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2.女牢
到了下午,夙风师兄如约而至,到府门口接我。我只得哭丧着一张脸打招呼:“师兄”
夙风显见是刚换过官服,鬓发紧绷,本就冷绝凌冽的眉眼显得更加不近人情。他着宝蓝色常服,身姿颀长挺拔。日光透过来照在他玉色的脸上,眼神低垂有怔愣的微弱倦意,过往的但凡是个雌的没有不多看他好几眼的——哪怕我心里他同青面獠牙的阎王爷没什么两样,可还是不得不承认,我爹八个弟子里,唯有夙风长得实在是高出其他人一大截的好。
他板着一张俊脸,对我的目光完全视若无睹,只是微微蹙眉:“带好你的帷帽,赶紧上马。下午时间紧,别叫我催你第二遍。”
这人才二十啷当岁,说起话来同我干巴巴的老父亲有什么分别?一看就是只知道长得好看的好处,没吃过好看的苦头。我只得恨恨答应:“来了师兄!”
一路上我骑着大宛马心里惶惶没个底儿。大师兄夙风不但之于我,之于我其余七个师兄都是噩梦一般的存在。他是最早跟着父亲的人,除了脸其他地方跟我爹简直一个模子脱出来的。想想看我爹他老人家有多可怕,两个爹加起来就是翻番的可怕。我怂到没敢问此行的目的地,直到马蹄翻飞穿过熙攘闹市,最终止步于偏郊一处空荡的荒地,我才翻身下马,看着面前一溜低矮的房屋,迟疑地询问:
“这里就是京都的地牢?”
夙风刚露面,就有两个小卒子点头哈腰地为我们牵马,他低声嘱咐一句,回过头向我纠正:“准确来说是女牢。前几日地牢被大雨冲塌了屋顶,于是临时挪这些女囚来京郊。”
地牢建在半地下,牢门有大概百阶向下的通道。这一截通道修缮得还是干净的,只是越往下,越恶臭扑鼻。我忍不住就要干呕,对牢里几个卒子的敬佩顿时高了好几个度。夙风看上去倒是习惯了这般恶臭,我不敢出声抱怨,只好掏出娘给我绣的桂花香囊,抵在鼻尖努力抵挡。
先头两个卒子因为已经得了他的传报,早安排好一应物件。地牢下去第一间小屋是个值班办公所在,两个抵着天花板的大柜子并一张长桌。虽然还是中午,因为日光实在不好,已经在桌上点了一盏油灯。我刚凑过去,长桌久不晒洗的霉味熏得我差点破功,连忙一个闪步躲到师兄身后,不禁一边揉鼻子一边小声抱怨:“这都什么地方,难闻死了,怎么还能住人”
夙风闻言只是淡淡瞥我一眼,就去翻阅桌上摊放的公文。倒是身边伺候的狱卒笑着搭了个茬儿:“大人应当第一次来这地方吧?这边还好,因为女人多些,通风也好些。要是城中那些关着男囚的监狱,那才是真的臭气熏天,满地夜香甚至能漫到鞋面上去”
“噤声。”夙风查看文件空隙,忽然递来冷淡的一瞥,吓得搭话的狱卒当即退了好几步,“她天生爱洁,少说这话。”
我继续捂着香囊不说话,夙风已飞快地将一沓公文看完,随手挑出几份指给狱卒看:“把这几个提出来,我有话要问。”狱卒忙去提人,他则拉过我往椅上一按,冷声道:“捕快,自然是与犯人打交道最多。今儿一下午你睁开眼好好看看,真正的犯人究竟是个什么模样。”
我惶惶端坐在椅上,被这逼仄的环境恐吓得战战兢兢,狱卒这边已经提了十几个女犯过来,在我面前跪成一溜。
我从未被人跪拜过,吓得一屁股就要弹起来,又被师兄单手镇压,顺势塞了一摞卷宗,指尖轻叩纸面:“念。”
我连忙遵旨:“刘氏,年三十七,湖广人氏,犯杀夫之罪,处斩刑”我微觉不对,不由抬头看向师兄:“卷宗上说这个妇人因为丈夫酒醉对她说要休妻重娶,她就一刀捅死了他?怎么有这样的事?”
夙风目视前方,语调甚是公事公办:“让犯妇自己说。”
女囚中最左边一个便仰起身来,倒仍旧不敢直视,微微勾着头,小声回话:“犯妇刘氏回两位大人的话,正是这样。先夫爱喝酒,喝多了时常有胡话。我一时忍耐不住,便捅死了他。”
我细端这妇人,看她脸色枯黄粗糙,显见是个苦出身,不免有一丝隐隐的怜悯,忙问道:“那么他酒后可曾打你,你是否一时反抗,不慎误杀?”
刘氏依旧低垂着头,恭敬答话:“先夫不曾打过我。酒后虽然多话,喊嚷一会儿也就睡了。”
我心中微奇,身旁的狱卒小心凑过来,代为补充:“这犯妇此前是屠夫,全家上下都仰仗她养活。她先前丈夫更是个小鸡崽子一般的身躯,并不敢对她动拳脚。”
我更奇怪,那就是一位怯内的丈夫配一位剽悍的妻子,正是合适,怎么还会发生这样的惨案,只能硬着头皮接着问:“除了停妻再娶,他还说了什么惹得你如此光火?”
“他说我不像个女人,说要休了我再娶一个温柔可人的。还叫我不要再打他,否则定要去县老爷前告我不尊夫纲,”这妇人明明一直低着头,我却隐约看见她脸庞一抹冷笑,“我告诉他那不叫打,只是教训。什么叫打,白刀子进红刀子出。这才叫打。”
短短几句话,我霎时汗毛倒竖,不敢置信这就是她谋杀亲夫的理由。一旁的夙风看出我心思震荡,淡淡道:“夫妇不调,阴阳无道。因此酿成惨案,并不稀奇。”
下一页仍是杀夫案,与上一案不同,这一案中的犯妇除了毒杀亲夫,还亲手扼死了自己一双儿女,我心想如此有违母亲天性,不知是怎样一个恶魔,不料她一抬起头,竟是个十分柔弱的年轻妇人,一脸麻木,头上还顶着一块看上去很新鲜的淤青。我有些愣怔,转头去问狱卒:“怎么还有伤?你们动了刑吗?”
“并不是小人们打的,”狱卒连忙解释,“乃是前几天她的公婆前来探监,隔着栏杆拿石头砸的。”
我点点头,倒也理解。这案卷上写她亡夫乃是独苗,这妇人算是直接绝了此家后嗣。我经由方才一案,不敢再问那些愚蠢的问题,只好点她的名字,让她自己陈述。
“他时常打我,打得我受不住。那一天他拿了柴刀,说要宰了我。我心头怕得紧,就在酒肉里放了药,把他药死了。”
这案子倒还有章理,算是她被逼无奈,可我唯有一事不解,尽量温和地问她:“他打你,你恨他杀了他也没什么,可是为什么还要掐死你的孩子?那本来也是你的骨肉。”
“为什么?”犯妇微微一笑,笑意却未达眼底,“那不是我要生的,只是他们一家喜欢。小宝才五岁,就知道骂我贱妇,长大了不过又一个畜生而已。”
“那么女儿呢?难道她也不知道体恤你?”
提及她的女儿,犯妇脸上才算有了一晃的温柔:“我女儿她很乖。只是我死后人家肯定容不下她,不如跟我一起去了干净。”只是这片刻的温柔也倏忽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隐秘的狠毒与快感:“另外那对老畜生很喜欢她,能让老畜生加倍痛心的事,我为什么不做?”
卷宗上并没有多写她与公婆之间的事,但凭这三言两语,就不知能牵扯出怎样一段血海深仇。我心中一阵叹息,只得收拾情绪,凝神去看下一份案宗。
下一个案子稍有区别,杀的不是夫君,而是未婚夫婿。若说前两个案子是夫妻久处滋生怨怼,这一对未婚夫妇交往不多,不知道又是何缘故。这回的犯妇比前一个更年轻,而且生得相当美貌,虽然囚服蓬头,仍不改骨子里一段蕴藉妩媚。我看了看她的脸,不免心中生出一个猜想:“是不是他因你貌美,欲行不轨之事,你难忍忿恨,所以才毒杀了他?”
这女犯与前两人态度迥然不同,一抬眉毛,很是无畏:“并不是。他这人老实到三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我借他十个胆子也不敢轻薄我。我只单纯瞧他不痛快。”
闻言我不禁皱了皱眉头,卷宗上写她不满这桩婚事,又因为乃指腹为亲,不得退婚,所以才动手杀人。我总觉得有些不对,压低声音去问一旁的顾问:“她是不是另有,另有相爱之人,苦不能相处,因此才?”
“您说姘头啊?这个我们也查了”
“并没有!”我和狱卒之前这番话本来很细微,不料她耳力竟然如此之好,大声反驳,一双凤眼挑起,满是不屑,“怎么大人以为天底下女子一定会为情冲动,为那些愚钝不堪的男子,而断送了自己的一生?”
她这般理直气壮,搞得我心里麻了一阵,很是跌面。一瞬间心头火起,难得板起脸呵斥:“大胆犯妇,岂敢如此无礼!”
我琢磨着手里缺一块惊堂木,或者是筹子桶,来配合我现下铁面无私的威严形象,可惜师兄淡淡一瞥我就蔫了,气势全无地发问:“依你这么说,你不过因为不喜欢他就要害他性命,你将好端端一条人命看做什么?难道这样就不叫做为了一个男人断送一生么?”
这女子生就一双柳眉凤眼,哪怕是垂首回话,眉眼却难掩天然媚态:“大人以为,人只有饿了才要吃东西么?在我眼里,一时兴起吃个零嘴儿,和一时兴起杀一个人,都并不愚蠢。一样只是为了自己开心。”
狗屁!狗屁不通这个人!这一个下午我真是一次比一次开拓眼界。饶是如此我也被这女子一脸无谓气得不轻,到底气咻咻地忍住了。夙风却忽然开口,凝声发问:
“犯妇柳氏,你用的什么毒,如何毒杀了他,再给我仔仔细细说一遍。”
柳氏微微一怔,眼中情绪飞逝而过,张嘴却是答非所问:“你知道的清清楚楚,何必还要我再说一遍?”
夙风不为所动:“自然是说给不清楚的人。”
侍立在我们左侧的狱卒几次回答都十分爽利,我不禁对他的海量信息库很有信心,悄悄跟他咬耳朵:“怎么听这意思,我师兄跟这位认识?”
狱卒一顿首,迅速扫了一眼二人,也压低了声音悄悄的回话:“的确是。这个柳氏有点儿本事,当时这桩案子查了两个月也查不出来端倪,还是夙风大人亲自去了一趟,五天不到就把人拿回来下了狱。故而这桩案子,实在也是夙风大人最清楚内情。”
我若有所思,怪不得这卷宗语言简洁,与前几篇大有不同,想必也是出自夙风之手。我其实鲜少听闻夙风亲自缉人,刑部与六扇门工作各有侧重,捉凶查案一向是不归他们管的。能劳动我夙风师兄拨冗亲至,竟不知是怎样一桩离奇曲折的要案。
柳氏显见是触动了一番心事,暗暗出了一阵神,垂下头去,态度竟与方才大为不同,显而易见的漠然怨毒起来:“我用来毒死他的,其实并不是毒,只是几味药。”
“我夫君——怎么大人这样看着我,父母之约媒妁之言,我那死去的爹娘给我定下的婚事,我怎能推辞以伤孝道?”
她口头上承认他,行动上却杀了他——
“我夫君,他原本是樵夫,后来就专门负责给村里唯一的生药铺提供药材。他是个极老实忠厚的性子,想破脑筋所能做出的最坏的坏事,不过是扣下一点药材用以进补,还偏偏每次都要告诉我,好像一件很了不得的事情一般。”
我才是不懂你们的脑筋。市井细民不如富贵人家有按照四时阴晴滋补的习惯,偶尔见到一点好东西一时难耐也可以理解,哪里可值得这样嘲弄?我心思七转八回,突然机灵地领悟了她这一篇话的含义:“他将扣下的药材告诉你之后,你做了什么?我虽然不懂医,也晓得药理互克,你难道是给他吃了药性冲突的药材,把他害死了么?”
“可见大人果真不懂医,”柳氏微微一笑,难得没什么过多的情绪,只单纯一抿干裂的薄唇,“这种毒法太慢一些。下得重了太过显露,下得轻了不知什么时候才能起效。故而我只不过稍稍掺了一些,使他在床上病倒几日罢了。”
我不很明白。
所幸这柳氏并非天桥下说书的女先,并不故作沉吟以卖弄玄虚,很快顺畅地继续讲下去:“他的病并不重,只是药性冲突了脏腑,发了几天热。而后好容易可以下地,所有人都说他脸色不好,疑心他得了肺痨。他去请大夫诊病,大夫也这样说,他便开始咳嗽,没几天就吐血,第四天上就死了。”
我微微皱眉,狐疑地反问一句:“就这样?”
柳氏笑一笑:“自然不是。我只是买通了大夫诓他,又在他的药方里加重了剂量,拖延了几日,他便自己把自己吓死了。你说好笑不好笑?”
我板着脸:“不好笑!”看她笑得欢畅,又实在不似作伪。迷茫得看了看卷宗,又回想了一遍她的话,试探地讲出我的疑惑:“你说你贿赂了大夫,可是整个村子都说他脸色不好,难不道你竟贿赂了整个村子来骗他一个人不成?”
柳氏脸上的笑容戛然而止。
实在是没有征兆,仿佛是暮色骤然降临,漆黑里唯有兽一般的眼睛泛着微弱的青光——半晌了,她又笑一声,只这一声是慢慢的,从喉咙里一路滚到舌尖上,眼睛也随之慢慢转动起来:“大人也是女子,怎么会不明白,要贿赂整个村子的人并不难。只要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悄悄走进他们家中后门,将衣衫尽数褪去了”
“闭嘴。”夙风的声音冷不丁穿插进来,脸上流露出不愿再听下去的厌恶,“把这一节略过去。”
“略过去么?”柳氏又笑了,“我以为大人应当很爱听。那么便讲我从后门走出来以后的事情。我告诉他们大家合伙逗一逗我夫君,他们自然很愿意。可是人都是不禁玩笑的,谁料到不过几天他就死了呢。”
柳氏说得轻松,可我还是自脊背上涌起一股恶寒。这样的玩笑何尝不是奔着人的性命去的。众口铄金三人成虎,这就是言语的力量。一个人的才智再出众,再怎么轻易地勘破了一个人的骗局,可倘若是两个人呢?十个人?一百个人呢?
四面八方都是谎言,每一张笑脸背后都藏着刀子,以为是蜜糖喝下去才知是鸩毒。区区一介平民,如何才能逃过这天罗地网一般的杀心?
她的话我已全部明白。我心中叹息,只是可恨放过那些村民,他们也是为虎作伥的帮凶。夙风瞥了眼我的脸色,才轻声道:“为首的几个,杖四十,流边疆。”
我不由自主松了口气,问出了最后一个疑问:“你贿赂那些人的时候,他们的妻眷难道不阻止吗?”
“妻眷?”她把眼梢吊上去了,满腹滔天的恨意才终于显露端倪,似乎有癫狂的血色翻涌在眼底,几近要连同一对乌珠一齐迸出,“那些人有什么用?哪一个有胆子敢拦一拦自己的男人?不过是一群该死的贱人——”
她整个人奋力挣扎起来,身躯猛地弹起来,原先秀气的面庞此刻绷紧了数条狰狞的青筋,她作势仿佛要暴起伤人,但在两旁狱卒冲上前将她扭俯在地时,她才喘着粗气,爆发出一声尖叫。这尖叫与其说是人类所发出的,倒不如是困兽陷在死境里所能发出的最绝望的呼求:“我原以为我们是一样的人!她们说她们会庇护我,她们说过的!”
狱卒立即拉过她的头发,重重给了她一个嘴巴子,随后便粗暴地把她拖回了牢房。我吃惊地看着下手果断非常的狱卒,转过脸看向了夙风:“怎么在这里打她?还打得这么重?”
夙风眉眼疏冷,透着锋刃般的不近人情:“她不安分,说话常有挑拨之意,甚至唆使同牢房的囚犯撞墙自杀,因此不许她胡乱开口。”淡淡瞥了眼我透着不信的目光,他语气忽然凝涩起来,伸手按住了我面前的宗卷。
“凶犯的两句话便使你起了恻隐之心,以为这案子别有隐情?”他目光如有实质,在这阴暗的斗室之中,仍有不可侵犯的泠泠寒意折回激荡,“难道你以为大理寺判错了案,刑部定错了罪,连我也抓错了人?六扇门上下混没一个明眼人,能看出这案件的真相么——”
“——你这样自作聪明,怎么还敢说自己要当捕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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