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14.故交
我手足无措,托住白展堂软绵绵的臂膀,花费了好些力气,才勉力把人拖上了床。好在我虽然慌乱,但也见过点儿世面,连忙一手兜住烛光,细看他究竟伤在何处,才发现他穿着夜行衣,背心黏湿一片。用随身携带的小刀划破他背部衣衫的一瞬间,便有大团粘稠的血块缓缓淌出,整个就是一个大写的触目惊心。
白展堂受伤避到我这里,我很欣慰,觉得深受信重,自然也就不能叫他失望。于是赶忙把手头能用的东西给搜罗齐全,下楼把值夜的伙计叫醒,吩咐他出门买药:“我记得集英胡同有一家医馆,夜里也听急召的。你去,上好的白药买个四五包,只说掌柜的失足摔伤,明儿个我给你报账!”
“那得摔成个什么样子才用得着这么多药,”伙计困得直打哈欠,但是看我脸上一派急色,还是极快地出了主意,“集英胡同也不近,转角宝萃堂原也是大掌柜生意,我过去只说这边儿掌柜要,他保证不说二话直接给了。钱也尽可先赊着,这倒轻便。”
这伙计办老了事,十足爽练,得到我应允后立即出门,折返不过盏茶功夫。我不许他进屋,他便候在外面,气喘吁吁地禀报:“宝萃堂掌柜的说,这个月进的白药不多,索性将堂里最好的金疮药凑了两包来。顺便再问掌柜的您一句,今晚的事儿要不要报给大掌柜知道?”
我正屏气凝神,专注拿小剪子一点点绞开白展堂背上黏着的衣裳,如此一心两用,竟然也听明白了他一嘴的掌柜指得都是谁。也不知道为什么,自打薛玉开玩笑叫我二掌柜起,她手下人也纷纷开始这么浑叫。但这个关头也无暇多想,我微微思忖,扬声道:“不必要。今晚上你可没出去过,若是有人问,就说楼子里进了个贼,被我打了个半死给逐出去了!”
伙计重又下楼守夜去了。我回过神来,用热水浸湿白巾,把白展堂背上最后一点血迹擦净,这才看清楚伤势:他拢共受了四处暗器,左肩胛骨上中了一枝花刺,右边小腹则是三粒唐豆,皆深深嵌在皮肉之中,一眼看去极为可怖,但是出血缓慢,而且逐渐转为正常的汩汩细流,便知他肯定第一时间点穴抑制伤势。他一见到我就倒地晕厥,想必也是逃命力竭的原因具多。
勘明形势之后,我心中安定不少,决定先易后难,从那三粒唐豆下手。这时候我就开始庆幸在夙风手下受训的那两个月了,我师兄原夙风纵使暗器功夫不是当世第一,也算得当时第一流。我得益于他的整理,也于暗器一途上有颇广的见识,譬如这三粒唐豆,实际上唐门惯使的铜莲子,通常一撒一大把,也不淬毒,因此也好处理,一刀剜出来一个,倒还不十分血腥,只是遇到那枝花刺,才顿感棘手地叹了口气。
这枝花刺不长,约莫半个巴掌大小,只是头上嵌了三对倒刺,若是强制拔出,必定连血带肉勾下来一大块,白展堂这条膀子势必是不能要了,但是好在这类造工精巧的暗器,尾部会有机括用来收起倒刺,这一枝也不例外。只是倒刺已经对里面皮肉造成了破坏,拔出的一瞬间定然剧痛难耐。我看了看白展堂白到仿佛发了瓷光的脸,犹豫着不敢动手。
就这么犹豫之间,白展堂紧蹙眉头,不知道是痛昏了头还是做了胡梦,忽然紧紧拽住了我的手臂,用力到手背上青筋迭起,发出忍耐的低喃:“娘”
我一瞬间觉得他怪可怜,自小漂泊无依,受了伤爹娘也不在跟前,真是个倒霉蛋子。但转念一想又很振奋,他老是自居我的师长,现下他糊里糊涂叫我一声娘,总算把之前吃的亏一并还了回来。于是干脆利落地拔了出来,看他面色痛苦地发了下抖,竟再无丝毫动静,一时间充满了敬佩之情,心想若是换了我身上扎了这么根东西,不说发抖,只要挺着不一个白眼厥过去,已经算得很能忍耐了。
白展堂的伤是贯穿伤,不能仰躺也不能伏着,我只得把他掰成侧躺的姿势,仔仔细细给他盖好了我的浅粉色碎花锦被。这时候街边更夫已打了第五声梆子,不知不觉,已是天大明了。
我熬了这半夜,眼圈都要青了,看了看白展堂脸色,渐渐也有点儿回春的迹象,再看了眼伤口,虽然包扎水平一般,但好歹止住了血。想了一想,把楼下候着的伙计叫了上来,郑重其事地交待:“多宝,你替我跑了这一趟,已经算得我的心腹了。你好好跟着我,不说荣华富贵,吃香喝辣是肯定有,但是倘若你敢出去胡说八道,我也叫你知道什么是雷霆手段!”
我头一回这么借着别人声势唬人,心底也知道不靠谱,只是手边实在没第二个能用的人,吩咐他守好白展堂,他要是醒了就第一时间来叫我,便随便找了间屋子,刚一头扎进被窝,当即两眼一黑,睡死过去。
这一觉香甜异常,睡醒后已经错过了午饭,只得先去看白展堂。他仍昏睡着,只是多宝很有眼力地换了套被褥,屋里的血腥气也因此消散殆尽。我就坐在床边,听多宝老老实实地汇报:“这位公子中午头醒了一回,先叫口渴,喝了一大碗水,紧接着便又睡了。我也就没敢扰您。”
我点点头,招手让多宝退下,又低头仔细看他的脸色,正目不转睛之际,一双眼睛忽然睁开,吓得我差点叫他伤上加伤:“吓我一跳!你啥时候醒的?”
白展堂本就眉睫漆黑,如今叫一张毫无血色的脸衬得愈发黑白分明,他几乎一睁眼就蹙紧了眉心,将身暴起,待到仔细看清我的形容,才缓缓放松下去,显出满面疲倦:“原来是你”
他眼里血丝密布,可见这一宿睡得并不安稳,整个人火气都弱了三分,微微抬着一双眼,眼睛里蕴着两汪水气,虚弱得像只小猫崽儿似的。我一颗心都叫他给看化了,便软了声音,小心翼翼给他掖被角:“怎么样?有没有哪里还疼?”
白展堂垂着眼睫,低低道:“没有。哪里都不疼。”说完默了一瞬,忽然看向我,语调颇有些惊奇:“昨夜是我自个儿跑到这儿来的?”
我道:“不然呢?难不成是有人捏住你的后颈皮,把你提溜到我这儿来的?”
他闻言唔了一声,脱口而出:“怎么会?”怔了一怔,仔仔细细将我又看了一遍,才脸色古怪道:“我昨夜一路回来,跑得急了,额头发昏一抬头看见一小块儿灯,又亮又暖,像是温泉水泻出来了我还以为”
说到这儿又期期艾艾地住了嘴,心虚地把头撇过去了,只是时不时还转过头来看我一眼,边看边讪讪地揉鼻尖。
我听得一愣,我夜里的确会点一盏风灯,盖因夜里蚊虫颇多,要有个亮光引得它们专扑灯火就顾不得扑我。这会儿看他脸色不像什么好话,便生了疑心,冷笑一声,慢条斯理地把手搭在了掖在他脖颈边上的薄被:“以为什么?白展堂你有话说话,左右我昨夜刚救了你,这会儿大约也舍不得打死你,倒浪费药钱。”
白展堂平日里想要含混过去,被我眼睛一瞪也就吐露实情,谁料这回居然骨头颇硬,目光在我脸上闪烁了几回,到底一个字不吭,沉默地别过头去。我看他毕竟负伤匪浅,心里也就懒得再计较,交代了一句好好歇着,刚转身要走,却听见他在身后低沉地道:“以后再有人半夜闯进来不要理,反惹得自己一身臊。”
我扭过头莫名其妙地瞧他一眼,瞧不明白,干脆便犟了回去:“什么话?救死扶伤是江湖儿女的美德。凭什么不理?闯进来的倘若是个歹人,我打断他的狗腿再丢出去。闯进来的要是个好人,我自然好吃好喝地款待他,还给他包扎伤口陪他聊天解闷。总归我又不吃亏,凭什么不理?”
白展堂无语凝噎,叹了口气:“死孩子真是没理也要犟三分难道我这话是害你?昨夜所幸是我,要是个武功胜于你数倍的人硬闯,你难道应付得了?你的江湖阅历还没有我一个指甲盖儿大,充什么江湖儿女?”
我扬了扬头,十分不放在心上:“那就是我倒霉催的,怨不了别人。我只身闯荡,倘若有个好歹,也就家里人伤心。除此之外无牵无挂,倒也自在。”
我本以为这一番话很能显出我的豪情与心胸,不料白展堂神色漠漠地一摇头,严肃道:“错了。既然入了江湖,怎么会是独自一人?我白展堂闯荡江湖这么多年,手里那么多保命的本领,还能保不住一个你?还倘若你有个好歹谁告诉你只有你家里头人伤心?合着我不算人呐?”
这话一出,我俩齐齐一愣。白展堂眼神怔忪,也不过一瞬之间,立即回转过来,若无其事地招了招手,脸上一派故作的老气横秋:“罢了,罢了!你这个岁数的小姑娘,嘴里最没个轻重。我只能平日里多念几声阿弥托佛,只当为你积口福。省得你白叫我这许多声‘哥’了。”
我才懒得理他,见他低头装模作样地念佛,哼了一声便下楼,直到确保他连我的身影也见不着了,才渐渐敛了神情,握住一角衣襟沉思。
怀里放的正是那枝我已洗干净的花刺。方才我进去探视,心中的确存着一个疑问,想好好问问他昨夜到底去了哪里,为何身上会带着这么一枝御前侍卫的雀尾刺箭?
这并非暗器花刺,而是一枝被截断的断箭,想来应是刺入体内的一瞬间便被折断以便逃生。昨夜灯光晦暗我看不分明,今早我洗净再看,却发现箭身细微的断裂面,以及箭头上刻印的皇室徽纹。
昨夜他究竟去了哪里,实在也不难猜测。实际上我对皇城的敬畏,并不如一般京城子民。我父亲是天子重臣,母亲身负诰命,侍奉天家已达二十余年,对当今圣上的情感较之一般臣子更为复杂。我自小便知道既蒙君恩,自当丹心以报,但是事到临头,还是相当平静地做出了抉择。
这有悖于我父亲教导我的君臣之义,但谁叫我如今还未考进六扇门,也算不得官府的人。何况比起素未蒙面的天子,眼下还是屋子里那个蔫了吧唧的白展堂,更讨我的欢心。
白展堂无愧是江湖中人,恢复能力十分强悍,第二天便能支撑着坐起来吃饭,没两天就跟往常没什么区别,歪在榻上跟我天南海北地斗嘴。我被他烦得要命,干脆蹿捯他起来说书,抵了这几日的医药费,不料不提这话还好,一提他就哼哼唧唧,说自己这儿那儿浑身都疼,气得我恨不能把他打包一捆丢到官府投案拉倒,但如此一来我才算真正的白搭救他,只得含恨忍耐。
但在诸般不顺心中,也有一件好处,白展堂见闻甚广,经常从肚子里随便翻检出一段故事来讲给我听,我觉着比那些个演义还要精彩,便问他干嘛不改成话本来说,保管上座。白展堂冷哼一声,自矜道:“说书的本事我十一岁就有,这些故事却是我二十年的积累。那些书段我卖五文钱一段,我自己的故事,可只讲给你一个人听。你怎么就辨不出好赖呢?”
他说的也是,我现在白担了个掌柜,情不自禁老想着如何盈利,他这么一点我才想起来,原本我也不是给袁荣打长工的,等到十二月六扇门入职考试,我就要回家备考。白展堂难得讲一讲经年旧事,我便暂时涤除杂念,专心提问:“你说你那个好兄弟,倘若得知哪一方豪富多行不义,便联络你一起劫富济贫。但是你俩经常分别行动,他又要如何联络你?”
白展堂道:“这个简单,我每到一个新地方,就发信告诉他。倘若他要找我,只要在当地最大的建筑前留下一条白色的手绢,钉在树干上,我便知道了。”
我想了想,觉得事有纰漏:“可我知道很多地方,最大最显眼的建筑往往和官府有关,譬如牌坊衙门之类,难道你那兄弟胆子如此之大,胆敢在官府面前动手吗?”
白展堂便一挑眉,懒懒道:“他胆子倒大,只是再大也不敢逮老虎尾巴毛。遇到你说那种情况,他便换个地方,只找那些我平日里爱去的地方,横竖我能看见就成。”
我原以为白展堂朋友遍天下,总有那么几个是交心知己,但是说来说去,也不过幼年结交的一对双生兄弟,那对兄弟中小的一个偏好习文,大的习武,他便和习武那个更为知交,即使长久不见,依旧交情甚笃。只是说到后来,白展堂脸上便攒出一个复杂的表情:“近几次得手,不知怎么的,总觉得他有些急躁,劫财不够,倒好像琢磨着要做一票大的。”说到这儿不免一叹,伤感道,“或许人总会变的,不晓得我和他这个朋友,还能做到什么时候。”
白展堂借着受伤之由,在床上赖了足足六天,第七天终于也耐不住,在楼子里四处溜达。我眼瞧着深秋将至,也趁着天气不算太冷出门闲逛,偶然绕到常丰赌坊看一眼,发现仍旧是之间的废墟模样,心下好奇,专门去找薛玉询问,说是袁荣看好的工匠迟迟不得空,故而起码要待到年后才能破土,又因为地下暗街不便显露踪迹,只能是如今这样荒废着。
秋高气爽,已显出几分冬来的萧肃。我走着走着便又走到常丰跟前,一打眼,瞧见一道漆黑色身影,正站在一摊子废墟前,低着头似乎正在沉思些什么。
常丰赌坊荒了这些天,常有人不知实情依旧来此赌钱,只是最后败兴而归,也算一时保住了钱袋。我就好心走上前,刚要出声叫住这黑衣人,这人却忽然转过了身,露出一张虽然阴沉,但颇有几分英俊的脸庞:“这位姑娘,请问这儿便是京城最大的赌坊么?”
我点头:“算是。只是要大装一遍,因此歇业几天。”
这位英俊的黑衣人便目露迷茫,从怀里迟疑着掏出一条白色手帕,往四周一排树上扫了一眼,才仿佛下定决心一般,向我拱手道谢:“既然如此,我也不算找错了地方,多谢姑娘指点了。”
我看了看他手里那条手帕,忽然明白了什么,看了看他很符合某人描绘的英挺面容,试探着拦下他的去路:“如果是要上树钉手帕的话还是直接给我吧,这几棵树刚栽没多久,禁不得钉钉儿的。”
黑衣人:“”
最终我成功保住了那一排不算繁茂的小树,将那条联络用的手帕交到了白展堂手里。
白展堂一见那帕子,先是下意识乐,乐完以后才反应过来,蹙着眉头问我:“他疯了不成?京城里防备这么严,敢在这儿下手,是觉着京城的牢饭格外香甜?”
我肃着一张脸,很不想和这些惯犯情感共鸣,看他的确大出意外,才冷哼一声:“我哪儿晓得你们这些人的脑子里灌的什么黄汤。你那位小鸡朋友还叫我托一句话,说是明日辰时在京郊等你,他有一件重大的事情要告诉你,叫你千万不要耽误了。”
白展堂挥舞着手帕,闻言十分轻松:“他能有什么重事大事?多半又是叫我去哪家富户踩点儿。”见我脸色不善,他随即从善如流改了口风:“可惜我近来颇有改邪归正归隐山林的想法,这回万不能使他如愿了。”
我与他结交这许多天,知道他嘴上心里未必是一套。纵然我在他潜入皇宫一事上选择了包庇,但不代表我会眼睁睁看着他勾结同伙,再行盗窃勾当,于是第二日一早,干脆赶在白展堂头前出门,一路赶到了他们约定的地点,捡了一棵粗壮的大树,隐在树冠里坐着,心想倘若他们果真密谋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我就立即从天而降,杀他们二人一个措手不及。
等到二人真正碰上了面,那位小鸡朋友第一时间却没顾上叙旧,而是抬手握住白展堂的双肩,白展堂也不禁为他奇怪态度所慑,绷住精神发问:“怎么?”
小鸡朋友默了一默,低声道:“前几个月我见到我师父了他刚从京都的天牢里逃出来,受了很重的伤,故而在我那里养了一段时间,十几天前他忽然问起你,近来有没有和我联络。”
白展堂脸上显出淡淡惊愕之色,也随之压低了声音:“京都的天牢他竟然也逃得出来劳烦他记挂我,你呢,你来找我究竟是要干啥?”
从我这个角度,其实只能看清白展堂的脸,只能通过他的神情,来推断小鸡朋友话中含义。这位小鸡着实很够意思,看样子极为看重白展堂这个手足兄弟,甫一从他师父口中得知了某个消息,立即便亲赴京城,准备和盘托出。
“我师父说,他在地牢里见到了一个人,是他的经年故交,许久不见,过得却很惨,被挑断了手筋,过得连鬼都不如——”
“他说这个人他叫做三妹,但凡行走江湖的人,都叫她一声白三娘——”
树林子里光秃秃的,已逐渐退却了缤纷的色彩。比起一个月前的葱茏多姿,已显出几分深秋的衰容。
偶尔一声鸟鸣,落在静悄悄的深林里,像一颗石子投进静谧的池塘里,沉默地激起千层波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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