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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倒下就是站立


  嘀!嘀!嘀!嘀!伴随着尖锐的警报声,舱门侧方的光幕上出现了触目惊心的红色标志,类似于虫状的动画,提醒飞船内的人们,监控扫描系统发现了一块芯片,联邦人颈后……的芯片。

  伪装成丝绸走私商人的帝国皇家情报署官员们反应奇快,在几分之一秒的时间内,取出了腰畔的枪械,将怀草诗二人拦在身后,黑洞洞的枪口对准四方,手腕上的通话系统里密集响起数据梳理分析跟踪的声音。

  几秒钟后,情报署官员们表情极其怪异地放下了手中的枪械,看着公主殿下身后那个小眼睛男人,才知道警报的来源竟然是此人。

  这个人居然是个联邦人!

  官员们联想到飞船驶离离阪星过程中殿下对此人的自在亲近,心中产生了无数疑问,难道那个引发贵族叛乱的传闻是真的?

  “把警报系统的声音调小一些。”怀草诗微微皱眉,迈步向前走去,冷声说道:“我可不想回天京的旅途中要不停听这些刺耳的声音。”

  许乐跟着她向前走去,对舱门两旁表情怪异的帝国官员们耸耸肩,表达自己的无辜情绪,公主殿下没有命令下属关掉芯片扫描系统,令他有些失望,也从另一方面证明,公主殿下虽然堪称宇宙内第一猛人,但行事依然谨慎细心。

  怀草诗背负着双手,表情冷漠盯着下属们替换了许乐双肩上的电控炸药,依然不肯放心,直到下属们从库房中辛苦找出一套沉重的电击合金镣套在了许乐的脚踝上,她才真正地放松,缓缓直起身体。

  许乐看着她的眼睛慢慢眯起,就像将要关闭的黑色封面的书,眉毛忽然一挑,说道:“不要倒。”

  怀草诗霍地睁开双眼,盯着他说道:“你说什么?”

  “不要倒。”许乐就像没有感受到她锐利的目光,强硬说道:“你答应过我的事情不要忘了。”

  答应过什么事情?有尊严的死法还是有尊严的活法儿?怀草诗眉尖微蹙,片刻后想起了什么,一丝温和的笑容难得在唇角里绽了出来,伸出右手指着椅上的许乐,对四周的下属说道:“只要他不逃,好好待他。”

  “是,殿下。”飞船上的情报署官员毫不犹豫回答道。

  听到这句交待,许乐也真正地放松了下来,被紧紧束缚在沉重脚镣里的双足挪了挪,像是在搔痒,然后看着怀草诗再次缓缓眯起的双眼,对身周的帝国官员们提醒道:“扶住她。”

  帝国官员们不知道这个联邦人忽然说出的这三个字是什么意思,更关键的是他们从来没有想像过公主殿下,站在战舰舷窗边,身形瘦削,却给人不可战胜感觉,单凭强大都快要变得伟大的殿下,会有倒下的那一天。

  所以他们的反应慢了一步。

  怀草诗眯起的双眼终于轻柔地闭阖在了一起,单眼皮这般一触,永恒燃烧的晶态引擎炉如同被人关闭,她依旧负着双手,骄傲又淡然地挺着胸膛,保持着这个酷酷的姿式向后倒了下去。

  啪的一声闷响,一头倒下的她撞的飞船地面微微颤抖。

  四周爆起一阵不可思议的惊呼与怒喝,帝国情报署的官员们以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片刻之后,他们有些后怕又有些不可思议地发现,殿下没有受任何伤,只是……睡着了。

  紧张的官员们护送着殿下去休息,忙着开启治疗舱,而留在舱内的官员们则是眼神古怪地看着许乐,从大面上说,他们不明白这个联邦人与殿下之间真正的关系,从小面上论,他们更不明白为什么先前这个人能够看出殿下马上就要倒下。

  许乐低头,目光顺着肩胛上穿着的炸药,落在沉重的合金镣铐上,牵起唇角笑了笑。

  在那片桑树海中逃亡拼杀了这么多天,几乎没有片刻休息过,即便是真正的金属身躯,只怕也要崩溃了,进入飞船后,怀草诗确认暂时安全,精神一旦放松,那些疲惫与伤势像山洪般涌了出来,怎能不倒?

  如果……如果这样她还不倒,在这样恐怖的敌人面前,许乐真要丧失所有的希望,好在……她终究还是倒了。

  帝国是一个阶层森严的社会,皇族,贵族,平民,贱民,奴隶,五个阶层划分的相当清楚,在辽阔星域太空时代依然能够维持帝权,帝国皇室所依靠的便是阶层由上至下的压迫与无比血腥的秩序维护力度,帝国史实际上就是一部镇压和反抗史,流着血的历史逐渐将贱民和奴隶变成了一个阶层,最凄惨的阶层。

  在最近的历史中,帝国星域内最凄惨的阶层已经变成了联邦人,虽说被俘虏至帝国境内的联邦人极少,但这种连贱民奴隶都能在街边吐唾沫扔鸡蛋的对象,所享受的待遇也只能与猪狗去拼争一番。

  联邦人是用来让贱民奴隶发泄不满情绪最好的靶子,是维护帝国社会稳定的无上利器,是指引帝国前进的明灯,所以自然成为帝国森严秩序中最不可动摇的一环,任何人,无论他是在贫民区里挣扎的贱民还在矿场中黑背朝天的奴隶,都已经被培养出来了对联邦人的本能仇恨,狂热噬血冲动。

  存在并不见得都是合理的,但肯定是有合理需求的。

  如果怀草诗昏睡前,许乐没有从她嘴里生生抢出那句话,那么他在这艘情报署伪装飞船上的待遇可以想像将是多么的凄惨,就好像红蔷薇号上那两名帝国专家一般,帝国情报署官员肯定不介意把他当成实验材料一样慢慢折磨折腾,直至体无完肤,肝肠与四肢寸断,就留着一口气息无力吞吐着联邦英雄的过往。

  好在森严的帝国秩序上面的最上面,是不可挑战的皇权,既然公主殿下说了话,再低贱的联邦人也瞬间摇身一变成了必须好好对待的客人,即便帝国情报署官员们再如何不甘心,也必须做到,因为殿下的深层睡眠总有醒来的一天。

  伪装的走私飞船不知道用了什么方法,突破了叛军舰队对星系的封锁,在幽黑寂静的太空中漫漫远航,顺着丝绸走私商人和皇家情报署共享的绝密走私航道,离那颗充满了动荡不安的星球越来越远。

  在这些天中,太空标准用餐,美味的帝国手磨咖啡,越来越清晰的帝国话语,用来打发时间的帝国小说和小说中开始难懂逐渐易懂直至全懂的语句,这就是许乐在这艘飞船的所有生活。

  如果脚踝上的沉重脚镣没有把皮肤磨的渗出血来,如果肩胛骨穿过去的炸药不是那般的痛楚,他倒真能享受这个旅途。

  除此之外,他一直沉默旁观帝国情报署官员的行动,他看着这些情报署官员与叛军舰队打着交道,与那些隐在黑暗里的走私大佬通话,看似危险实际轻描淡写地护送着怀草诗远离危险,内心不禁感到越来越震惊。

  帝国皇家情报署,这个很像宪章局却没有宪章电脑的情报机构,所展现的能力太过强悍。

  无数眼线密谍的情报信息,就像是联邦那边无处不在的芯片信息回馈。如果说联邦的宪章光辉依靠的是中央电脑超强的运算能力和无处不在的信息节点,那么帝国皇室用来统治宇宙的情报署,所依靠的则是……人,无处不在的人,似海似山一般的人,汪洋一片、高山密林般的人。

  帝国标准时间过去了十一天,许乐再次被光幕上出现的画面深深震惊。

  盖天蔽日无法形容正前方太空中的舰队,事实上当这支由数百艘帝国战舰组成的舰队忽然出现在星际通道前方时,整个宇宙似乎都被密密麻麻的战舰群所吞噬了,这些战舰舰首上的黑槿花标识如此醒目,令人不寒而栗。

  恐怖的帝国皇家舰队终于离开了天京星外的太空基地,他们与形单影只的情报署飞船擦身而过,分留下十艘战舰做为保护,其余的战舰全体向离阪星扑了过去。

  数日后,光幕上出现了离阪星四周的太空画面,无数无声的爆炸和炫丽的烟花在那片太空中此起彼伏的绽开。

  许乐眯着眼睛看着这一切,发现身边的情报署官员没有任何激动的表情,或许在这些极度忠诚于皇室的帝国官员看来,这场贵族叛乱本就是场笑话,只要陛下和殿下还活着,那些反动派迟早都会被撕成碎片。

  “你在想什么?”

  一个声音在他的身后响起。

  许乐下意识里开口,他说的是帝国语,然而马上便反应过来,身后那人说的是联邦语,而在这艘飞船上和他用联邦语对话的只有一个人。

  他转过头来,看着那张平凡却让任何人不敢轻视的面容,微笑说道:“醒了?”

  “嗯。”怀草诗端着一杯咖啡走到椅边,看着光幕上的团团火光,说道:“似乎你的情绪有些问题。”

  “离阪星一片火海,不知道会死多少人,那位总督能不能活下来?”

  “刚刚收到的坏消息,柯保宁总督已然殉国。”

  许乐沉默了片刻后说道:“我想到了那天在桑树海中已经包围我们的那名军官。虽然我不能完全听懂你们的交谈,但也替他感到可惜。你们的贵族似乎很喜欢装逼,可是却不明白,装逼总是容易死人的。”

  怀草诗放下咖啡杯说道:“你不明白。”

  “我确实不明白,比如那位明知必死的柯保宁总督,为什么要为了你和你那位父皇坚持下去?”

  “你们的总统是选票政治的傀儡,而在我们这里……陛下即是帝国。”

  “这个问题讨论到此为止。”许乐再次沉默,忽然开口问道:“能不能为我讲解一下这次前去平叛的帝国舰队构成?”

  房间内并不是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些正在安静工作的帝国情报署官员,实际上一直认真地听着殿下和那名联邦人的对话,他们的职业注定了联邦语是必修的功课,所以将这些对话听的清清楚楚,对话前一段内容让他们震惊于高高在上的公主殿下会以一种平等的语气和那个联邦贱民说话,而最后那句话则真是令他们生出马上杀死许乐的冲动。

  帝国舰队配置构成,无论是最粗泛的功能舰配比还是最细微的火力增幅线值,毫无疑问都是绝密的信息,即便是一般的贵族都没有资格接触到这些情报,更何发问的是一名联邦人。

  飞船上一片安静,情报署官员们以为殿下也许会雷霆大怒,也许会出乎他们意料地不做任何回应,但怀草诗接下来的回应已然超出他们的认知。

  “这支舰队是天雷舰队,隶属于皇家第一舰队,旗舰松雷由二十一套复合引擎驱动,护甲三层厚度递增……”

  怀草诗只沉默了片刻,便开始平静地讲述帝**方绝对的秘密情报,似乎浑然忘记了椅中的许乐是一个联邦军人。

  整个飞船的帝国官员都傻了,除了她的声音之外一片死寂,夜猫走过都能听到如雷般的脚步声。

  只有许乐注意到怀草诗眼眸里闪过的那道光芒,也只有他明白为什么怀草诗敢对自己讲这些东西。

  “你问的这些并不是什么重要的东西。”怀草诗讲完了那支舰队的构造,低头微笑望着许乐,一脸从容自信。

  “天京星外围的太空基地里真有激光武器吗?我们那边一直在猜测。”许乐毫不客气地继续问道。

  “这个等你们有本事打过来,自然就知道。”怀草诗将双手背到身后,平静说道:“不过我可以给你一个大概的火力值,按照你们那边舰队的护卫能力,应该能撑过十七秒。”

  “狼牙机甲呢?四十七个球状关节里楔的微引擎,虽然能够避开容纳室电子湍流干扰,可是同步怎么做到的?”

  安静的走私飞船向着天京星驶去,安静的船舱内响着两个外表普通,实际上骨子里比谁都骄傲自信的年轻人的声音,这场谈话不知道持续了多久,帝**方的布署,天京星的风物人情,帝国民间最出名的食物,最直接的问题有着最直接的答案,然后给船内的帝国官员们带来了最直接的震撼。

  一问一答间,有某种刀剑一样的气氛在酝酿。

  在那片桑树海中,许乐和怀草诗就曾经讨论过,现在只不过是把那场讨论推的更进了一步。

  你说你想要逃,其实只是自寻苦恼。

  她知道他肯定要逃,知道他知道这些情报之后一旦逃离对帝国造成的危害更大,可她偏要说,因为她坚信他无法逃,反而知道的越多,越想逃而不能就越痛苦。

  这是一场很有意思的赌局。

  许乐这个已然被倒悬于绞刑架上的男子,写着生死线的那根头发上系着钢铁的筹码,怀草诗每多说一句,那些筹码便会越来越多,直至数千吨,数万吨,数千万吨,有如海水。

  “其实你没有必要和我赌这一把。”

  飞船四周的皇家战舰幽灵一般散开,远方隐隐出现一片模糊的星云,许乐不知道那里是不是目的地,在结束今天的讨论,对帝国文学史有了一个初步认知之后,他忽然对身边的怀草诗开口说道。

  “我从不赌博。”怀草诗眯着眼睛望着那颗只有指甲大小的星云,说道:“开战至今,假装投降后来试图逃走的联邦俘虏一共二十七人,他们当中有很多比你狡猾的多,厉害的多的强人,可是没有一个人能够在行星表面上逃出三公里远。”

  许乐沉默,知道她说的是什么原因。

  怀草诗冷漠看了一眼许乐的后颈,眼眸中泛起一丝厌恶的情绪,嘲弄说道:“就像我们没办法进入联邦,你们也一样。让机器在身体里植狗尾巴,也不知道你们联邦人是怎么想的。”

  许乐笑了笑,没有就芯片的问题与对方进行激烈的争吵,转而说道:“这个并不是我能做出选择或决定的事情。”

  “我同情你和你们。”怀草诗眉头微蹙说道,“所以我很不理解,为什么你这家伙看着死亡越来越近,还能笑的如此开心,我不相信你真有信心能逃走。”

  “当然。”她那双直眉微挑,眯眼说道:“我很期待你能给我带来一些惊奇。”

  “这难道就是传说中的所谓高手寂寞?”许乐挠了挠头,肩膀有些痛,眉头皱了皱。

  “大概如此。”怀草诗回答道。

  在波澜壮阔的星际时代中,超强实力支撑的个人英雄主义早已让位于冰冷的机械秩序,在这种背景下任何人敢于像舷窗边这位公主殿下抒无敌之感慨,大抵都可以归为疯子或装逼的白痴,然而历史那么长,人类基数那么大,总会不断出现有资格说这种话的绝世牛人。

  比如李匹夫,比如被李匹夫拍烂满口牙的那人,比如他,比如她,比如他。

  “我会尽力。”许乐看着她的双眼,用这辈子最认真的语气回答道。

  飞船降落在一颗巨大的行星上,防弹的高级轿车接应一行人离开皇家秘密军事基地,大约行驶了七十公里,进入了一处戒备森严的庄园。

  被戴上黑暗头盔的许乐看不到任何画面,甚至听不到任何声音,所有这一切完全出自大脑里的推论,降落时的重力加速度,身体感受的速度和脑中默数的时间,一切一切都只是推论。

  脚掌踏上突起的圆石路,许乐被帝**人押着踉跄前行,他忽然说了一句:“我还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想问,就是那个什么八稻。”

  他知道怀草诗这时候肯定没有离开,如果她要离开,肯定会对自己说些什么。果然片刻后他听到了那人冷漠平静的声音:“你死之前我会告诉你。”

  许乐笑了笑,没有再说什么。

  怀草诗眯着眼睛,看着那个消失在地下通道里的背影,不知道为什么心里总觉得有些怪异的地方,不是因为这场她认为必胜的赌局,而是因为别的。

  乘坐红蔷薇号返回帝国核心星域的途中,她需要知道许乐的秘密,不惜一切代价,然而在收到完整情报分析后,她马上收回了砍掉此人手臂的想法,因为她坚信以此人看似木讷实则坚烈的性情,一旦面临这种情况肯定会毫不犹豫地选择自杀。

  当时她不想让他死的太早,死的太快,而现在帝国的局势则不允许他自杀,只能被自杀,因为皇室终究还是要给那些中立派的贵族们一个明确的解释和交待。

  黑暗的无声的牢房,许乐毫不陌生,他曾经在这样孤独至死的环境里熬了整整半年,狐狸堡垒曾经像他第二个家那般亲切却又该死,只不过那时他有老东西播放爱情动作片,现在能有什么呢?只有不停地思考,一直在暗中进行的尝试和轻轻抚摩左手腕上的金属手镯。

  黑牢生活并没有持续多久,他迎来了帝国审判机构的高级法官和眼眸里全是残忍的行刑军人,认真聆听带着天京口音的帝国宣判书后,许乐终于明白自己明天将在皇宫门口被执行公开枪决。

  他皱了皱发痒的眉头,挠了挠发痒的乱发,蹭了蹭发痒的脚背,肩胛骨上的电控装置和脚踝上的沉重镣铐叮当乱响,有些令人心乱。

  “你承诺的尊严呢?”

  他望着黑牢外的黑暗,很认真地问道。

  “没有刑讯,没有凌迟,没有任何受辱,死于一颗金属子弹,对于一名军人来说,难道这不是尊严?”

  怀草诗出现在黑牢门口,背负双手冷漠说道。

  “我不明白你们为什么要如此多此一举地搞什么审判,不过我的帝国话不错,你们好像说我是李匹夫的私生子。”许乐盯着门边的她。

  “对于联邦人来说,以这样的身份死去,难道不是一种光荣?”

  “当然不是。”许乐摇头说道:“小爷我有名有姓有父有母有妹有老师有朋友,就没有这种爱好。”

  怀草诗沉默了片刻,开口说道:“行刑前我会告诉你八稻的事情。”

  说完这句话,她背负双手默然转身准备离开。

  “很可惜我没机会听到最想知道的秘密了。”许乐看着她的背影咧嘴一笑,白牙如贝如此时眼眸一般明亮。

  怀草诗眼瞳急缩,身体呼啸破空倒掠,一指戮向许乐的胸窝!

  然而指尖距离胸膛还有几公分距离的时候,笑着的小眼睛男人猛地喷出一口黑血,然后直挺挺地倒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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