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33.
面嫩心冷的叶聆风是管不住郭芙蓉的,但是顶头上司可以。
她死活想不通自己大老远从京城跑到江南来,兴冲冲要报效朝廷,居然一来就被强制托管了。等到叶聆风一走,她就落寞地抱紧自己,挨着门框,憔悴、悲伤、梨花带雨地啪嗒啪嗒掉眼泪。
陆小凤其实挺能理解她,十七八岁任谁不觉得自己可以干出一番事业?但理解归理解,现实世界的桎梏不是那么轻易就可以摆脱的。他知道眼前这个姑娘未来要走的路还很长,因此委屈的眼泪在此刻多流一点,也是无妨的。
好在郭芙蓉本质是个要强的姑娘,把一片雪白雪白的前襟哭透以后,便坐回窗子底下,红着眼睛给自己斟甜酒喝。
她哭得尽兴,可惜了今日精心的装束,好在人年轻,再难看也难看不到哪里去。陆小凤看她就感觉像是一羽刚出巢就被风雨打得七荤八素的白鸽,此刻正蔫蔫巴巴、缩手缩脚地埋头梳理弄湿的羽毛。他觉得有点儿好笑,问她:“怎么不哭啦?哭够啦?”
她短短地唔了一声,嗓子有儿哑,捧着酒杯的神色还是没缓过来的委屈和气恼:“嗯。有点儿渴。”
陆小凤一向很会审时度势,桌上有一小碟香香的玫瑰软糕,他便悄悄地给推过去,谨慎而又克制地留意着她犹有泪光的双瞳,语气却异常的轻描淡写:“是该渴了,我瞧你我都口渴。别光喝酒,吃两块糕垫垫。另外这儿的西湖醋鱼烧得不错,赏个光,直接在这儿用午饭怎么样?”
郭芙蓉还是答应了,但她兴致不高,只管闷闷吃饭。不同于她的心事重重,陆小凤思绪倒很清晰,他盯着桌上一道鲜亮的白鱼羹,不由地思忖:到底怎么个看照法,才能既让远在京城的好友放心,又能使这小姑娘觉得这并非是家长的不公正的管制?
陆小凤的消息一向很灵通,月前他已隐约感受到了京城六扇门的异乱,他敏锐而又富有发散性的思络第一时间捕捉到了更高层面的微妙波动。或许这是一个故意释放出来的信号,对于江湖如今愈发树大招风的一个警告。陆小凤不知道有多少人察觉到了这隐藏的讯息,及时注意到看似平常的海面下正在酝酿的巨大风暴。
他明亮的目光掠过对面那个兀自陷入自己一方情绪中的少女,有一瞬间他的神情严肃得近乎可怕,因为他的确是个过分聪敏的人,一旦温存风流的笑容被紧绷的、陷入急速思索的冷峻容思所取代,任何人都能或多或少地感受到一种莫名的紧张。但他很快收敛好令人不安的情绪,转而看似百无聊赖地凝望着窗外澄澈长空,有些乏味地眯起了双眼。
或许猜测到事件内核的人比他想象得要多,这才促使原夙风不惜千里迢迢把人送到他眼皮底下请求看照。他直觉这是他那往往操心过头的挚友的主意,因为固然他自认襟怀坦白,却也不认为郭巨侠能将唯一的娇娇儿安心地交给他来护持。
陆小凤本身不大情愿掺和到这种风云诡谲的大事件里面去,凡涉及到朝堂之类的词汇,都令他下意识退避三舍。他自忖清醒的头脑不是拿来在浑水里搅局用的。如果一定要介入某种他无力控制的复杂局面里去,他宁肯是刀光剑影的江湖。起码那血雨腥风来得会更表面一些。而太阳底下的罪孽与残秽总要比阴暗角落里的好接受得多。
“真不愧是六扇门的人,”他轻声笑起来,曲起的食指关节无意识地摩挲着上唇弓,“惯会给人找麻烦。”
陆小凤身边的人,有哪一个不知道他最讨厌麻烦沾身么?
可谁叫他跟原夙风是很好的朋友,好到足以剖心肝鉴天地,他相信那位强直自遂的公门大师兄对他也是一样。小郭姑娘身为他的小师妹,也并不招人讨厌。因此他难得愿意收容这个“麻烦”,并且全心全意地为她盘算起来。
首先作为一个对自身在女色上的名声心知肚明的浪子,把小姑娘放在自己身边是不行的。那么找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吩咐她自己藏起来可行么?不,这算什么照料?别提心高气傲的大小姐情不情愿,她来这儿到底也是为了建功养望,他不愿这么摧残一个年轻人的进取心。
那么,就只能先去找一位声誉清白、在此地有相当的掌控力,同时又深受他的信赖的好朋友,给她圈一个暂时的栖息地。最好是又隐蔽又处在消息流转的关隘之地,能使她第一时间获取六扇门密令的调派…
正值陆小凤的眼睛一下子亮起来的时候,郭芙蓉充满忧郁地咽下了最后一口鱼汤,收拾好仪容,平静地望向他。
“你说的不错,鱼的味道好极了。”她眼里无不沮丧,菱花似的唇却微笑着,“接下来我们去哪里?我乏啦,先找个地方叫我歇歇脚,成么?”
现在正是金乌灼空,天容水色被金红的光辉渲染,愈发熠耀得像光艳的丝绸。远方高楼上豢养的歌姬也忽然拨弄了半支曲子,又懒又缠绵,别有一番动人的情致。虽然人人苦夏,然而西湖毕竟是西湖。别的地方或许已如沸釜,这里却仍有绵延数里的景光。
附近有园林别院,富贵人家好在院子里养孔雀白鹤用以观赏,脱落的羽毛便被家仆搜罗起来变卖。郭芙蓉就买了一枝,手里握着光彩斑斓的绿孔雀尾羽,站在岸边扑棱扑楞地打水玩儿。
陆小凤站在树荫里头,有点儿失笑:“你啊,怪体面一个姑娘,怎么是个小孩儿脾气?”
只有小孩子才一时阴一时晴,前一刻还因为大人不给买糖块在地上撒泼打滚,下一刻又没心肝似的上树下河。陆小凤其实并不觉得这样的脾气有什么。眼前的少女还没有完全长成,美貌也尚算稚嫩,像一只灵光慧黠的小动物,能在这人世间再轻轻松松地过几年也是好的。
如果一个人的心肠能一直如初生一般纤细脆弱,也未尝不可喜可贺。
郭芙蓉手里搅得起劲儿,脸上的表情却是疏冷的:“不当个小孩行么?有谁把我当个说话抵用的成年人?”她恶声恶气,手上一用力,便把半截羽毛震断,沉在水里,深深浅浅地飘远了。她目光追随着那不成样子的青蓝,眼里忽然又涌上怆怒之色:“人生天地之间,高不盈七尺,寿不过百年,纵有凌云志,一二年的时间也就蹉跎了。我知道我有许多不成器的地方,可难道我连学习悔改的机会都没有?”
她狠狠地说道,随手把剩余的半截羽毛丢在树下。绚烂的光彩被水完全的糟蹋,她连看都不再看一眼了。陆小凤闻言只是轻轻送去一瞥,没轻没重地笑出了声:“宝剑藏于匣中,也并没有什么害处。谁知道它有没有被人暗地里取出来,辛勤地加以磨砺?”
“许多人功成名垂,却什么都没有了,”他笑的声音很悦耳,像屋檐下的铁马,被呼啸的风雪打得叮当乱响,“你不要学他们。你还这么的年轻,你要是都嫌壮志难酬,我这样的人岂不是要一头扎进西湖里早日了断才好?”
郭芙蓉还是很好哄的,一下子破开满面笼罩的怒云,抬起头故作骄矜地凝他一眼,唇角的笑意却已经要绷不住:“你?如果你这样的都要投湖,西湖到时候哪儿还有你下水的地方?满水池下饺子似的泡着呢!”
陆小凤笑道:“原来你眼里我还甚有可观之处,并不是全然的酒囊饭袋?真稀奇咯。”
她置若罔闻地转过去,两只手背在身后,大摇大摆地头前带路,清凌凌的笑声却像一群小蝴蝶,扑哧哧地往他耳窝里飞:“如果真有那一天了,你可得替我在湖里看看,有长得格外英俊的,一定要抢在所有人前头给我捞出来。你就在水上好好漂着,指不定哪位心善又会凫水的美貌女侠瞧中你,也能成就一番好姻缘喽?”
到了下午日头西斜,两人离了西湖一路往城里走,路上说说笑笑,陆小凤铁了心要哄人高兴,俏皮话一嘟噜一嘟噜地往外冒。郭芙蓉毕竟年轻心大,不一会儿也重新振作起来,吵着要陆小凤带她去见识真正的富贵迷人眼,他听得头都大了:“您饶我这一遭吧,我真带你去那种地方,你师哥那儿我怎么交代?联合起来签个通缉令说我诓骗黄花闺女,我日子可怎么过哎?”
除了原夙风,陆小凤和郭巨侠门下大部分弟子关系也都不错。他一丁点儿也不怀疑如果真敢把这几位老友唯一的小师妹带到那种烟花之地,下一刻就要被抓到诏狱里吊起来锤三天三夜。他还没想到怎么把小姑娘的心思勾到相对健康积极的活动上去,她忽然一指前面,满目惊奇地发问。
“好漂亮的楼,”郭芙蓉手搭在眉骨上,仔细观察,得出结论,“院子里摆的全是花,是花店?”
听到全是花的小楼这几个关键字眼,陆小凤登时就明白了,刚要出言解释,郭芙蓉已经欢乐地奔了过去:“我去看看!真打折的话搬个十几盆回家去,就当我买的特产了!”
小楼是很寻常的江南建筑风格,青瓦白墙,和整条街是一样的风范,但是这座楼被各色各样的花给包围了,越走近越能感受到微风里浮动的花香,美得简直炫目。这世上当然有对花完全无动于衷的人,但郭芙蓉并非其中之一。她便渐渐停了下来,站在离大门前几步远的地方屏住了呼吸。
陆小凤虽然也调侃过,这楼白天看来还好说,夜半时分冷不丁撞见这么一座灯火辉煌,鲜花盛放的小楼,很难不觉得是志怪小说里花精狐妖戏弄人间的老巢。他走到她跟前,果不其然听见她低声的喃喃:“…跟场梦似的…神仙住的地方也未必有这么精致…”
陆小凤深以为然:“而且起码也得是大罗金仙那个地位的,否则可没福气享受这样的洞府。”
两个人对着大开的门口不住啧啧称奇,郭芙蓉眼尖,看见二楼的窗户里显出一个白色身影,是个约莫二十几岁的青年,正手持一把小铜壶浇花。郭芙蓉仔仔细细地看了看他的脸,倒抽一口冷气:“嚯——这人咋俊得跟个神仙似的!”
陆小凤快憋不住笑了,但还是配合她的情绪,状似怅惘地叹气:“好在我的朋友中,俊得像神仙似的只他一个。不然风流浪子这个虚名,怎么会是我来担?”
郭芙蓉懵了一懵,忽然便明白了这座楼的主人的身份。陆小凤交友之广她略有耳闻,能让他自愧不如的却屈指可数。她一旦想通此节,立即转身抓住陆小凤的衣袖,目光真挚无比。
“我记得饭桌上你说要给我安排住处,”她手指隐约用力,陆小凤都忍不住抬起了眉毛,她却仿若无知无觉,语气里满是期盼,“不如就给我安排到这附近吧。每天看看小仙男的脸,我饭都能多吃三碗!”
陆小凤脸上写满了莫名其妙,但他架不住郭芙蓉一而再再而三的殷切祈求,上楼提前跟此地主人打招呼去了,走之前不忘嘴里咕哝他害了花满楼,这是纯纯的送羊入虎口。要不是郭芙蓉手里头实在没有趁手的家伙事儿,哪怕是名满江湖的灵犀一指,也阻挡不了陆小凤后脑勺开瓢的命运。
郭芙蓉老老实实地在树底下等回复,一低头看见衣服打褶了,连忙用手使劲扥开,还不忘抽空偷偷看二楼窗户。陆小凤上去不一会儿,那位白衣小仙男就再度出现在窗前,目光在空中摸索了一圈,很快就精准地判断出了她的所在,淡色的薄唇抬起一个柔和的弧度,冲她礼节性地微微点头。
她不由自主地走近一歩,抬起头来,把他当做一件宝物似的稀罕地端详着。在这样的世道里居然会有这样的人,真正的神仙人物,像古画里遗世独立的仙鹤。颈子是大红的,羽翅却是被精心调试的陈玄墨色。他跟陆小凤真是完全不一样的一双朋友,好在虽然生得实在是太过冰清玉洁,但
眼睛里透出来的神色还是热忱的,温暖的,看得她忍不住回了个有些傻乎乎的笑容。还不等她反应过来对方似乎身患眼疾,窗户里又挤出来一张英俊脸孔。
“傻乐什么呢,”陆小凤似笑非笑,轻轻抚着窗台上的白茉莉,“上来吧,你未来的邻居很愿意请你吃杯茶,面对面好好地谈一谈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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