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28.做局
天色微熹。
哪怕我一路紧追慢赶,还是没能在日头升起前返回衡山,不知何故有些心虚。先溜到白展堂房前打量了一会儿,发现屋里静悄悄的,看不出究竟有没有人。
正值努力窥探之际,身后的柳疏影抱着剑,温和地呼唤我的名字。
“这样好吗?小黄兄弟?”
柳疏影是个情绪挺跌宕的人,此刻他心情应当还成,嗓音沉缓,哄得人心神都不禁为之一乱:“赶牲口似的催着上山,只是为了在大早上偷窥一个男人的房间吗?我很好奇,京城六扇门的风气是否也是这样的开明?”
我跟他打了一晚上交道,发现这个人真的嘴又欠,武功还高。我对说不过也打不过的人非常没有好感,简直一个眼神都不想给他,扭过脸没好气儿地凶他:“闭嘴吧!你烦死了,你去找你们家掌门,看他知道你这个亲师弟明知他还活着,还拼着命也不要地去给他复仇,他拿不拿大鞋底子抽你。”
说完,压根也不看他的脸色,径直开门进了房间。
这一晚上奔波得我两眼发直,脸色都青了,便决定打盆水洗把脸。刚弯腰把门口的铜盆抱起来,浑身感官登时一惊,还未彻底平复的警戒心瞬间再度高涨,我抬头惊悚地看向屋内端坐着的身影,心脏差点儿从喉咙眼跳出来。
“白展堂?”怀里的洗脸盆没搂住,还好掉了一半就被我眼疾手快给捞了起来,我望着桌边的身影,发出惊魂未定的审问,“你不在自己屋里待着,跑我屋里干啥?”
早上日光不盛,窗格里散进来的晨曦温和而清晰,白展堂端坐在桌边,何止是衣冠楚楚四个字足以描绘的。他也换了身衣裳,是对江湖人来说很不实用的月蓝,衬得眉眼俊得几乎不似此间人物。他的仪态应该也有好好修正过,明明只是单臂垂在膝上,挺着脊背冷容看着我,却很有一股今非昔比,焕然一新的气势。
白展堂脸色委实不太好看,另一只手按着桌面,冷峻的目光从头到脚把我打量了一遍,在把我成功看得浑身发毛之后,才阴阳怪气地抬了抬眉毛。
“我们郭捕头起这么早,是去干什么了?”
我先把盆放回架子上,有点儿不想搭理他。我也算是了解他,他这么说话多半心里有怨,但我昨夜好容易劝得柳疏影放弃刺杀返回衡山,再也榨不出一丝心神去关注他的情绪。烦躁地捋了一把长发,顺口怼回去:“你管我干什么?我晨练,山道上跑圈儿来着。”
“我不管你你能长这么大么?”
白展堂豁然起立,迈开两条长腿走过来,第一件事就是狠狠瞪了我一眼,然后臭着脸把我硬生生从洗脸架旁边抹开,弯腰拎起来一只热气腾腾的大茶壶:“晨练完就领个陌生男人回来,你是要气死我是怎么着?”
水壶里的水放得时间有点儿长了,白展堂一边往盆里添水,一边用手背试水温。我实在又累又困,便干脆拖了张椅子坐着歇息,开口稍微做了下解释:“其实也不算陌生。那位就是衡山管财务的柳长老。”
“长老?谁家长老长这么个小白脸模样?”
“瞧你这人,怎么还搞外貌歧视呢?”看白展堂眉心攒出来的竖纹,我虽也闹不懂他哪里来的偏见,还是伸出一根手指,轻轻地摇了摇,“长老就得长得老?那掌门跟看大门的有什么区别?”
“人家这位柳长老,正儿八百的名门少侠,可比我们原先设想的脾气暴躁的老糊涂蛋强多了。柳长老和莫掌门是同一支出来的嫡亲师兄弟,世上再没有比这更亲的关系了。因此他才顶了上一位财务的班,踏踏实实给人批银子算钱。”
也许是因为怕把浅色衣裳弄脏,白展堂特意把衣袖挽了起来,露出来一截线条完美的小臂,此刻端住滚烫的铜壶,倾入盆中的水柱却微妙一凝:“…师兄弟?世上最亲的关系?”
不坐还好,一坐下来我困得都有点儿精神恍惚,撩开眼皮,朦朦胧胧地看向他:“…啊?”
白展堂从架子上取下一条新毛巾,浸到盆里随意拧了两把,闻言也没什么表情,只眼神在我脸上停留了约莫两个呼吸,便微微笑了出来:“…我好像命苦的主妇,不仅要把孩子拉扯大,还要收拾半夜出去鬼混的酒鬼丈夫。”
他走过来把拧得半干的热毛巾敷到我眼睛上,舒服得我浑身打了个冷战,心想这人论贤惠还真不输那些主妇,便学着京都街道上被赶出来的烂酒鬼的模样,讪笑着往他腰上轻轻拍了一记,捏出个流里流气的腔调:“你这婆娘,咋一点儿也不知道体贴人呢?老子在外面应酬半宿了,光烧盆热水就把我打发了?还不快去给老子沏碗解酒茶来!”
白展堂入戏很快,刷一下把我脸上的毛巾给揭了下来,冷哼一声:“什么应酬!我看你九成九又去哪儿鬼混去了!还想蒙我!”
他脸上悍妒的神色简直入木三分,但配合那张俊得很张扬的脸,硬生生演出一副娇俏小媳妇和新婚丈夫打情骂俏的场景。
白展堂原地顿了顿,还是走到桌前倒了一碗茶回来,把碗沿抵到我唇边,眼睛里含着柔情蜜意的笑容,嘴里却缓缓吐出一个寻常男人避之不及的送命题:“…是我好看,还是你出去鬼混的那个狐狸精好看?”
我先喝了口茶,忽然想到柳疏影,心说这是什么奇怪的代入感,没憋住乐,干脆一仰头,假意去摸他的下巴:“当然是你啊!就凭咱这个身段,这个脸蛋,外头的人哪儿能及上你一根毫毛。”
我手上有分寸,离他下巴还有半寸就停下了。不料白展堂眨了眨眼,二话不说把脸一低,挨着我的掌心,亲昵地张了张嘴:“哎呀官人…”
“二位大人,请来大厅一起用早餐吧!我们柳长老回来了!早上可以加餐了…”
庭院外响起祝晓芸温和中又带着喜意的招呼声,只是这声由远到近的亲切招呼到了门外,却仿佛被谁掐住了声源一般,直接消散了。
房门没关紧,能看见祝晓芸僵着的半张脸,直到白展堂幽幽地看了他一眼,他露出的一半脸顿时粉红粉红,脚下一点儿没停,转得飞快:“我们柳长老说在饭厅等二位,届时有惊喜相待。”
衡山派是个历史悠久的剑派,最鼎盛时期弟子无论内外达到五百之数,所以饭厅也修得足够阔气,两边还有单独的小屋用以款待宾客。这回由祝晓芸带领,一口气走到最头前一间大屋,才与在门口默默站立的周陆二人一起拱手请礼:“二位有请,柳长老已恭候多时了。”
瞎说。
柳疏影和我前后脚上的山,他顶多也就在这屋子里坐了不到半个点。我眼看这三人的礼仪风貌比昨天不知强了多少,脸上的神情也安定了许多,便猜测柳疏影回来后一定进行了某种训话,或者他积威甚重,一露面就足够镇住场子,这才使三人找到了主心骨,终于显出一点儿名门子弟的气派。
我觉得这是好事儿,莫小宝虽然名声倒地,毕竟还活着,再加上管钱的柳长老一回来,旧日的秩序便可重新建立了。因此也就对一路引我们过来,又无辜受到惊吓的祝晓芸笑了笑,鼓舞了他一句:“挺好,你们柳长老这一回来,以后就开个好头,指不定其他人也会慢慢回来的。”
祝晓芸依旧温柔地笑了笑,倒是周敦儒年轻藏不住城府,在脸上摆出个愁云惨淡的神色。陆一鸣则无愧临时首席弟子的风范,沉着脸微微一点头,替我们把门打开了
柳疏影回来后应该好好洗漱了一番,一扫昨夜阴戾,越发像块新濯美玉。刹那间身边一道如有实质的目光直直刺出,落在柳疏影清月般的脸上,上上下下仔仔细细打量了好几眼,才悄悄下移,挪到了对方佩着宝剑的腰上。短暂的估量之后,白展堂如释重负,轻声出了口气:“…还好,身段没输…”
我抽神往他脸上斜了一眼,心道脸蛋其实也不输,但大庭广众也不好这么慢待主家,便轻咳一声,冲着柳疏影抱拳:“劳动柳长老费心。”
柳疏影明面上的礼仪是一点儿也不错的,光看气质真不愧大家子弟,腔调也拿捏得客套又矜贵:“二位远道而来,还请恕衡山如今正值多事之秋,款待不周。”
这可真是句实话。桌上一大盆皮蛋瘦肉粥,每人面前两个鸡蛋一碟咸菜,旁边还有一撂炊饼,朴实得像是刚从山脚下老农家里打包带出来的。我有点儿纳闷:“不是说加餐么?加的什么啊?”
柳疏影指了指粥碗:“加了两个皮蛋。我特意嘱咐不用切那么碎,现在里面大概有两个半颗的,我给你盛?”
…使不得啊长老,咱加不起就甭加了,合着救了个掌门外加劝回个长老,统共就值俩皮蛋?你这钱袋子回来跟没回来有什么两样?
大概因为双方心里都存着事儿,这顿早饭吃得非常迅速。我虽然被我娘的厨艺养得超乎常人的嘴刁,但累了半宿之后胃口大开,自己一个人干掉半盆瘦肉粥,反应过来后抿住了嘴,左右看了看同样清隽的两个人,迟来的些许尴尬顿时漫上了心头。
这两个人综合素质放在江湖里都算一流了,尤其是柳疏影,他年纪应当比白展堂还大一点儿,但若论举措中糅合复杂的气质,却远不如这位自幼在江湖上饱经风霜的盗圣来得老练。因此被他那双格外沉静温和的眼睛注视时,我不由悄悄咽了口唾沫,有点儿不自在:“…二位吃饱了么?”
柳疏影用我之前完全不会想到的优雅姿势啃了两张饼,点了点头:“可以了。早饭不易过饱。”
白展堂则是抬了抬眉毛。
他正在剥一颗鸡蛋,剥得相当仔细,一丁点儿蛋白都没有破坏,到了最后凝神贯注,一口气把薄膜整个撕下,才心满意足地哈了一声,放进了我的咸菜碟子里:“甭管我们,你吃你的就行。”
随着这一小小的动作,白展堂探过头,绵长的呼吸恰好扑在我的耳郭上。我觉得怪痒痒,下意识躲了一躲,被他正正经经看了一眼,抬手搭住我的肩头重新拉近,声音也特意压低:“你给人家帮那么大忙,吃他点儿东西怎么了?反正也是他们欠你。”
这一下拨云见日,我被他点醒了,很敬服地点点头,诚恳夸赞:“不知道为什么,你今天看起来格外的英俊。”
白展堂没再说话,眼底浮出一丝稍纵即逝的笑意,随后两指并拢,温柔地指了指自己的唇角,做出个擦拭的动作。待我反应过来后揩净了唇边一点污渍,他才半柔和半狡黠地笑了起来:“…胡说。我哪一天不好看?”
柳疏影一直默不作声,直到大家各自安坐片刻消化了一会儿,他才起身做出邀请:“现在日头好,我们散步去吧。”
我有点儿意外,本以为接下来要发生的对话应当很严肃,需要大家坐在会议厅里开诚布公地谈一谈。但这样安排也不错,毕竟他是主家,而我们自打昨天上山以来,一直也没得及好好看看山上的风景,因此也就点点头,欣然答允。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
衡山派整体建筑风格巍峨古拙,最醒目的便是悬有“衡山”二字匾额的朱色山门,傲然屹立在这群山迤逦之间,依稀可见往昔的鼎盛辉煌。衡山祖师爷当初在选址布置时无疑极为用心,然而现在看来,当初越是用心,此刻的人去屋空就越显得落寞可惜。
面对此情此景,连我和白展堂两个局外人都面露唏嘘,但柳疏影看去却不为所动,只用冷如霜雪的目光平静四顾。我起初有些不知道如何在这样衰败景象与春日和煦交融的场景里,正式提及不久前发生的惨案,柳疏影忽然回过头,淡淡一颔首。
“二位一定猜测到了一些东西,不如请先谈一谈吧,我好做些补充。”
我和白展堂对了个眼神,稍微琢磨了一下。
早上在我的房间洗脸的时候,我便和他把已知的线索串联了一遍,基本就可以拼凑出个大概。在心里组织了一番语言,我注视着他,平缓道出:“衡山内斗,是莫掌门做的局。他利用了这场突如其来的声讨,给了外界两个错觉:一是衡山派莫小宝身败名裂,惨死当场,二是衡山派无人执掌,四分五裂,自此退出江湖纷争。”
这样做的目的很简单,从源天掌柜带来的那张契约上就可以做出推断。契约要求衡山上下包括掌门人三十年的处置权,莫小宝便安排了一场自己的死亡以及衡山派的解散,这纸契约自然便失去了效力。
为了保证计划万无一失,莫小宝选择了最不容易看出痕迹的死法,就是坠崖。此后哪怕有人怀疑,也大可用尸身在崖底被野兽分食来搪塞。
然而计划的推行还是受到了莫名的阻碍,若非我们无意间的插手,莫小宝就会在无人接应的情况下,伴随着无尽的伤痛与饥饿,悄无声息地死在崖底。与此同时他唯一的血亲、特意被他提前送下山,并专门安排人保护的幼妹,也被剪除了护卫的羽翼。若非她还算机灵,知道跑路,可以想见衡山派就算有复起的可能,也与最早亲手建立这偌大剑派的莫氏一脉毫无关系了。
因为听到了叛变的张通与六分半堂的交涉,得知了六分半堂对衡山派长期以来的野心与观察,我姑且可以认为便是那位不满于只教导外门弟子的张长老,受到指示从而在关键点步骤进行破坏。但其中依旧缺乏一个人的存在,那就是眼前这位年纪虽轻,剑术上的修为却丝毫不容小觑的柳长老了。
柳疏影身上有两个疑点:一是他有这样的本领,又是正经的名门子弟,何至于如此籍籍无名。二就是作为掌门唯一的同门亲师弟,他在这场可以说是人为谋划的内乱中究竟是怎样一个存在。
他是否知情?又是否在某些环节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我与他勉强也算有些交情,干脆就直问。柳疏影听到这两个问题,先是垂下眼,说不出来什么滋味儿地笑了一声,选择对第一个问题避而不谈:“我是否知情他整个计划…你这样问,我很难理清这个问题的界限在哪儿。”
他漠然地敛着长睫,眼波里流转着冷而复杂的盈光:“…硬要说整件事有什么所谓的执行人的话,我应该可以算是一个。但关乎整件事情的真相,我不比你们知道的时间要早。”
他承认,莫小宝的确给他下达了率人掀起内斗的命令,也的确临时抽调了他手下部分人马,甚至为了保证效果,强令他向着本派掌门的胸口刺出足够骇人的伤口。但这样做的目的,莫小宝的嘴却关得非常紧。
身为五岳剑派中实力最末的衡山派掌门,莫小宝很早之前就察觉到了来自外方势力的虎视眈眈,他的这份担忧自然也被柳疏影所洞察。作为同一个师父教出来,彼此知根知底的兄弟俩,聚在一起不止一次地为此谋划。然而六分半堂急于吞并的脚步如此响亮地、一声又一声地迫近,两个人只能在一轮轮无望的讨论中,近乎垂死挣扎地期待着衡山最后的命运。
直到那个夜晚。
年轻的、富有侠名的掌门师兄忽然敲响了他的房门,告知了整场并不算高明,但足够狠心的安排。
衡山内乱,掌门身死。先死而后生,不得已的一步险棋。
柳疏影当然惊讶,并且试图阻止,但他也逃不过在被蚕食和断尾救生两者间做抉择。掌门师兄用那样激昂的语气一遍遍强调衡山绝不能沦为他人的走狗,他只能狠下心,咬牙答应了这个充满纰漏的计划。
于是在行刑台上,柳疏影紧张地演着商量好的戏码,最终在故事的高潮节点,无比稳重地刺出了那一剑。
他的手必须要稳。正如他的心神,一定要比他对上真正的敌人时还要清醒。
因为他知道从哪条骨隙刺进去,对脏腑形成的破坏最小,绽出来的血花最大。
整个衡山只有他能做到这样精准的把控。
然而事件的发展还是无可避免地产生了差错。六分半堂哪怕被这样一场内斗打乱了筹谋已久的进程,还是在关键时刻果断采取了行动。
柳疏影率领一小批精心挑选的心腹子弟下山之后,立即遭到了埋伏已久的伏击。付出了相当惨重的代价之后,他又得知事先派去保护莫小贝的弟子也遭受了相同的袭击。他疲于奔命,把所有事情收了相对可以接受的一个尾,才最终与我们碰头。
听完柳疏影的交代,我叹服不已:“…你可真能干啊。”
如果真是他说的那样,他这半月以来简直没有一刻精神完全的松懈,就这样他还坚持非要亲自手刃叛徒,可谓是忠心耿耿,精力充沛。
柳疏影对于这个评价,没什么表情地抬了抬眉毛。
“…可我要听的不只是事情的步骤,”尽管我对兢兢业业的人一向很有好感,但是出于职业的敏感度,我还是很快察觉到了他话中不尽详实的部分,严肃地指出,“我要听的是全部的真相。”
比如源天钱柜的契约。
再比如…那十万两白银的真实去向。
堂堂一派之主,单为了一个六分半堂,值得做到这一步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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