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别与决绝
“你要走?”
竹均顿了一下,点点头。这个头点的,很是深思熟虑,很是坚定不移。
景姣靠坐在书房的椅子上,一时间竟沉默了下来。
世上的事情,好像总是冥冥中自有定数,昏暗的书房,豆大的灯火好像风一吹就能彻底的熄灭,这样的场景,其实很是熟悉——
吱呀——
房门被孟澜推开一个小口子,书房内披衣看书的沈筠抬头看了她一眼,淡淡一笑,放下了手中的书卷:“现在知道,这奶娘不好当了吗?”
收养了巧言之后,因为小丫头从前系着一些不好的回忆,总是会在晚上被吓醒,然后抱着孟澜一直哭,孟澜无法,又是哄又是逗,往往一夜醒来,巧言睡得香甜,她就要盯着两个熊猫眼。
孟澜无力的扯了扯嘴角,算是用一个疲惫的笑容回应了。
沈筠起身,越过书桌走到她的面前,看到她只穿着单薄的中衣,眉头便是一皱。弯腰拾起她的手轻轻一握时,脸色更是沉下来:“如今你也在照顾巧言了,莫非是将精力都放在她的身上,反倒不会照顾自己了么!你晓不晓得现在是几月天,又晓不晓得冷?!”
从前,孟澜大多会笑嘻嘻的直接腻歪着沈筠,以柔克刚的把他这份严厉的说辞给顶回去,而那个时候,沈筠都是无奈一笑,任由她去闹了。
但是这一次,她只是轻轻抽回自己的手,低声道:“师父不必担心阿澜,阿澜已经长大了,连巧言都能照顾好,更何况是自己呢?”
察觉到异样,是从这一刻开始。
沈筠看着她的目光渐渐地深邃起来,末了,侧身让开一条道:“先进来说话。”
孟澜低低的“嗯”了一声,进来的时候,沈筠才看到她的手上拿着一个包袱。
关上房门,将严寒关在门外,沈筠回到书桌前坐下:“这么晚了,找我有事?”
孟澜神情平静地将手中的包袱放在桌上,一点点的解开包袱上的结,将里面的东西亮了出来。
是一张披风。
深蓝色提花段子,塞了棉,领子处还扁了同色的兽毛,应当是染出来的颜色。抖开一看,当真是暖和又舒适。
沈筠的神色中露出了几分温柔的目光,嘴角噙着笑,多了几分打趣:“不得了,这竟是你做的?”
孟澜没有回答,只是淡淡一笑:“师父喜欢吗?”
这是她连着两遍喊师父了。
她一直都是不肯好好喊师父的,以往只有犯了错的时候,才会可怜巴巴的扯着他的衣角,委屈的不得了的喊一声师父。好像她不是闯了祸,而是被欺负了。
沈筠的笑容不改,只是少了两分温柔和暖意:“做工若是出自你之手,已经算是顶级之物了,我很喜欢。”顿了顿,道:“阿澜,巧言虽是个乖巧可爱的孩子,可是你照顾她,总要先照顾好自己,往后不要这么晚睡。”
孟澜一直没有去看沈筠,她低垂着眸子,就像是一个聆听师训的乖孩子一样。等到沈筠说完,她依旧是淡淡笑着:“这么多年,师傅五十步笑百步的习惯还没有改么,总是谴人早睡,自己则是看到三更半夜才疲惫入眠,斥责旁人天寒不知加衣,自己做事入迷,同样饥饿不知果腹,分明是吃穿都照顾不好自己的人,还不是将我给拉扯大了。”
这话语,多少让人听着心中渐暖。沈筠心中兵败如山倒,投降似的收了书本,将那张披风披在自己身上:“是是是,阿澜教训的是,现在就去安寝,可好?”
“师父,阿澜来找你……是有话要说。”
沈筠的笑容凝在了唇角。
孟澜是来辞行的。
“等到师父大婚之后,我想带着巧言离开,我听关大哥他们说,大婚事务繁忙,尤其是师父这样尊崇的身份,和昭容姑娘成亲,更是一件盛事,皇上都会亲临大婚,那时候一定更忙,所以……”
话还没说完,孟澜整个身子一倾,直接被沈筠握着胳膊拉到了自己的面前,沈筠比她高出大半个头,垂眼看她时,神色有些复杂:“阿澜,你……你刚才说什么?”
孟澜并没有被这一扯扯乱了情绪,相反,更加的平静:“我是来请……”
“辞”字没有说完,下巴忽然被狠狠地捏住!
孟澜被迫抬起头来与沈筠直视。
第一次,沈筠第一次这样粗暴的对待她。
一直以来,他都是谦谦君子,温和似水,好像什么事情都无法激怒他,什么事情都没办法让他慌乱,一路走来,就算是遇到最大的危机的时候,他也只是点着一盏灯,一个人沉默的在书房坐一夜。这样子的沈筠,连孟澜都是第一次见到,所以,她也有些心慌。
沈筠的气息慢慢地凑近,他眉头深锁的看着她,语气却是冰冷:“你知不知道自己在说些什么?”
面对这样的沈筠,孟澜的脑子里响起的却是在竹楼之外听到的谈话声——
“阿筠这个人,我很了解。你莫要看他平日里斯斯文文,其实他心中的那份占有欲,无人能及,即便是一条养在身边的狗,也不可能说走就走。你是她的师妹,他早知你们二人有婚约,看,所有人都以为他对他身边那个孟澜爱护有加呵护备至,可还不是执着的要娶了你?或许他对你们都没有真正的爱,只是因为,你们都是属于他的东西罢了。再者……这个孟澜对他而言,还有些利用价值……”
主楼外的风景,渐渐地变成了沈筠隐忍着怒气的脸。
孟澜缓缓闭上眼,深吸一口气,仿佛是在让自己平静下来。末了,她重新睁开眼,无惧与沈筠对视:“师父于我有养育之恩,你给我的不仅仅是一条命,还有二十年的关怀与呵护,这些,阿澜不敢忘记,一点一滴的都记在心头。阿澜不会这样一走了之,也正是因为如此,才挑了今夜来与师父说——若是师父有什么未完成的心愿,或是什么难题,不妨告诉阿澜。阿澜就算是拼了这条命,一定为师父打成心愿。若是这个心愿还不够,师父就再想想,多想一些,好让阿澜把这二十年得到的一切都报答完。”
沈筠定定的看了她很久,扼着她的手渐渐地松了力道。
他一直看着她,仿佛要一眼看到她的心底,去看看她的一颗真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孟澜迎上他的目光,甚至还笑了出来:“师父这是允了吗?”
沈筠的神色中有痛色闪过,声音都变得黯哑:“阿澜,为什么要走?”
孟澜故作轻松的一笑,耸耸肩膀:“你莫要想多,我跟着你已经……有二十年了,难道还要让我再跟着你二十年吗?我不会忘记你的恩德,所以你不要担心我不会报答你,我……也要有我自己的人生,不是吗?总是赖着你,会长成一个废物的。”
沈筠再也没有说话,直到一阵蹿进来的风将房间的烛火吹灭时,他方才低声问了一句:“大婚之后,你就走?”
忍了多时的眼泪控制不住的就这么下来了,但是她气息不乱,好像这眼泪是别人的一样,连语气都没变:“嗯,有巧言陪着我,师父不必担心!”
最后的最后,沈筠给的回应只有一个字——好。
……
好吗?
结局……并不怎么好吧。
她还没来得及带巧言一起去走一走自己曾经和沈筠走过的山川江河,巧言就被仇家带走了,再然后……就是鬼老六……就是那间充满血腥味的屋子……
在她心灰意冷,只想和巧言一起去了的时候,是沈筠破门而入,给了她一个巴掌,又比谁都心疼的把她抱在怀里,一字一句,掷地有声道:“不是要报答我吗?不是说我要什么你都要帮我得到吗?那你听好了!从现在开始,好好地活着,无论发生任何事情,都给我好好的活着,二十年的养育,二十年给你的一切,换一个我要的结果——你好好活着!”
……
是啊,她活着了,从五十年前,一直活到了五十年后的今天。在景家的书房,面对着这个与自己朝夕相处的男孩子,听着他的辞行之词,不由得想起了往事。
景姣放下书,抬了抬下巴,示意他坐到面前的椅子上。竹均依言坐下,他的神色平静,一如当年她的模样。
景姣:“在府里干活这些日子,攒了多少钱?”
竹均:“足够吃喝。”
“为什么忽然要走?”
竹均垂着眸子,景姣好像看到他自嘲的笑了笑:“跟在你身边,不愁吃穿,连下人都会因为你,对我巴结讨好。”他忽然抬起头来,目光中有坚定的味道:“男儿志在四方,我总不能依赖着阿澜,长成一个废物吧。”
竹均没有看到,景姣放在桌子下面对手忽然僵了僵。
他又笑了笑,语气中带着几分无奈,几分了然:“而且,阿澜你不是一直都很讨厌别人赖着你吗?”
景姣沉默着,倏地露出一个古怪的笑容,连带着神色都古怪起来,这是竹均读不懂的一种情绪。
她拨弄着自己的指甲,淡淡道:“你想什么时候走?该不会是……我大婚之后吧?”
大婚两个字,就像两根刺一样刺在竹均的身上,心上,他的目光动了动,声音越发的低沉:“不是那个。”
景姣只觉得心中心绪难宁,意外的有些烦躁:“那你想什么时候走?”
竹均定定的看着桌上的一方砚台,道:“当日若不是你在花楼带我离开,给我食物,就算我没有被抓住打死,也会饿死,冻死在逃跑的路上。我会报答你……”他忽然直直的望向景姣,眼神里十分的坚定:“阿澜,你……有没有什么心愿……我……我一定会竭力帮你实现。”
带着热气的风从窗户掀开的一丝缝儿里钻了进来,扰乱了烛火。
很多年以后,竹均想起那个夜晚,都能清晰而明了的回忆起那个晚上的心痛和窒息之感,还有……她说出那番话时候的决绝。
“我的救命之恩,我所给你的一切,只换一件事——竹均,如果你离开了,就一辈子都不要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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