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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回来了


“畜生东西!景家的声誉都要被你一个人毁了!无端伤人,暴戾冷血,哪里有一个姑娘家该有的样子!”景滕火冒三丈的呵斥着跪在冰冷地板上的景姣,只差一巴掌打上去!

主母陈氏冷眼旁观,端起一杯茶轻轻呷了一口,仿佛这边的纷争与她半点关系都没有。这样的场面在景家来说,大概隔几天就会上演一次,即便是怒火滔天,景滕除了语气稍微重一些,从来就没有真正动过手,陈氏大概是看透了这样的套路,所以从不相劝,等到景滕骂够了,气顺了,她才不冷不热的开口:“老爷还是不要生气了,姣姣年纪小,还没明白道理。慢慢教便是。”

这就像是一把梯子,让景滕顺着下来。他怒其不争的看了景姣一眼,愤怒而又无奈:“你何时才能懂事些?!”

这场戏,景姣有点厌倦了。她兀自站起来,拍拍膝盖上的灰:“按照家规,跪祖宗便是了。”说完,熟门熟路的就去佛堂寻祖宗牌位了,这举动,景滕差点没气的厥过去。

一旁的陈氏除了冷笑,也没有别的反应了,她起身理了理衣裳,语气无波无澜:“天色不早了,老爷还是早些休息吧。”

景滕疲惫的看了陈氏一眼,一言不发的点点头。陈氏一点不留恋的迈步离开,刚刚走到门口,便撞见了打扮的清丽可人的杨氏。杨氏是二房,比起冷冰冰的陈氏,不知道要体贴温柔多少倍。景姣让老爷头疼不是一天两天了,每每闹出什么事情让老爷生气,杨氏便会细心的准备不少解压的食物或是乐子,借此让景滕放松放松,今日也是如此。

杨氏对陈氏福了福身子:“姐姐。”

陈氏睁眼都没看她,漠然离开。杨氏眼中滑过悦色,理了理自己的衣裳,温温柔柔的喊了一声:“老爷。”步履轻盈的入了房里……

……

陈氏走出来没久,房门就关上了。她捏紧了手里的帕子,止步不前。陪伴她多年的宋嬷嬷心疼道:“夫人,您就服服软吧。您不能因为那些贱人,和老爷生分至此啊!”

陈氏挺拔的背脊仿佛是她最后的骄傲支撑:“这么多年了,你还说这些有什么用。从他要让将那个贱女人的女儿过继给我的时候,就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更没有把我当成夫人。我何必自作多情!”想到这里,她又问道:“景姣呢?”

宋嬷嬷:“自己去跪着了。”

陈氏面无表情:“她的骨头倒是硬。”

景姣是老爷与府中婢女所生,在府中并非是秘密,可偏偏她就是景滕最为宠爱的那个女儿。且在那贱婢死后,被景滕提到了陈氏的名下,做了一个名义上的嫡女,就连之后出生的景芸也要叫她一声姐姐。

陈氏并不是很喜欢提起景姣,转而问起了亲生女:“阿芸呢?她这几日受了风寒,今日的事情没有吵到她吧。”

宋嬷嬷摇头:“二小姐大概是吃了药,睡得沉。”

“二小姐”的“二”字,在陈氏听来有些刺耳,宋嬷嬷猛然意识到,赶紧改口:“小姐已经睡下了,奴婢方才看了,房间的灯是熄灭的。”如果没有景姣,景芸就是景府的嫡长女,那些宠爱也都应该是她的,所以陈氏不愿意听到有人叫景芸二小姐,那就像是一个讽刺。

“既然歇着了就不去打搅她了,我乏了,回去吧。”

宋嬷嬷应了一声,陪着陈氏回房了。

……

七十年前,楚国曾经发生过一场大规模的瘟疫,景家的老祖宗在七十年前逃过一劫,也变得孑然一身,白手起家至今,不过经历寥寥几代,所以这牌位的数量实在不怎么可观。

景姣笔直的跪在蒲垫上一动不动,看着祖宗牌位的神情半点谦恭都没有的,明明低人一截,却是十足的睥睨之姿。

“名号都排不上的次等厨,也能让我来跪,你们也算是走大运了。”低声的呢喃,充满看了不屑。然她的话音未落,一个严厉却又不失稚嫩的声音从一旁响起:“跟祖宗面壁思过,不得窃窃私语!”

景姣不用看也知道是谁了。

景芸穿着单薄的中衣,外面披了一件披风,显然是从被窝里爬出来的,连头发都披散着,十二三岁的年纪,既有稚气未若的娇羞可爱,也有少女初长成的独特韵味。

她动作轻盈的走到景姣身边蹲下,从大大的披风里掏出一只小篮子,揭开来,里面都是小糕点,她认真地把摆乱了的糕点摆正,一本正经:“听说你又被罚了。”

景姣并没有去碰那些糕点,只是淡淡的看了她一眼,道:“听说你还病着。”

景芸撅起嘴,有点不开心:“都是你啊!你说带我去听说书,结果倒好,你把说书人都打成那样了,我一生气啊,泡澡的时候就泡的久了一点,水凉了么……”说着,很应景的打了个喷嚏,吸吸鼻子:“就病了呀。”

景姣冷眼看她:“这也能赖我。”

景芸瞪她:“那你为什么要打他啊!”

景姣跪得久了,动了动腿松活一下,唇角终于牵起一个笑:“因为他该打啊。”

景芸像是听到了什么而不可思议的话一样,默默地端详了她好久好久。

景芸是陈氏亲生的女儿,放在任何一个脑子正常的人来看,一个是正房嫡出,一个是被强行过继给正房,且分走了嫡女大部分宠爱的庶出,两人怎么都该水火不容的。

可是很少有人知道,这两个小女子之间也有着一份莫名其妙的和谐。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景芸会偷偷地和她说话,而在府中谁的脸面都不看的景姣,也会没好气的回应几句。

“景姣,我觉得你好像有点变了。”景芸蹲累了,干脆盘腿坐下来。

独自相处的时候,景芸从不喊她姐姐,并非她不愿意,而是景姣不许。

【和我说话就好好说,我没名字么,又不是亲姐妹。】

这是景姣从前的原话。

景芸从小就温柔懂事,在大户出身的陈氏教导下,很有大家闺秀的做派,平日里也没有什么大的架子,她知道自己和景姣的身份尴尬,所以也就顺了她的意思,每次都喊她的名字。

“哪里变了。”景姣目不斜视的看着牌位,语气淡淡的。

景芸抠着披风的系扣,小声道:“以前啊,你也会闹,可是你闹得时候都很开心,天不怕地不怕似的,可是现在……”她偷偷地看景姣一眼:“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啊?是不是……有什么不开心事情?我总觉得自从你上次意外之后,好像就变了……脾气更大了,胃口也不好,什么都不喜欢吃,也……也不怎么带我玩了……”

大概只有真正亲密过的人,才能敏感的发现那些细微的变化。

景姣意外的看了景芸一眼。原来,这个看似单纯天真,毫无心机,甚至有时候有点傻傻的小妹妹,并不是对世事一无所知。可是一场意外落水,在湖底的那一瞬间,一个灵魂的苏醒和一个灵魂的死亡,真的能让她接受吗?

“不要乱想,我现在也很开心。”景姣勾唇一笑:“特别开心。”

景芸有些忧心的打量着她,默了好一会儿方才尝试道:“景姣,我母亲……你知道的,她只是太骄傲了,其实……”

“你是你,你母亲是你母亲。”景姣抬头看了看天:“很晚了,快睡吧。宋嬷嬷说不定什么时候就去你房间查房了。”

景芸吃惊的捂住嘴——对呀,她都差点忘了。顾不上再说别的,她督促道:“糕点你吃点,很好吃的!”然后提着裙子就跑了。

祖宗牌位神台前只剩下景姣一个人,她盯着那些木片,忽然轻笑道:“弃位而姣,不可谓贞。啧啧,她是有多恨你,才给你起这么个名字啊,景姣……”

景姣这个名字,是陈氏起的。

她现在唯一庆幸的,就是这个原身本就是个胡闹蛮横的性子,所以她现在的种种脾气,除了景芸之外,还没有人察觉出有什么不对的。

夜色中,连蝉鸣声都渐渐歇下,景姣算了算时间,差不多已经罚够了,扶着神台站起来,膝盖一软,差点又重新跪下去,眼前也有些发黑。恍神间,她的眼前好像又出现了那个高大修长的身影。

【业精于勤,仗着自己有些小聪明就想另辟蹊径,你还觉得自己挺聪明的是吗?!】熟悉的声音言犹在耳,可是转眼间,已经是五十年之后。

景姣靠着神台,顺手摸了一根香蕉,刚刚剥了一小片就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大口,仿佛是对着什么可恨的仇人一般,她抬头仰望夜色星空,喃喃低语:“我当然聪明了,你那么多徒弟,还不是只有我能给你报仇……”

可是,这条路并没有走完。

醒过来的时候,从孟澜成为景姣,她不懂上天为什么会有这样的安排。

那些关于他们师徒之间不堪入耳的流言被编排成了各种各样供人消遣的故事时,她才第一次亲身体会什么叫做遗臭万年,什么叫做人言可畏。

五十年究竟能改变多少事情?又能掩埋多少真相?

五十年,将一个一身清白不慕名利的人扭曲成了唯利是图,心狠手辣的人;五十年,将他们师徒之间那份旁人不可理解的感情扭曲成了肮脏龌龊的欲念;五十年,曾经宛若谪仙的人已经风化成了寻都寻不回的白骨,可是那些本该血债血偿的人,却扶摇直上,坐拥着荣华与名利,逍遥自在的一代接着一代。

景姣抬头,看着皎皎月色,露出了一个狠戾的笑。

真的以为我死了就不会回来找你们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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