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25.跑路
我在割断山峰上错杂的藤叶,努力钻过去的时候,感到非常的费解。
这种几率的事情都能让我碰上,不得不说是真离谱。
哪怕在确认山洞里的人就是失踪多日的莫小宝之后,也叫我感觉像是做了场不新鲜但还有点儿小离奇的梦。等到蹲下来翻检他的身体状态时,才被那异常惨烈的伤势给唤回了心神。
这半个月看来把他折磨得够呛,瘦骨嶙峋,蓬头垢面,说是个天生天养的野人我都信。只有胸腹处的剑伤还能证明他在人类社会中活动的迹象。多日以来的缺医少药,他的伤口腐烂严重,能看来他起码下狠心割过两次彻底烂死的腐肉。只是得不到好的营养休整,这两次狠心也只不过稍稍延长他死亡的期限。如果我再晚来个一两日,就算如愿找到这个山洞,等待我的也不过一具死于伤口感染的尸体而已。
我向他简单介绍了两句我的身份,便俯下身来给他处理伤口。那句颤抖的呼救大概是他最后一点儿求生的欲望,现在一双眼睛亮得几乎要发光,费劲儿地颤着嘴唇,一个字一个字往外冒:“多…谢…恩公,在下定不会忘…”
“得了,上去再说吧。”
我有些头疼,他情况不妙,必须尽早得到医治,只不过我下来得仓促,怎么带他上去又成了难题。最好的办法自然是将他绑在身上,攀着绳索爬回去。然而就算他这些天体重骤降,毕竟是个成年男子,恐怕远没有我下来时那么轻松。
不过如果我先自己上去,换其他人下来背他,固然省了我自个儿的麻烦。只是论起他们四人的轻功,估计也就白展堂能够办到这个事儿。我叹了口气,心想何必让他再来折腾一趟,只得咬牙把莫小宝打包挎在背上,艰难地向山顶爬去。
上山的这个过程抵得上我三天的运动量。我汗如雨下,等到终于看见悬崖旁的栏杆,好悬一口气没顶上来,抓住崖壁喘了好半天,才颤颤巍巍叫人:“快,快拉我一把…”
话音刚落,一只手臂从头顶垂下来,一把把我拎了上来。我坚持至今基本靠的是一口气,气儿一散腿就软了,控制不住地向前倒,好在那只手臂反应极快,用力搀住了我的肩膀,这才免使我惨遭破相的厄运。
身后传来祝晓芸一声惊呼,也不知是因为我,而是因为背上这个几近昏迷的衡山掌门。我累到一个字儿说不出来,刚要摆手示意他去接自家掌门,背上忽然一轻,莫小宝已被手忙脚乱地接了下去。
“还不快去叫人!好容易给你们捞回来,还发啥呆啊?一会儿这个半死不活的也没了!”
说话的是不知道什么时候来的白展堂,沉着脸发号施令,一只手却很自然地托住我的胳膊肘,让我能借个依靠喘气儿。
随行的还有周敦儒和陆一鸣,两人显然也顾不得他的口气,眼泪闪闪地把前掌门给揣走了,走前只有祝晓芸还惦记着给我意思意思拱了拱手。我刚勉强抬手表示不必在意,却被白展堂不善的目光给镇住了,只得老老实实把手收了回来。
直到被他送到路边最近一张石头板凳上,我才喘足了气儿,蔫蔫地看向他:“你咋来了?祝晓芸叫你们来的?”
“不是,是老天爷通知我有人想不开,好端端非得跳崖。这才把我给提溜过来,正好抓你个现行。”
白展堂冷哼,但是看我努力地从丹田往上捯气儿,还是伸出手给我拍背。然而虽然手上动作如此体贴,说话听上去却有点儿像咬着后槽牙:“你真行啊你郭芙蓉,那是你家掌门么?用得着你这么拼命?”
我微微向后一仰,心安理得地靠住他伸出来的手臂,疲倦地摇头:“怎么了?下去一趟又不费劲儿。再说你不也瞧见了?我再晚去一会儿,那莫小宝可就死透了。我这叫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你个飞贼哪儿能理解我的思想觉悟。”
下一趟并不算高的悬崖本就不会耗费过多的真气,缓过来以后我就很嫌弃一身的灰土,推了推白展堂,让他去给我打盆水。白展堂气得冷笑一声,还是听话地去了。
过了一会儿,也不知道他从哪儿端了个铜盆回来,盆里是还冒着热气的温水。我刚把手浸进去,不由吸了口冷气:“嘶——”
铜盆里散开一缕鲜红。我连忙把手给缩回来了,假装很感兴趣地钻研盆底:“白展堂你上哪儿找的盆?看这个铜锈,水一泡跟血似的,我还怎么洗手…”
白展堂无语地看着我,最终叹了口气,像是头疼的不得了:“我长眼睛了。躲有什么用?”
叹完气后,他便从怀里掏出只小瓷瓶,语气相当不和善:“你个倒霉孩子,过来上药!”
我不以为意,但架不住他故作凶狠的眼神,还是乖乖伸出手来让他帮忙上药。接着我就喜提一双被包得胖胖囔囔的绑带手,差点儿气笑:“有必要么大哥?磨破皮而已,不知道的以为我手指头叫人咬掉了呢。”
“别动,”白展堂没好气儿地瞪了我一眼,低头仔细检查还有没有别的伤口,“你不是能耐么?三天之内不准拆,我看你还敢不敢这么不安分。”
我向来有点儿后知后觉,这才发现他心里好像窝着股气儿似的,便低下头,冲他脸上吹了口气,笑道:“怎么了白哥,耷拉着张脸,都不俊了。姓陆的他俩给你气受了?”
白展堂愣了一下,不知道是因为我那口气,还是突如其来的亲切称呼,脸色终于和缓不少,勉为其难地抿了下嘴,依旧是不大高兴的模样:“得了吧,就他们俩那心眼儿,抠出来加一块儿都没有二两,能给我什么气?就你个祖宗,整天气得我脑瓜子疼。”
“胡说八道,我哪儿又招你了?”
“你倒是真心疼我,给我安排个清闲活儿,自己倒跑去折腾得一身脏,”白展堂淡淡瞅我一眼,目光落在我受伤的手上,还是不由软了声音,“这还不叫招我?放着我这么个轻功天下第二的棒小伙子不用,费那么大功夫把人给背上来。你倒是怪出风头,那我呢?我折腾这一趟干什么?”
哦,明白了,轻功天下第二的盗圣觉着关键时刻没派上用场,不慎戳到他脆弱的少男自尊了。我表示理解,坐下来拍了拍身边的空档,安抚性地送出一个甜甜的假笑:“行,等下回我就不这么心疼你了,叫你去跳崖背人,这总成了吧?”
我乐乐呵呵地仰着脸笑,白展堂又是一怔,撇过头去轻咳了两声,才不情不愿坐到我身边来,忽然想到了什么,从怀里找出个账本丢给了我。
我有点儿惊讶,待到看清账本上写的衡山二字,更加震惊了:“什么意思?在这儿你还敢动手?”
白展堂不满地横我一眼:“什么意思?不是你说要我查查那柳长老的底细?我好容易才从他房间里借出来的,你看不看?不看我送回去。”
我挣扎了一下,到底是查案的激情占了上风,抓紧时间翻了几页,很快就发现了问题。我不太懂得记账这一套,但是这位负责账务的柳长老做事井井有条,在日常的账目之下,单独粘了张纸条,专门记录了一系列公账的变动。
第一条记录来自去年,笔迹很端正,仿佛执笔人当时以为这是笔再正常不过的支出:十月十七,掌门支银三百五十两。
然而这只是个开始。
十一月二十四,支银七百四,十二月初十,支银一千…很快,条子上的字迹越来越潦草,公账上的支出也越来越频繁,银额也越来越大,到了今年二月,已经到了五万两,总数目也已积攒到了十万之多。
我不了解十万两银子对这样一个规模的帮派意味着什么。不过只看柳长老最后饱含怒气的字迹,大概也能分析出他的忿恨不解。
莫小宝八成并没有告知这样频繁要钱的真正目的,那么柳长老在最后得知事情真相后选择公之于众也就可以理解。可我静静思索过后,依旧本能地觉出不对,微微仰着头,无意识地看了一眼碧澄的天幕。
…不对,如果要钱是为了拿去挥霍,就算莫小宝巧立名目,一时蒙混过关,但深陷酒色的人很容易从脸上看出痕迹,柳长老但凡脑子正常,就不会深受蒙蔽达半年之久。除非他一早就有所察觉,只是出于某种目的,选择了包庇,最终才使事态的发展走向不可转圜的惨烈结局。
“你所说的这一切,都建立在莫小宝拿这么多钱果真是用在花天酒地这一基础上。”
听完我简单的推断,白展堂不置可否,只是无意识地勾了勾我手上的绷带,整理好一点轻微的褶皱,“还有一种可能,如果莫小宝一开始并没有隐瞒这笔钱的真实用途,而柳长老也同意了他挪用这笔公款呢?”
我睁大了眼睛:“怎么说?”
白展堂双手交叉,自然地垂在膝盖上,微微侧过脸,专注地注视着我:“我们假设莫小宝用钱并不是为了声色犬马,而是出于正当的目的挪用公款,柳长老身为知情人,这才一再地大开方便之门。”
“比如呢?什么正当的理由需要这么大的花销?”
闻言白展堂眉间闪过一丝思虑,我们掌握的信息毕竟有限,他也只能做几个尽量发散的猜想:“谁知道呢?或者是去做了海外投资,没个两年回不了本?或者干脆被人得知了本派最大的秘密,被贪婪的勒索者逼着每个月上交封口费?”
这很难妄下推断,我托着腮,也随之陷入不可名状的深思之中。这一深思,忽然想起白展堂之前塞给我的东西,赶忙找出来,仔细瞧了一眼。
是张契约。是那钱柜掌柜口口声声被掉包的契约。契子看上去很合法规,写明双方签订条件,落款签名一项不差,只是内容却与我之前想象得不同,甚至有些刻意的语焉不详。
“莫小宝本人及衡山派上下三十年的处置权,三十年后方可赎回…”
我皱眉:“这算什么?卖身契?”
我在京城这两年,没少去重建后的常丰赌坊找薛玉联络感情。这世上大概不会有第二个地方,比一个赌坊掌柜的抽屉里的欠条还要多,何况这纸契约涉及的是江湖中声名赫赫的百年剑派,更是一眼就能看出其中的不合理之处。
一般来说,钱柜不会把契约拟得这样简洁,往往要不厌其烦地注明附加条件。像这张契子,可钻的空子太多,而且是明显是欠款方有更大的活动空间。
如果这张契子是薛玉手下的掌事所拟,那么这个掌事当天就可以卷铺盖滚蛋,走之前还要扣几年的薪资用以填补漏空。那帮追债的混混看去颇为专业,怎么会看不出这上面的问题?
除非契子有问题,人也有问题。
我一下子醍醐灌顶,再看白展堂唇边似翘非翘的笑意,顿时涌出另外一个猜想:“最后一个问题,你之前说你已经有了助力衡山派脱离困局的方法,是不是和这张契约大有关系?”
“真聪明,”他眼神赞赏,伸出手来,轻柔地捏掉了我脸颊旁无意粘上的一小粒草叶,眉目舒展出一丝笑意,“换了契子,他们短期内没办法上山要债。何况你忘了衡山派如何发的家?论起与官府的关系,再没有比衡山派更为亲密的了。”
的确,衡山派起家与其他血雨腥风的江湖帮派不尽相同。衡山祖师爷莫太冲剿灭山匪,从官府处获得了开创祖业的第一桶金。因为这层缘故,多年以来一直和官府交往甚密,暗中颇受关照。否侧只看衡山派多年以来英才凋敝的程度,恐怕早已不够格和其他四岳剑派平起平坐。
“本地官府能量不够,而且很明显与那钱柜掌柜有些首尾,所以如果他们想要请求庇护,只有一个法子——”
白展堂很自然接口:“——将地契上交国家,请求六扇门派一位总捕过来,协助他们重建门派。”
行,算我走眼,就他这个思想觉悟,不只在飞贼界,搁在一般江湖人里头也是出类拔萃。我不禁满意地拍拍他的肩膀,及时给予鼓励:“不错,保持住这个政治觉悟。到了京里我给你求情,顶天也就判个两年。你瞧,这未来的生活多有判头。”
白展堂:“…”
在我们分析案情的期间,白展堂去了前厅一趟,把我的包袱取了回来,让我好换身干净衣裳。不过托了他这个完蛋玩意儿的福,被裹成肉馍的手怎么也系不好腰带,最后还是我站在台阶上,低着头让白展堂给我打蝴蝶结。
别说,白展堂看着一条堂堂正正的东北大汉,蝴蝶结打得相当精细,就是打完以后退了一步,不大自然地扬起了脖子,不过还是被我发现了有点儿发红的耳根。
我笑了声,干脆两只手搭住他的肩膀,把他往我跟前拉近一步,笑嘻嘻地吹了声口哨:“白哥,你躲什么?你说的我三天不许拆绑带,那你就给我系三天的腰带!要打得漂漂亮亮的蝴蝶结!”
因为这一声口哨,白展堂微微眯了眯眼眸,虹膜转瞬闪过晶亮的细芒。他下意识把头扭过去,但他性子也犟,很快逼着自己重新转过脸,不甘示弱地哼了一声:“谁躲?系就系,甭说蝴蝶结了,福字结我都能给你打出来。”
说完略带警告地瞥了我一眼,轻握住我的手腕,把搭在他肩上的两只手拂了下去:“不过你记住了,除了我,不准找别人给你系。叫人发现了你是个姑娘家,你这张面具可就白戴了。”
说到脸上易容倒是又提醒了我,我一直嫌弃这张脸做得太年轻,离京前求了袁荣许久,她也不肯直接送我一张做好了的成年男子面具。眼下好容易逮到另外一个会易容术的人,焉能放过。
好声好气求了半晌,白展堂才终于松口,拧着眉稍微有点儿犹豫:“提前说好,我好长时候没做过这个,出来什么效果我可说不准。话说回来你干什么一定要易容?该不会又是偷跑出来的,怕被家里人给逮回去吧?”
我有点儿心虚,两年前白展堂和袁荣结下的梁子我还记着呢,要是告诉他我为了完成袁荣交给我的任务才易容,还怎么白嫖面具。
只好摸了摸鼻尖,小声道:“你不知道,我这两年办案子,得罪不少仇家,不易容我哪儿还敢在江湖上行走?”
一番话说得白展堂立时翻了脸色,拍胸脯打包票,保证无论什么三教九流都得卖他几分薄面,不会有人敢当着他的面寻我的仇。虽然我明知他的话可信度顶天只有一半,还是被他给感动到了,觉得这人行,能处,不愧是贼祖宗,说话真是相当有魄力。
接着我们商量了一下,衡山派日后只怕麻烦不断,不是外人轻易就能兜得住的。我这回出门并非公干,再想要继续查下去属实有点儿逾矩,便把契约交给了我最有好感的祝晓芸,对他进行了有事儿就找六扇门的思想教育。他表示没想到还有这么个处理方式,对我们大加感激的同时,对白展堂如何当着众人的面将契纸掉的包,焕发了极强烈的兴趣。
白展堂心虚的动作跟我一模一样,尴尬地摸了摸鼻梁,干脆一把勾住了祝晓芸的肩膀:“瞧祝师弟这话,我们六扇门的,可不得多才多艺么?俗话说要想抓贼,必须得心理上揣测贼,行为上模仿贼。你瞧,学会了他们的看家本事,谁还会怀疑你是个条子?”
刚说完被我狠狠踩了一脚,用眼神警告他不准再给六扇门造莫须有的谣言。不过他这厢跟祝晓芸满嘴溜缝儿,我望着屋内被刚刚请上山的大夫簇拥起来的莫小宝,还是想要问问他的打算。
我做事信奉善始善终。单就我和白展堂小半日以来的收获,足以推断出整个衡山内斗事件必定隐藏着某些内幕。只是这多少算得衡山派的家事,如果莫小宝这个苦主不愿再追查下去,我也只得偃旗息鼓。
好在莫小宝身体不错,哪怕我刚把他背上来的时候,一副马上就要嗝屁的模样,现在面色虽然依旧苍白,精神看着却还好,能看出来眉眼英挺,生得不错。他听完我的建议,没说答应不答应,只是长长地,断断续续地叹了一口气。
“大人的意思是希望我把契约上交,把这笔账给直接赖掉?”
他说话声音很轻,但因为武功底子厚,每一个字都清清楚楚地飘进了我的耳朵:“然而以前那些孽,都是我自己造下的。如果赖了这笔账,江湖上哪里还有我的安身之处?”
我默了一会儿,觉得有点儿匪夷所思。
他是打哪儿来的自信,认为依他目前的形象还能在江湖中立足。如果说之前莫小宝德行有亏的传言只在小范围内传播,现如今结合他被亲传弟子联合门派长老一起逼杀的事实,恐怕京里头都在嚼说这得是个什么混账,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我很想问问他是不是啃树皮啃得脑子出了问题,好歹看他可怜,勉强憋住了,冷着脸问他:“那莫掌门接下来如何打算?是打算老老实实把契子还给他们,顺便带着剩下几个残兵游勇,给他们打三十年的白工么?”
莫小宝沉默。我估计他八成也没有追查的心境,叹了口气,刚要转身出门,一道犹豫的声音轻轻响起。
“如果说我打算带着这张契约,投靠别的帮派的话,”他似乎下定了决心,然而依旧难掩话中隐隐的不安之情,“不知大人肯不肯帮我一个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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