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非昔比
“姣姣险些出事，为什么不告诉我！”
大夫刚刚退出去，景滕的脸色都还是苍白的，看着身边焦急不已的陈氏，他的第一句话依旧是在说景姣。陈氏的神情从焦急，到木然，再到已经持续了多年的冷漠，终于渐渐地变回了原来的样子。
“姣姣只是被盯上，并没有出事，这件事情也是子叠先发现，安置了姣姣，难道老爷希望姣姣知道这件事情，平白多些不安吗？”
景滕还想说什么，哪料一阵猛咳，脸色更加苍白了，陈氏终于还是多了几分动容，坐到床边搀扶着景滕，轻轻拍他的背：“老爷，您这段时间是不是太过操劳了？为何要亲自到那么远的地方去采买？”
景滕缓缓闭上眼睛，无奈的长叹一声，没有回答。
陈氏渐渐地了然，也不多问，就这样陪在身边坐着。
杨氏的事情被揭发，即便景滕不赶尽杀绝，杨氏兄弟也是万万不能用了。然而，不用杨氏兄弟就意味着景滕要从头再培养新的人手帮助自己。万食节开办在即，一旦景家，万福楼想要有新的发展，就要有更多的心思耗在里面，这个靠他一个人，是绝对不行的。
杨氏和她的一双儿女被关了起来，可是这也不是长久之计，阿慧和崇儿到底还小，就算他们的母亲再怎么不适，两个孩子终究不是罪大恶极之人。再说，杨氏兄弟若是真的将杨氏和自己撇得干干净净，景滕也未必会处置他们。
可是如果真是这样。
就算是说她冷血无情也好，铲除异己也罢。杨氏和她的孩子都已经明白道理，如果景滕真的要处置杨氏兄弟，难免她们母子和景家之间会生出隙罅，可如果景滕网开一面，无疑是放虎归山，以杨氏兄弟的手段，对景家来说也许会有更加糟糕的局面……
该怎么办才能让这件事情得以解决？
陈氏无声的看了景滕一眼，心里只觉得寒冷。
即便是自己都快倒下了，你的心里也只关心他们到底有没有伤害到景姣，只关心你和华云孩子会不会被这些心存歹念的人伤到，可是即便是这样，身为妻子的我，也依旧只能为你担心，为整个景家忧心。即便知道你会对杨氏他们心存仁厚，我也不想告诉你他们曾经想过伤害景姣，这还能为了什么？
不过是……不想看到你为景姣担心到都不到身边所有人的样子罢了。
“既然老爷没事，就好好休息吧，这些事情放一两天也不会耽误很多，官府也会在这两天把所有的罪证都整理出来。”陈氏理了理衣裳，起身准备离开，景滕张了张嘴想要说话，陈氏已经勾唇一笑，淡淡道：“您放心，姣姣什么都不知道，在韩峻的府中休息了两日之后，现在在自己的院子里，杨氏那边并没有影响到她，以后也不会……”
景滕的目光渐渐地就疲倦起来，似乎是因为完全放下心。陈氏垂下眼，说不清楚心里到底是什么滋味，她轻笑一声，像是自嘲。
“娘……”躲在门口的景芸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上前。陈氏转过身关上房门，对着欲言又止的景芸笑了笑，连声音都放柔了：“怎么跑出来了，你上次感染风寒，这才刚痊愈，怎么又到处走动了。”
景芸心里难受，面上却是甜甜的笑着：“如今天气都热起来了，哪有那么容易着凉，娘，您也好好休息休息吧，您从昨晚到现在都没有好好休息过。”
陈氏面对着景芸，终是露出了几分疲惫和笑意，她伸手摸摸景芸的头，道：“娘现在还有点事情要做，娘比你更懂得怎么照顾自己。对了，前些日子你不是说先学会了一种新的绣纹吗？那你绣一副，我找时间让绣房的师傅帮你看看，再给你指点指点。”
景芸的笑容有些僵硬，但还是认真道：“嗯，是学会了一种新的，我这就去绣一个帕子给娘看看。”
她的乖巧听话让陈氏多了几分欣慰，也更加放心。
景芸向陈氏道别，转过身时，脸上的笑容慢慢地消退。其实她并不是全都不懂，娘为什么不告诉爹景姣差点受伤，也明白现在爹和娘身处的境地是怎样的，可是她偏偏就是无能为力，她什么都做不了！
“啊——二姑娘小心！”身边的丫头一声尖叫，景芸猛地回过身，脚下已经踩空了！身子的重心前倾，整个人眼看着就要顺着楼梯滚下去。电光火石间，一个深色的身影从一边闪身而来，有力的手臂在景芸的腰身上一捞，轻而易举的将景芸带了回来。
“二小姐！”丫鬟赶紧搀扶住了景芸，那只手也撤了回去。惊魂未定的景芸捂着胸口看着窦凡面无表情的退回到韩峻的身后，一张脸蛋立马就红了。韩峻深情温柔的看着景芸，就像是看着自家的小妹妹：“阿芸，下次走路可要当心了。”
景芸的思绪被拉了回来，这才意识到韩峻走过来的方向，应该是刚从景姣那边回来，她想起来景姣差点被杨氏兄弟陷害，立马道：“景姣还好吗？”
韩峻笑着蹙眉：“景姣？”
景芸怔了一下，捂着嘴傻乎乎的眨眨眼。
韩峻并没有让她为难，他轻笑一声：“看来你们姐妹之间的相处，与旁人并不相同。”
景芸的脸更红了，她干干的笑了笑：“韩表哥是从姐姐那里过来的吧，她现在还好吗？”
韩峻的确是从景姣那边过来，她从昨晚回来之后就一觉睡到了现在，好像外面的种种都和她没有关系。原本他想要探望的，结果被她身边的那个臭小子赶了出来。
“她……应当没有大碍。”
景芸松了一口气：“还好，刚才我还想去看看她，既然她没事，我还是不要去打扰她了。”她向韩峻再次道了谢，准备回房。
“等等，阿芸。”韩峻拦下景芸，景芸一怔：“韩表哥还有事情吗？”
韩峻微垂着眼眸看着一脸疑惑的景芸：“我有些问题想要请教你。”
……
从县衙回来之后，景姣睡了很久很久。难耐的头痛在一觉醒来之后总算是缓和了一些，她穿着单薄的中衣，披着一件柔沙外披靠坐在床上，手在微微的颤抖。
牢房之中，面对侥幸活到现在的鬼老六，她险些没有克制住自己对他动手。可是等到韩峻和竹均冲进来拦住她之后，她才猛然意识到自己的失控。
就像是有另外一个自己，藏在从不曾见过的内心深处，和那些被蒙上薄纱的记忆一样，会在一个特定的时候，记忆被揭开，那个自己也像是被记忆赋予了生命一样，鲜活了起来。
失去控制，失去所有的理性，就像……和陶青同归于尽时候的自己一样……
景姣闭上眼，心中竟然没来由的一阵烦躁。
真正的景姣掉落湖底的那一刻，她究竟是借着怎样的契机来到了这个身体里，成为新的景姣？曾经她也以为，重见天日，重新归来，她依旧是那个带着仇恨来的孟澜。
可是……不一样了。
真正的孟澜，是老天偏爱的天之骄女。与生俱来的敏锐五感，能让她隔着十步之外，只要动动鼻子就能嗅到不同的味道，精准的分析出每一种味道的成分。食物可以被味道改变，而她，可以操控所有的味道。
在百味宴上面对李潇的神仙牛肉，即便可以凭借所有的记忆分辨味道，却依旧在五香粉的成分上败下阵来，急中生智逼着李潇不敢让她把成分写出来蒙混过关，落座之时，手心已经全都是劫后余生的汗水。
现在的景姣……早已经不是那个天赋异禀的孟澜了。重见天日又如何，重获新生又如何？除了一身的仇恨，她根本没办法从五十年前再带走任何东西。既然老天赐给了她一条新的生命，为什么不连同这个能力一起还给她呢……
……
“景……姐姐有什么喜好？”景芸没想到韩峻张口问的就是景姣，她的神色里有一闪而逝的失望和尴尬，但是很快又恢复如常，淡淡笑道：“其实……姐姐从小到大都不爱与我们在一起，更多的时候，她都是自己一个人玩，好像什么都会感兴趣，什么都掺和一脚，她看起来横行霸道刁蛮任性，其实……其实她的心地很善良，也并没有真的记恨谁。”
韩峻认真的听着，不由得轻笑一声：“这和她可不太相似。”
景芸怕他不相信，连答应景姣不说的秘密都说了出来。
那是三年前的万食节，因为家里所有人都在忙着准备万食节，所以根本没有人理会她，连陈氏都很少和她说话。
景芸从小就是陈氏在教导，温顺听话，从不曾叛逆。就连万食节也被陈氏勒令待在家中不要外出，她心痒难耐，宋嬷嬷看她可怜，便偷偷答应带她外出。哪晓得出去之后，因为人太多，她一下子就和宋嬷嬷失散，更糟糕的是，被几个小混混盯上，拖进了小巷子。
她害怕极了，只会哭。
就在那几个小混混毛手毛脚的时候，一枚石头精准无误的砸了过来，旋即响起的是景姣懒懒的声音：“我说，你们几个小王八蛋，欺负一个姑娘算什么好汉啊。”
景姣外出喜欢做男孩子的打扮，景芸一直不懂为什么，但是现在她明白了。不仅如此，她不过打了个响指，便接连窜出好几个身形矫健的大汉，轻轻松松的干掉了那几个小混混。
人来人往的大街上，景姣把她堵在小巷子，依旧是那副冷冷的样子：“你跑出来干什么？”
景芸不好意思说自己是出来看热闹的，只是低着头。
然后，她听到景姣低声说了句“麻烦”，一盏茶之后，一两轿子停在了小巷子口，景姣把她塞了进去，“坐轿子，从后门进去，你娘要是看到你这个鬼样子，不疯才怪。”说着，还谴了两个雇用的打手送她一路回府。
轿子已经抬出一段距离，景芸忍不住探出脑袋去看景姣。
人影重重间，她看到景姣纤瘦的背影撑着一件玄色锦袍，负手往相反的方向走，那些伸手矫健的打手已经全都不见了。她忽然就觉得，自己和景姣的差别，仅仅只是她从很久很久以前开始，就学会了怎么保护自己。
她没有母亲，连父亲都是和别人分享，她只能自己保护自己。
从那以后，景芸开始经常找她说话，不过都是背着母亲陈氏，景姣一次冷漠，两次冷漠，但是到了第三次，三句话里面还是回应一句。
这一句，对景芸来说就够了。
转眼三年时间过去，两人之间已经有了一种特别的相处方式。
“其实我一直很不明白，爹最疼的人就是景……姐姐，但是惹爹生气最多的还是姐姐，分明她也知道爹时时刻刻担心她，还是要惹爹生气，谁的劝都不管。”景芸说完这话，顿时补充道：“韩表哥，你不要误会，我不是在说景姣的坏话，她也很好……只是……”
韩峻静静地听到现在，一直都是从容有礼，看到景芸这样紧张解释，他失笑道：“你的意思我明白，她……应当的确是那样的人。”
景芸心里的感觉很复杂。提起景姣，她的的确确有很多的感触很多的话想说，可是现在一味追问的人变成了韩峻，她心里总有一丝丝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
韩峻正准备再度开口，一个瘦小的身影从景姣的院子走了出来，见到韩峻时，那双眸子里迸射出的防备和冷漠，几乎能将人刺穿。
竹均没有走过来，他在原定站定片刻，转身又回去了。因为座位的关系，景芸并未看到。韩峻在她这里问的差不多了，准备送她回房，景芸婉拒了，又向刚才窦凡的搭救再次道谢，与丫头一起回了自己的院子。
韩峻在景芸离开之后，也渐渐地收敛了笑容，往竹均的方向走，果然就看到他正坐在假山脚的一块大石头上等着他。
竹均第一时间就察觉到韩峻过来了，这里周围没有人，他跳下大石头，直直的看着韩峻。
韩峻给了窦凡一个眼神，窦凡心领神会的去一边守着。
竹均收起了在景姣面前的乖巧听话，也没了在人前伪装的女孩子气。哪怕比韩峻还要矮上很多，这样与他相对而立，却是半点气势都不输的。
“韩少爷，虽然我不知道你为什么收集那么多有关于孟澜的事情，但是有一点，我要和你说清楚，韩少爷喜欢把虚幻和现实混淆，没有人阻拦，但是请你不要再打扰景姣。景姣不是孟澜，请你不要混淆了。”
韩峻像是听到什么好笑的事情：“小鬼，为什么忽然这么说。”他恍然过来：“说起来，你烧掉我的东西，这就是你给的说法？”
竹均拽起了拳头，可是没等他再次开口，一个懒懒的女声从一边传来——
“如果韩公子不满意他的说法，不如让我来给个说法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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