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茼蒿豆腐汤(一)


秋风清爽,  日头也不算毒辣,孟桑背着竹筐,一手牵着马,  慢悠悠地走着山路。

        从春明门出长安城,  一路前往净光寺所在的小山,尚还有些路程。

        出门前,  孟桑就琢磨过了,  徒步过来着实太累,加之现今手头上也算宽裕,  于是去骡马行租了一日的马,  多少省些工夫。

        而竹筐里装着糕点、吃食和食材。

        糕点作礼佛之用,而桂花糖藕是睡前炖下的。今早孟桑起来熄了火,  又隔着碗用井水浸凉桂花糖藕,方才将它连着些许汤汁一并装入食盒里。

        剩下的食材主要用于做茼蒿豆腐汤,  这汤不似桂花糖藕是凉菜,  提早做了难免风味不佳,  因而孟桑想着待会儿借寺庙里的庖屋一用,  也能吃个热乎的。

        上山的路不算难走,孟桑牵着马朝半山腰而去。一路上几乎没什么行人香客,  前后空空荡荡的,颇有些冷清。

        这倒也没什么稀奇的,  毕竟净光寺并非长安城最有名的寺庙之一,  占地不大、僧人不多,且今日又不是什么节日,  来这儿的香客信众自然少得稀奇。

        向前望去,  孟桑已经能隐隐瞧见净光寺古朴大气的寺门,  自言自语:“想不通,  阿娘为何每年九月初八都会来这儿,每次还都要做桂花藕和茼蒿豆腐汤呢?祭奠已逝的故人?”

        左思右想,孟桑还未能探究出其中究竟,便已来到了寺门前。

        有正在洒扫的僧人见着孟桑来,不疾不徐地迎上,双手合十,又唤了知客过来。

        双方见过礼,孟桑从竹筐里拿出一根洗净的胡萝卜喂给马儿,随后才将缰绳递给另一小僧。

        孟桑笑眯眯地摸了下马的额头:“乖马儿,去吧。”

        马甩了甩头,用脸侧蹭过孟桑掌心后,乖乖跟着净光寺僧人离去。

        上一回孟桑来此,便是这位知客接待的。他记性好,竟然还认得出孟桑,一边引着孟桑往寺里走,一边温声问:“多日不见,不知女施主可有寻着亲人?”

        孟桑摇摇头:“尚未。”

        知客双手合十,叹了一声:“阿弥陀佛,许是缘分未到。”

        孟桑颔首浅笑,眼底不免闪过一丝落寞。由对方指引,她去殿中拜了各位神佛,献上亲手做的糕点,又捐了些香火钱,方才走出大殿,向知客询问借庖厨一用的事来。

        知客一愣,沉吟片刻,温声道:“今日寺中来了贵客,本不便借出庖厨,但这位贵客性子一向好,想来也不会为难女郎。”

        “不若请女郎稍等片刻,容贫僧去问一问?”

        孟桑抿出一抹得体的笑来:“劳烦了。”

        两人便一道往庖屋走。临到了地方,知客先行进了小院。

        不一会儿,知客从院中走出,笑道:“女郎请随贫僧进来罢!”

        闻言,孟桑略有些忐忑的一颗心稳稳落下,只觉着总算能全了她家阿娘的习惯,九月初八礼佛后用上两道热乎吃食。

        进了院子,刚一靠近庖屋,孟桑就听见里头传来熟悉的嗓音,脚下步伐忽而凝滞了一瞬。

        怎么听着……像是昭宁长公主身边的静琴?

        不等孟桑细想,抬头就瞧见静琴紧皱着眉头从庖屋里走出。

        双方一碰面,静琴先是一愣,然后面上的苦恼烦躁之色尽消,眼中尽是惊喜,就好似十万火急之时忽然见着了救星。

        “孟小娘子你怎的在这儿?”

        静琴连忙快走几步迎上,扫到一旁陪着的知客后,陡然反应过来,拍手道:“原来你就是要借庖屋一用的女施主?”

        “巧了巧了!”静琴脸上笑意难得这般外露,拉着孟桑往里头走。

        “殿下今日来寺中礼佛,本带了一位府中庖厨。怎晓得此人晕马车晕得厉害,上吐下泻!没等上山就被遣回去了。剩下的这些婢子仆役,没一个人的手艺能拿得出手,做不出殿下要的吃食。”

        “我这正没辙呢,刚巧遇到孟小娘子你,可不就解了燃眉之急?”

        孟桑也笑,故意道:“当真是缘分!早知如此,不若昨日分开时细说几句,也省了我一笔租马的银钱。”

        “哎呀,孟小娘子还会骑马?”

        “嗯,是我阿娘教的,她的骑术可比我好多了……”

        知客见二人相识,略有些惊讶,随后识趣地离开了此处。

        进了庖屋,里头婢子仆役大多都识得孟桑,一见她来,众人好生松了一口气,个个喜笑颜开。

        孟桑搁下手中竹筐,扫了一圈庖屋内里,方才问静琴:“殿下今日要用的吃食,可有食单?”

        “有的,”静琴过了起初的兴奋激动,已恢复了平日的沉稳,将食单递来,“府中带来了许多食材,上头其他菜式都还好,小娘子可随意替换了去,只是桂花糖藕与茼蒿豆腐汤两道吃食,万不可变。”

        桂花糖藕、茼蒿豆腐汤?

        孟桑愣了一下。

        这莫非是什么她不晓得的土习俗,譬如长安人都得在九月初八用这两道吃食?可今日去买茼蒿、豆腐时,未见许多人特意买这些食材啊。

        这……总不能她阿娘与昭宁长公主还有什么渊源?

        孟桑眨了眨眼,将一应疑惑抛之脑后。

        她从竹筐中取出食盒,将上头扎紧的布一层层解开,掀开盖子,便露出里头的完整的糖藕来。

        “恰巧带了桂花糖藕来,分量也够,尚未切开淋蜜。若是信得过儿的品性与手艺,不如直接用这做好的?”

        静琴愣了愣,回过神来,假意嗔怪:“都这么多回了,怎会信不过?”

        “既然已有桂花糖藕,便劳烦孟小娘子再做一道茼蒿豆腐汤,也好先呈给殿下。”

        孟桑莞尔一笑,点头应下,洗手干活。

        -

        禅房中,昭宁长公主倚在半旧不新的坐榻上,幽幽望着门外风景。

        这禅房位于净光寺的最高处,周遭很是僻静,轻易没人能来打扰。小院门外即为悬崖,景致开阔,虽瞧不见高山峻岭之奇观,但入眼也是一片黄绿之色。

        山风徐来,拂过昭宁长公主鬓边,惹得头上金步摇微微晃动,扰乱心绪。

        昭宁长公主瞧着外头渐显萧瑟秋意的花草树木,没来由地叹了口气。

        二十多年过去,物是人非,而眼前这片景致却不曾变过,难免有些触景伤情。

        唉!卿娘啊卿娘,你自打永平七年来信说有了一名取名为桑的女儿,之后数年的信件越发少了,到了近几年更是只言片语都无。

        真是个没良心的冤家!

        这时,静琴领着婢子从石阶走上来,跨入院门后见了昭宁长公主,她温声道:“殿下,桂花糖藕和茼蒿豆腐汤都好了,不若先用一些垫腹?”

        昭宁长公主瞥了一眼她们手里拎着的食盒,意兴阑珊道:“成吧,左右本宫对旁的也没甚兴致,只是想在此处用这两道吃食罢了。”

        其实,她对这两道吃食无甚期待。毕竟,无论是府上的那些个庖厨,还是母后身边的龚厨子,都模仿不出卿娘所做的风味。

        只能是个形似,内里总觉着有哪里不对。

        眼下也不过是走个过场罢了。

        静琴弯起唇角,想着给她家殿下一个惊喜,便没有提早告知这是孟桑所做。

        食盒打开,桂花糖藕与茼蒿豆腐汤依次被呈至桌案。前者,糖藕被切成一片片的,薄厚均匀,整体码在长盘之中,上头淋了一层晶莹桂花蜜,金色的桂花碎散落其中;后者瞧着白绿分明,茼蒿段青翠喜人,豆腐小块白嫩细净,朴素清淡。

        只一眼,昭宁长公主的目光顿住了。

        府中庖厨的手艺有长进啊,先不提其中滋味,光是卖相就比原先好了许多。尤其是桂花糖藕,精致好看,让人不自觉见之心喜。

        昭宁长公主挑眉,顿时来了兴致。她接过静琴呈上的玉筷后,头一个伸向的便是这桂花糖藕。

        藕是精心挑选过的九孔藕,里头塞了好些江米。经过长时间的炖煮后,江米将所有缝隙填得严严实实,使得眼下瞧见的横断面极为漂亮。

        咬下一小块时,能清晰感受到这藕吃着还挺脆。咀嚼时,既有江米的香糯清甜,亦有浓而不腻的桂花香,零散黏在蜜上的桂花碎,又增添一丝独特口感。

        昭宁长公主尝到第一口时,原本眼中闪过的对府中庖厨技艺精进的惊讶,可随着不断咀嚼,她的动作渐渐迟疑,眉间蹙起,手中玉筷渐渐攒紧。

        不……

        这种恰到好处、不喧宾夺主的甜,为何有一种隐隐的熟悉感?

        仿佛在久远的过去,她每年都曾在九月初八,品尝某人亲手做的这道桂花糖藕。

        昭宁长公主有些怔住,分辨不出心底到底是何情绪,仅是面无表情地再夹起一块送入口中。

        咀嚼,咽下,再夹,再吃……

        随侍一旁的静琴一直在等她家殿下露出惊喜之色,可等了许久,只瞧见昭宁长公主的神色越发复杂。

        那眼底,有恼怒,更多的是震惊、惊喜、怀念,甚至隐隐能瞧见水光一眨而过。

        昭宁长公主一连用了五块桂花糖藕,随后亲自舀了一碗茼蒿豆腐汤,一勺勺送入口中。

        茼蒿很是新鲜,咬时还能冒出些许汁,而豆腐一块一块的,吃着嫩而不失厚度。汤底清淡,用之可使心绪渐渐平复。

        而昭宁长公主的内心深处,反而掀起汹涌巨浪,一层一层扑涌上来。

        半晌,她轻轻搁下碗勺,侧过头,语气平淡中暗藏锋芒。

        “说罢,叶卿卿这讨债鬼现在何处?”1

        静琴一愣:“殿下,叶家女郎二十多年前便离了长安啊!”

        闻言,昭宁长公主也怔住了,细看静琴神色不似作假,凤眸一转,当即抓住了关键之处:“今日这两道吃食,是谁做的?”

        “回禀殿下,是这些日子来咱们府上的孟小娘子。”

        昭宁长公主檀口微张,眨了眨眼,定在那儿片刻,随后不顾仪态地大笑两声,竟是拍案起身,直接往屋外奔去。

        前些日子她还在感叹,缘何这姓孟的这般会做吃食?

        哎呀!她怎么就给忘了!

        叶卿卿死活要嫁的那俊朗厨子可不就是姓孟!

        -

        净光寺庖厨内,孟桑用了一些吃食垫腹后,正在聚精会神地做着其他素斋。

        正当她切茭白时,忽然听见庖屋外传来越来越近的呼声。为首之人似是顾虑佛门清净,竭力压低了声音。

        “人呢?人呢!”

        “殿下莫急,孟小娘子在庖屋呢!”

        孟桑手下动作一停,面露讶异之色。

        殿下?此处只有昭宁长公主啊……

        可这位殿下找她又有何事?

        就在此刻,孟桑抬头就看见昭宁长公主正急吼吼迈过庖屋大门。对方飞快环视一周后,锐利视线望向此处,眼眶一红,紧接着火急火燎地跑过来,同时张开双臂。

        而庖屋内其他人,被紧随其后而来的静琴喊了出去,并且还带上了屋门。

        孟桑只来得及放下手中锋利菜刀,便被对方抱了个满怀。此情此景,活像是老母鸡将自家幼崽死死护在温暖翅膀下。

        未等孟桑出口询问,就听见昭宁长公主放声哭嚎。

        “桑桑!姨母的桑桑啊!”

        “呜呜……怎么就没告诉姨母,你是姓孟名桑呢!”

        “姨母想见桑桑,都想了十几年了……呜呜,杀……杀千刀的叶卿卿!狠心,绝情,没良心!”

        原本雍容华贵的长公主,刹那间成了邻家婶子,哽咽到上气不接下气,妆容花了、衣衫皱了。而她抱着孟桑的手越来越紧,恨不得将孟桑死死按到怀里去,再也不分离,使得孟桑双臂被箍住、动弹不得。

        这一番疾风骤雨袭来,孟桑起初被这巨浪扑得脑袋发愣,随后从中听见了“叶卿卿”三字,陡然冒出一个猜测。

        该,该不会她阿娘原本姓叶?不姓裴?

        而且这么一番听下来,她阿娘似乎与眼前这位昭宁长公主交情极好啊……

        孟桑感受着自己右肩的衣衫隐隐被泪水打湿,试图在不伤害对方的情况下挣脱双臂。

        无果。

        不行,得先让对方情绪稳定了,随后才能问其中细节。

        无奈之下,孟桑只能就着这个姿势,一下下抚着昭宁长公主的后背,偶尔轻轻拍打,同时柔声劝说。

        不多会儿,耳畔的哽咽声、“怒骂”声渐渐停下,时不时传来一声极其轻微的吸鼻子声音。

        感受到对方箍住自己双臂的力道在渐渐变弱,孟桑唇边微微翘起,引导着让两人完全分开。

        望着昭宁长公主梨花带雨一张脸,孟桑看出对方眼底的窘迫,于是从怀中掏出手帕,将之在一旁未用的清水里浸湿、绞干,随后才默默递了过去。

        昭宁长公主原本觉着自己情绪上头,失态到丢了长辈的面子。可眼下见着孟桑乖巧递来手帕,只觉着好不容易压下的情绪再度翻涌,心中既有些暖乎乎的,又很是气不过。

        叶卿卿这是什么命啊,怎么就能生个如此伶俐又贴心的漂亮小娘子!

        而轮到她这儿,偏生就来了一个木愣愣的冤家。那浑小子不会说体己话也就算了,竟然有事没事管着她,藏起八百个心眼子!

        长公主拭着脸上泪痕,内心愈发愤懑不平,望向孟桑的眼神也越发热切。

        孟桑眨了眨眼,很是无辜。

        怎么总觉着长公主这个眼神,像是在垂涎一块无比诱人的红豆糕呢?

        昭宁长公主收拾好情绪,又唤了静琴进来理了下妆容衣衫,方才笑道:“乖桑桑,走,跟姨母回院子说话去。”

        同时,她朝静琴使了个眼色,视线往孟桑右肩定了一瞬,后者立马会意地微微颔首。

        孟桑并未注意到这处细节,正背过身脱下围裙,随后任由温柔亲近地牵过自己的手,与之一并走出庖屋。

        “桑桑,你何时来的长安?”

        “儿四月前来……”

        昭宁长公主故意恼道:“什么‘儿’不‘儿’的?我跟你阿娘可是过命的交情,姨母不许你这般生分。来,喊一声‘姨母’听听!”

        孟桑咬了下嘴唇,踌躇开口:“姨,姨母。”

        “哎!”昭宁长公主听了只觉得浑身上下无比舒坦,顿时眉开眼笑,“桑桑真乖!”

        “你四月前就到了长安,怎不来找姨母?”

        孟桑哽了一下,最终老实道:“我阿娘不怎么提起长安与故人……”

        话音未落,满脸带笑的昭宁长公主立马柳眉横竖,骂道:“这个叶卿卿,真是个石头心,竟然连我都不想提!”

        两人沿着石阶往高处小院走。

        听着耳畔的念叨,孟桑清了清嗓子,试图将话题转回来:“为何我阿娘在您口中是‘叶卿卿’,莫不是她离开长安时易了姓?”

        闻言,昭宁长公主长叹一声:“是了,她离开长安时改回了你外祖母的姓氏,如今确实该唤她‘裴卿卿’。”

        孟桑抿唇,察觉到她家阿娘与外祖父的关系之恶劣超出预期,终还是问道:“那这叶是……?”

        “说来话长,待坐下,咱俩再细细说。”

        -

        谢青章与杜昉从务本坊出来,一路来到净光寺。后者随小僧去安置两人的马,而前者由知客引领着,往昭宁长公主所在小院而去。

        临到了院门口,知客双手合十,不卑不亢地离去。

        谢青章迈过院门,还未走几步,就听得屋里传来一声昭宁长公主的惊呼。

        “什么?卿娘与你阿耶遇上了沙暴,生死不知?”

        紧接着而来的,竟然是那位孟女郎的声音:“嗯,就是因为这事,我才想着来长安寻外祖父。”

        “阿耶那边的叔伯不愿费钱费力寻人,我只身一人去了边塞也无甚大用,所以想着来长安寻亲,看看阿娘这边的亲人会不会愿意去寻人。”

        “姨母,你知道我外祖家在哪儿吗?”

        谢青章面上露出一瞬惊讶,转而就明白过来。

        孟女郎和他家阿娘能同时在此处出现,眼下两人言语间又这般亲昵,只有一个缘由——阿娘口中那位故人便是叶卿卿,并且阿娘已经认出了孟女郎为故人之女。

        此时,他已走近屋门,有婢子唤了“阿郎”,引起里头人的注意。

        昭宁长公主亲亲热热牵着孟桑出来,一见谢青章,笑道:“浑小子过来,见过你叶家妹妹。”

        有了一段光景的铺垫,孟桑已经适应这位姨母的热情,面上堆出得体微笑。

        谢青章顿住,淡声提醒:“我先前已经见过孟女郎,况且叶家姨母如今姓裴。”

        闻言,孟桑倏地抬眸望过来。

        而昭宁长公主一听这话,摆了摆手:“这哪能一样?先前你我不晓得桑桑,只当是一位技艺高超、性格又好的厨娘,如今这可是正经认人。以后你得好好护着桑桑,万不可让人欺负了去。”

        “至于后者,嗯,是该唤作裴家妹妹,我这嘴快的……”昭宁长公主忽然停住,惊疑地望向谢青章,“不对,你怎么知道叶卿卿改姓这事的?”

        陪在一旁的孟桑微微扬起右眉,作询问之态。

        “莫非你先前说桑桑来府上做吃食的酬劳,便是帮她寻亲?”昭宁长公主怒了,狠狠瞪过来,“你怎的不与我多说一句,省得绕这么一大圈,蠢小子!”

        谢青章看着他家阿娘怒火冲天的模样,暗自叹气。

        他先望向孟桑,温声道:“今日早上才得知了你外家的事,去了务本坊后,却得知你已出门,倒不曾想在此处遇上。”

        说罢,他才转身对准昭宁长公主,无奈道:“阿娘,先前以为这是孟女郎的私事,如何能随意对人言?”

        “眼下既然事情已经有了着落,不若进屋细谈?”

        如今,昭宁长公主是怎么瞧这儿子都觉着不顺眼,自然而然地揽住孟桑,热络道:“来,桑桑跟姨母进来。以后可千万记着,有什么难事、苦事尽管指派这浑小子去做。什么酬金?他若敢提这茬,姨母定饶不了他……”

        被二人甩在身后的谢青章,当真是从小到大,头一回瞧见他家阿娘还会有这副温柔溺爱神情,再度无声叹了口气。

        三人坐定,谢青章言简意赅地将此事有何而起、今日如何察觉出真相等等经过,一五一十说出。

        末了,他缓声道:“我不知晓当年发生什么事,但无论是一直用妻女的字画来睹物思人,或是不愿搬离故居,想来叶相还是惦念着裴姨母的。”

        “如若你上门认亲,叶相一定会立马认下,也会耗尽人力财力去沙漠寻你耶娘。”

        “但同样,叶相性子有些……顽固严苛,此事你从叶柏身上便可瞧出一二。倘若你回了叶家,叶相极有可能不会让你再留在国子监食堂。”

        谢青章抬眸望向孟桑,轻轻点头,似是流露安抚之意:“虽然时日不久,但谢某能看出,女郎很喜爱在食堂里做吃食,也很愿意与各色监生打交道,这一事于你而言同样重要。”

        “我不能替女郎做任何决定,认亲一事,终归还是得由女郎亲自作出抉择。”

        孟桑面上的神色,已经由惊讶、惊喜,变成犹豫、纠结,各种情绪混在了一处。最终,她叹了声气:“谢过谢司业相助。至于认亲一事……”

        “我来长安,除了逃离家中叔伯的操控,更是为了寻求外家助力,好去沙漠寻我耶娘。若是他们平安,我心下方安;若是……若是最后只得了两具尸骸,我也能让他们入土为安,不必曝尸荒野。”

        “人生总是有舍有得,大多时候都不能两全,”孟桑莞尔一笑,眉目坚定,“故此,即便认亲后,会被严加管束,亦不后悔。”

        面前的小娘子啊,神色坚决,身上的韧劲一如往常,仿佛被积雪压弯了腰也会一直挺在原处的松柏。

        谢青章怔住,旋即眉眼更为柔和:“女郎放心,谢某会尽力在此间斡旋……”

        话音未落,在一旁沉默许久的昭宁长公主忽然出声。

        她扬起眉毛:“如何不能两全?桑桑别怕,姨母就是你的两全之策!”

        “少时你阿娘救过我的性命,如今她生死不知,我怎会袖手旁观?又怎能让她唯一的女儿落到两难之地?”

        昭宁长公主哼了一声,极为倨傲,气势逼人:“论起人力财力,我昭宁长公主府可不比他们叶相差些什么!寻你耶娘的事,姨母会派尽人手,不留余力给你找个结果。”

        “至于究竟要不要认回叶家……”她沉沉叹了口气,神色认真,“不若你先听姨母说完所知内情,随后再慢慢考虑。”

        孟桑不是个情绪容易外漏的人,可听见昭宁长公主这番话,仿佛像是迷途许久的小船总算停靠到了岸边,心中忽然踏实下来,眼眶一热。

        她喉间哽了一下,从鼻腔中冒出一声“嗯”。

        而谢青章不漏痕迹地扫见年轻女郎的微红眼角,淡然起身,叉手:“此乃叶相、裴姨母与孟女郎的家事,我去屋外守着,不让他人靠近。”

        看着谢青章离开时带上屋门,昭宁长公主通身气势渐渐收了,突然笑了一声:“章儿这小子,偶尔也算细致贴心、心中有度。”

        随口感叹一句,昭宁长公主立马收了其余心绪,拉过孟桑的双手,专注地说起她所知晓的内情。

        “姨母与你阿娘交好时,你外祖母已经故去,故而我晓得的几乎都是你阿娘讲给我听的。听完之后,究竟要如何选择,还是要看你自己。”

        “你外祖母名唤裴泠,原是工部裴侍郎的独女。当年叶相出身寒微,未及二十高中进士,三月三曲江畔与你外祖母相识,没过多久就成了亲。”

        “他们是长安城里出了名的一对眷侣,第二年便得了你阿娘,取名为卿卿。”

        “其实在你阿娘五岁前,一家人也算和美。叶相时任九品校书郎,日子清闲,常常陪伴在妻女左右。据你阿娘说啊,即便古板如你外祖父,当年也会将他的卿娘架在脖子上,陪着玩耍。每逢卿娘的生辰,一家人更是会和和乐乐地聚在一处。”

        听到这儿,孟桑不禁想起初见叶柏的模样,着实有些想不到那位叶相还有这一面。

        昭宁长公主叹气:“只可惜好景不长啊!卿娘过了五岁生辰后,你外祖父渐渐忙于公务,同时还有一众家中亲戚上门,话里话外催着他们再生个小郎君,或者从家中优秀子侄中过继一个去。”

        “种种压力之下,你外祖父母决定再生一个。怀是怀上了,只可惜不到四月就小产,你外祖母也伤了底子,须得将养好身子再谈此事。”

        孟桑垂下眼眸:“那后来,外祖母过世,仍和此事有关?”

        “不错,”昭宁长公主点头,“卿娘七岁那年,你外祖父要调去外地任上。因着你外祖母身子骨未养好,便与卿娘一道留在了长安。”

        “只是他这一去,族中长辈便来得更勤了。话里话外都是,纳妾、过继,一个个说得好听,实则都惦记着叶家和裴家的家底子,逼得你外祖母日复一日的不开怀。”

        “卿娘后来与我说起此事时,面上还带着笑,只说那些吸人血的蛭,全是她拿着棍子一个个赶出去的,绝不会让谁欺辱了她阿娘。”

        昭宁长公主说到这事,眼中泛着水光:“可你想想,当年她也不过是个七岁的小女郎,哪有她说得这般轻巧?”

        “原本你外祖母不欲让裴侍郎晓得此事,后来还是卿娘力排众议,拉来了裴侍郎,那些叶家人才讷讷不敢言。”

        “然而这事,已经在你外祖母的脑海中扎了根,再也去不掉。”

        “卿娘九岁那年,你外祖父回京述职,留了两月之久,临走前得知你外祖母再度有了身孕。一家人约好,会在卿娘生辰时团圆,到那时你外祖父也该调任回长安,一家四口再不会分离。”

        听到这儿,孟桑心头闪过不好的预感,哑声道:“难不成后来,外祖母生下了叶柏的阿耶,难产而亡?”

        昭宁长公主摇摇头,声音也有些哑。

        “不,大的、小的都没保住。”

        “叶夫人当场血崩,临逝去前都在哀声哭喊着叶相的名字。受了这么多苦,好不容易生下的小郎君身子骨却极弱,你阿娘衣不解带亲自守了五日,最终还是没能守住。”

        “彼时,山南道发生洪灾,赈灾之事十分棘手,朝中一时无人敢站出来。你外祖父已在回长安的路上,为了百姓毅然决然接过赈灾重担,直接转道去了受灾之地。”

        “而你外祖母和没活几日的舅舅,在家中停棺半月,最后是卿娘发了疯似的,自尽相逼,一力主张将他们下了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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