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徒


男孩的手上有伤,内伤外伤多不胜数,到了擦背的时候,他刚一抬胳膊,整个人僵住,大概是触到了什么地方的骨头,疼得浑身发抖。

一只手拿走了他手里的澡巾,“坐好。”淡淡的嘱咐后,那只手为他轻轻地擦背。

男孩果真一动不动的僵在那里了,像是被点了穴似的。景姣擦完背,把澡巾丢给他:“擦干净,衣服在床头。”吩咐完,她站到了屏风的那一头。

良久,屏风后终于传来了水声,景姣抱着手臂背靠着屏风的另一面,忽然想起了自己从前——那时候,沈筠的徒弟还没有那么多,他的身边只有一个她,为了方便带着她到处行走,便将那时候还小的她扮做了一个男孩子,她那时候多浑啊,哪里晓得什么男女之防?一个流落在外的孤女,好不容易遇到一个宠爱自己,肯照顾自己的人,便想尽法子撒娇粘人,夸张到连沐浴都要沈筠擦背。

那时候,沈筠极其尴尬的离开,她趴在水桶边,笑嘻嘻的踢了好多水花,心里第一次有了一种安定踏实的感觉。

深陷回忆的人总是爱出神,不知道过了多久,景姣觉得有人在扯自己的袖子,低头一看,已经洗完澡的男孩穿上了她今天买好的白色中衣,老老实实的站在她的面前。

景姣让他到床上坐着,自己也脱了鞋坐到床上。男孩忽然抬头看了景姣一眼。景姣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让他这么激动,直到发现他一会儿看看自己,一会儿又看看床铺,恍然大悟,这臭小子的眼神可不就汇聚成一句话么——不沐浴上床是要被打断腿的。

景姣恶从胆边生,露出一个邪笑,伸手拧住他白嫩的小脸蛋恶狠狠道:“规矩这个东西,就是用来约束别人,舒服自己的,懂吗?”

男孩吃痛,愣是忍着一声没吭,索性景姣并没有什么折磨孩子的恶趣味,见他忍着不动,也跟着松了手:“上去。”

男孩身上的伤很多,在衣裳遮盖看不见的地方尤其的多。景姣在他沐浴之后才忽然明白——那天把他们拿出来卖给客人,身上都是擦了药膏和粉的,装扮之后不仅不会显出伤痕,还会格外的秀色可餐,惹得那些畜生们兽性大发。

清凉的药酒浇在肌肤上,带着一种凉凉的刺痛,男孩皱了皱眉,但是并没有动胳膊。景姣轻轻地为他搓揉,动作看似轻柔,其实力道全都蕴含在里面,是非常专业的手法。

安静的房间里,景姣刻意压低的声音温柔的就像是羽毛,轻轻抚上听者的心尖:“别板着个脸,又不是要你做一辈子的小姑娘。等到你大些了,我给你找个好人家嫁出去……”她刻意逗他,果不其然,他的脸一下子就沉了。

“还挺有男子汉气概的。”她打趣。不过嘴上打趣,心里就越发的明白,这样强烈痛恨被侮辱,却在那样的地方被贡上莲台,只怕挨打是挨得最多的,且看他之后狠下的毒手,显然是有准备,一早想要破釜沉舟逃命。

虽然是个孩子,可是心计已经深得可怕。

“知道自己几岁吗?”

男孩听到这话,抬眼看了看景姣。

这一瞬间,景姣忽然有一种很奇怪的感觉——从开始到现在,他给她的眼神多过直白的语言交流,多半时候都是她来猜测他的意思,偏偏还都猜对了。

“还真是十岁?我方才胡乱诌的。”

男孩垂眸,景姣觉得自己好像读懂了,确实是十岁。

她把他转了个个儿搓揉胳膊:“有名字么。”

男孩沉默了好久,最后摇摇头。不知道是没有,还是不想说。

景姣没有追问,大概也是没什么兴趣知道,依旧十分认真的为他搓瘀伤。冰凉的药酒附上了身体,在她耐心的搓揉中,也有了温度。

吧嗒,一滴温热的水滴抵在了他自己淤青的胳膊上。景姣的动作猛地一滞,紧接着抬眼看他。男孩好像深怕被发现一样,飞快的抬手抹了一把眼睛,长长的如扇子般的眼睫毛瞬间沾染了细密的水珠。

景姣无动于衷般垂眸继续给他搓揉手臂:“别哭。”

一只胳膊揉的差不多了,景姣换了一只胳膊上药酒,并没有看他:“爱哭的孩子就要多打一下。”不轻不重的,她在他的胳膊上拍了一下。

男孩怔了怔,旋即又擦了一把眼泪,彻底忍住了眼泪。

给他上完药,整瓶药酒去了大半,景姣的手都酸了。不知道是不是因为药酒的作用,他的全身好像都舒展开了,内伤的痛转变成了全身的疲惫,脑袋刚刚沾到枕头就睡着了。

景姣伸手在他面前挥了好几次,确定他是睡得沉了,顿时就哭笑不得:还真是心大,一点警惕心都没有么。

夜渐渐地深了,一直过了很久,男孩的呼吸声均匀规律。景姣在床上躺了一会儿,并没有睡着,最后,她动作轻慢的起身,点了一盏油灯坐到桌子边,从桌上的口袋里摸出一样东西。

这是男孩白天的时候拿给她看的,并不是他从醉仙居那样的地方带出来的,而是他偷偷地从两个大汉那里偷来的。

两个亡命之徒,怎么可能随身带着这个?再者,如果她刚刚转了一圈就被掳走了是个巧合,遇上两个亡命之徒掳走了她没有第一时间抢走她的钱袋子,而是想用助兴药跟她颠鸾倒凤是巧合,那么莫名其妙窜出来的陌生樵夫带着衙差后脚跟着来找她,怎么样看都不是巧合了。

从前跟着沈筠,看过的那些后宅斗争,甚至是阴暗残忍的宫廷之争不在少数,这个原身从前就是不讨喜的,所以现在有人想要趁机整她,想要败坏她的名誉,毁了她一辈子,并不是什么不可能的事情,毕竟她才刚刚出过一次意外,出事的频率也太高了。

可是要对付她的人是谁?

陈氏?

杨氏?

还是……不知道什么时候结下的仇家?!两个抢匪企图侮辱她,一个从未见过的樵夫说自己曾经向他问路,官差紧接着而来,也许从一开始就是为了破坏她的名声。用这种方法破坏名声,无疑就是要让她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

“嗤,这是有大的仇。”

景姣的目光一偏,直直的落在了已经熟睡的男孩身上。

这个孩子就像是被上天恰到好处的安排在这里一样,她救了他,他报偿一命,哦不,两个大汉,他为她背了两条人命。

景姣站到床榻边,动作轻柔的弯腰倾身,伸手去碰男孩的脸。谁料睡梦中的男孩忽然睁开眼,那个眼神是景姣再熟悉不过的——充满着戒备和恐惧,还有黑色瞳孔中深不见底的茫然。

只是一瞬,在他看清楚面前的人是景姣的时候,那些戒备,害怕,甚至是茫然都渐渐地消退了。不过他不敢睡了,就躺在那里直直的看着景姣。

景姣笑了笑,直起身子:“没事了,睡吧。”

这句话对男孩一点作用都没有。大概是因为惊醒,他的一双眼睛晶亮漆黑,好像怕一闭眼景姣就凭空消失一样。景姣沉默了一下,从柜子的包袱里拿出一个钱袋子丢给他,梆的一声砸在床头。

“明天天一亮,带着这些钱自己走吧。当婢女什么的,只是为了应付家里……”她转过身:“等到明日早晨,我自会跟家里……”

一只冰凉的手忽然紧紧地抓住了她,似乎是怕一只手抓不住,他另一只手也抓住了她,身子改为跪在床榻上的姿势,那么瘦小的身板,却因为这个姿势显得上半身挺拔坚硬。

景姣顺着那瘦削的手臂往上看,对上了男孩坚定中带着祈求的目光,依旧选择将他的手甩开:“我没有义务照顾你。”

“我不用姑娘照顾。”

这是景姣第三次听他开口,第一次还是在那个烟花之地,他带着哭腔的求饶,而这一次,他依旧是祈求,也多了几分坚定执着的味道。

有那么一瞬间,景姣觉得自己并不是在和一个孩子说话,而是和一个已经有了健全的意识,有了成熟的理智的小男子汉说话。如果是在五十年前,她偶然遇到这么一个小东西,或许会一时兴起收留他,但是现在不一样。

她在五十年后重新苏醒过来,面对着陌生的一切,还有步步高升的敌人,每一步都要精打细算的去走,多不出任何精力分给任何人。她挣开男孩的手,改为双手环胸的姿势:“我们相互救对方一次,扯平了。你不用我照顾,又赖着我干什么?”

男孩的唇紧紧地抿着,目光一瞬不瞬的看着景姣,“我什么都可以做。”

小小的年纪,背脊坚硬挺拔,声音低沉冰冷,最为慑人的一双漂亮眼眸,全都是坚定的味道。你知道照镜子的感觉吗?如果时间倒退七十年,景姣觉得就像是看到了自己……

【我一个大男人,为何要带着你一个小姑娘?】

【那我就不做小姑娘!】

【我没办法照顾你。】

【我不用你照顾我!】

你明明答应过不会丢下我,可是最后走的时候,你连一声招呼都没有。如果没有办法践行承诺,从一开始就不应该许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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