉链子,杵在原地望着贺迟,仿佛空出时机给贺迟发脾气。
贺迟并不搭理萧瑾。
他抢步上前,逼视叶辞风,冷声道:“我与他非亲非故,你将他的储物袋还给他。我的过失以及你徒弟的病因,还是请太玄门执法院来裁夺吧。在下愿意对薄公堂,依律认罪。”
萧瑾这才后知后觉奔到贺迟面前,拦住他:“算了算了贺迟。我娘留给我的家私甚丰,这点灵石不算什么,不必再费周章了。大伙都还是朋友。”
贺迟剑眉倒竖,许是被萧瑾劝得进退维谷,再争辩下去,反倒显得他小气矫情。
“唔唔唔,我苦命的儿啊——”
叶辞风趁机收好巨款,一猛子又扎进季渊的被窝里,哭泣……喜极而泣。
可突然,叶辞风的哭声嘎然而止。
因为,他的后脑勺,多了一只大手。
叶辞风抬头,刚巧对上季渊深沉的眼眸。
季渊醒了……
转过脸,叶辞风望向身后二人,冷静分析:“应该是人之将死,回光返照了。”
然后,季渊弓腰坐起身,将叶辞风的脑袋从被子中拽出来,回光返照得过于抖擞,目光炯然,问他:
“脸色这么难看?是怎么了?”
萧瑾、贺迟:“……”
“……”
叶辞风正绞尽脑汁想着应对之法,没有注意到季渊醒来后复杂的神情。
他刚得了三十万灵石巨款,足以将整座黄粱居买下来,自然贼心不死,想将戏继续演下去。
叶辞风扑进季渊的怀中,暗地里掐住季渊腰际的肉,捏着嗓子,语带深情,颇有失而复得的欣喜,“定是吾之真情,感动上苍,才让你黄泉路上回转身,与我重聚人间!”
季渊刚醒,估计还没搞懂叶辞风在作什么怪,却很上道地回搂住他的腰,
“多谢……多谢叶兄。”
只是季渊低眉敛眸,抱得太紧,用力太重,仿佛一个于尘海漂泊日久之人,熬过无数劫波,挺过万千浪头,终于抱住苦寻了经年的浮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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