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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5章 长寿面


瞧着眼前穿着一身简便胡服、满头青丝被用银冠束起的裴卿卿,  孟桑没能立即反应过来,呆呆傻傻地用视线去描摹那张近一年未曾见到的熟悉面容。

        下一瞬,  从裴卿卿身后传来一道和煦的声音:“卿卿,  怎么不说话了?”

        紧接着,双目绑着一条浅青色缎子的孟知味,在护卫的搀扶下,  缓缓出现在众人面前。

        孟桑愣愣地唤了一声:“……阿娘,  阿耶?”

        此声一出,原本有些发愣的孟桑与谢青章立马意识到当下的处境,  不约而同地收回双手,  面红耳赤地分开。

        裴卿卿面无表情地看着两人这番举动,左手缓缓搭在腰侧佩刀上,眯起一双杏眼:“桑桑,不为耶娘介绍一番?”

        她的语气看似波澜不惊,  实则内里暗藏锋芒。

        孟知味微微蹙眉,偏了偏头:“是还有桑桑的友人在庖屋?”

        他们为了给自家女儿准备惊喜,  一路上都让护卫帮忙瞒着消息,日夜赶路回的长安。方才二人心情激动,只来得及问清仆役女儿身在何处,  没顾得上再多问几句。

        毕竟在孟知味二人心里,  对于自家闺女时时刻刻泡在庖屋一事,已经习以为常了。

        孟桑的一张脸倏地爆红,  伸手扯了下谢青章的袖子,张口欲要帮着引见。

        未等孟桑开口,  谢青章安抚地轻轻拍了一下她伸过来的手背,  随后看似从容、实则紧张不已地上前几步,  恭恭敬敬地叉手行礼:“晚辈谢青章,  见过二老。”

        裴卿卿扬眉,眼中锋芒毕露:“姓谢?莫非是谢君回那个狐狸的……”

        话未说完,忽然有一道身影飞也似的从内院跑出来,直奔此处。

        昭宁长公主提着裙摆,凤眸在一瞬间锁在了裴卿卿身上,眼底再也瞧不见孟知味与其他人。她不顾仪态地飞奔向裴卿卿,猛地往对方身上扑去,哭哭啼啼地双手搂住好友的脖子。

        “呜呜呜,裴卿卿你个死没良心的讨厌鬼!”

        “二十年没回长安,近些年更是连一纸书信都没有,你怎么忍心的!”

        “杀千刀的卿娘,冷漠无情的卿娘!我怎么就得了你这么一个冤家做手帕交啊,呜呜呜……”

        昭宁长公主死死搂着人不放,如若不是冬衣繁琐,只怕她整个人都得跳到裴卿卿身上。

        她这一出,闹得裴卿卿哭笑不得,也惹得旁边的孟知味等人弯起唇角。

        “好了好了,我这不是回来了吗?”裴卿卿一边搂住昭宁长公主,稍稍放缓语气哄着她,一边艰难地与从内院走出来的皇太后等人打了个招呼。

        她的视线在叶简一家三口的身上停顿了一下,朝着面色激动的叶简投去一个安抚的笑,然后继续好声好气地哄着昭宁长公主。

        一走出来就瞧见这番情景,皇太后摇头一笑,示意一干仆役、婢子离开外院,免得自家女儿的这副模样被更多人瞧了去。

        而谢琼见着此景,顿时想起自家夫人当年那句“若是卿娘为卿郎,本宫才不嫁谢君回”,唇边笑意凝住,看着裴卿卿二人的眼神十分复杂。

        谢琼暗暗叹气,自打得知孟氏夫妇被找到的消息之后,他就晓得日后一定会有这么一出!

        裴卿卿,真是他的一生之敌!

        谢琼心中满是无奈,忽而扫见站在一旁、眼神飘忽的孟桑与谢青章。他心思一转,觑着两个孩子脸上的红意,当即明白了几分,心里郁气顿散,强行忍住想要哈哈大笑的冲动。

        不远处,被哄了许久的昭宁长公主小性子上来,得寸进尺一般越来越闹腾,试图借机“逼迫”对方立下数个承诺。

        裴卿卿看出友人的小心思,好气又好笑地撤开一些,右手对着昭宁长公主的额头轻轻弹了一下,口吻十分危险地唤了一声:“昭宁……”

        此声一出,昭宁长公主悻悻然停了假哭声,心不甘情不愿地撤开双手,转而搂着裴卿卿的胳膊,娇声娇气地埋怨:“哼,裴卿卿你好凶,都吓到我了。”

        即便隔了二十年不见,裴卿卿依旧熟悉友人的作风,所以只瞟了她一眼,然后轻轻巧巧地转移了话题,用下巴点了点并肩站着的两个小辈。

        “你家小子在拐我家闺女,你说说怎么办吧?”

        刹那间,面带笑意的孟知味以及叶简父子,唇角瞬间压平。皇太后等人面面相觑,饶有兴致地望向恨不得挖洞钻进去的孟桑二人。

        而昭宁长公主先是一乐,眉开眼笑地反问一句:“真的?”

        话说出口,她就反应过来眼下局势,立马紧紧闭住双唇,看天看地就是不敢和裴卿卿对视,摆出一副“此事与我无关”的乖巧模样。

        裴卿卿扬眉:“嗯?”

        昭宁长公主胸膛里满是“浑小子拐走人家乖女儿”的心虚,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扫了一眼谢青章,飞快道:“卿娘我跟你说哦,这事儿我什么都不晓得的!你要是嫌弃这小子,尽管找他算账!”

        她偏了偏头,毫不心软地供出枕边人:“不敢瞒你,君回还帮浑小子出谋划策了。”

        谢青章和谢琼:“……”

        你可真是我的好阿娘/夫人啊!

        父子俩对视一眼,不约而同地叹气。

        裴卿卿望向谢青章,似笑非笑道:“谢家小子,你有什么想说?”

        闻言,孟桑壮着胆子开口:“阿娘,是我先表明……”

        话说到一半,就被她家阿耶打断。

        孟知味面色平静,温和道:“桑桑,过来。”

        孟桑一噎,麻溜地闭上嘴巴。

        真别说,若要让她在阿耶和阿娘里头选一个最怕的,那还得是前者。

        毕竟阿娘的情绪都写在脸上,就算生气也不过逮着她凶一顿,一般都是雷声大雨点小。而她家阿耶向来笑脸迎人,看似跟任何人都不会动肝火,但若是真生起气来,必定要让对方伤筋动骨。

        孟桑飞快权衡一下“帮心上人说话”以及“和耶娘对着干”之间的利弊,然后利利索索地小步去到她家阿耶身边。

        离去之前,她还压低声音跟谢青章说了几句加油鼓劲的话。

        看着孟桑的背影,谢青章翘了翘唇角,不但不觉得灰心丧气,反而干劲满满。

        孟知味听见渐近的脚步声,感受到女儿代替护卫搀住自己,神色稍缓:“卿卿,今日是桑桑的生辰,有许多亲友在场,不若我们先进去?”

        裴卿卿先是一愣,随后瞥了一眼恭恭敬敬候在旁边的谢青章,转身去到孟知味另一侧搀着他:“嗯,听你的。”

        在场众人都是人精,自然看明白孟家夫妇想要先晾一晾未来女婿。他们朝着谢青章投去一道同情的目光,然后与孟桑一家三口回到内院正堂。

        眼下多添了裴卿卿二人,众人重新排过座位,又挪了自个儿的碗盘,纷纷落座。

        众人一边叙旧,一边继续吃席面。

        不多时,谢青章亲自端着一只木托盘过来,神色如常地呈到裴卿卿面前:“姨母,这是给桑娘做的长寿面。”

        裴卿卿扫了他一眼,也没说什么,亲手将面碗端走并放到孟桑面前:“你阿耶的双目还未痊愈,今年没法亲手给你做一碗长寿面,日后再让他补上。”

        孟桑偷偷与谢青章的目光触了一下,试探地说道:“没事,不劳累阿耶,这碗也很好。”

        坐在一旁的孟知味笑了笑,语气温和但不容置喙地说道:“不,还是要补上的。”

        谢青章面色不变,甚至还能用眼神和浅笑去安抚孟桑。

        孟桑眨巴眨巴眼睛,取过筷子乖乖吃面,不再多言。

        大雍的男子并不避讳下厨,但大多是精于可以在宴席上当众展示的鱼脍、出去打猎会涉及的烤肉之类吃食,少有会做面食或者其他具体吃食的。

        谢青章自然也不例外。

        今日这碗面,是他提早半个月和长公主府擅白案的庖厨学的。从一开始连面团都揉不好,到如今能出一碗像模像样的长寿面,他在这期间自然也费了不少心血。

        孟桑在碗中扒拉半天,总算找出这长长一根面的头,埋头开吃。

        这面略微有些粗,但煮得火候恰好,吃着也算劲道。汤底是用的老母鸡汤,飘在上头的黄色鸡油被人细细撇去,汤汁挂在面身上被孟桑一道吸入口中。

        鸡汤的鲜美,面条的柔韧……

        这一碗长寿面,虽然卖相有些粗糙,实际的风味也不如孟桑或者她的徒弟们所做,但在孟桑的心中,它足以称得上最顶美味。

        对方揉这一根长面不容易,孟桑便认认真真地一口气吃完,将碗内的鸡汤喝完,然后才搁下宽碗,朝着坐在斜对面的谢青章莞尔一笑:“特别好吃。”

        闻言,谢青章心中暖意更甚,温声道:“合你心意就好。”

        席上其他人见此,或是笑吟吟地看着,或是忿忿不平地哼了一声,各有喜怒哀乐。

        这时,裴卿卿的声音冷不丁从一旁传来,她闲闲道:“桑桑,怎么近几年你阿耶做长寿面,就不见你吃得这么开怀?”

        孟桑可怜巴巴地拽了下孟知味的衣袖:“阿耶的手艺,桑桑最喜欢了。”

        孟知味浅浅一笑:“哦?”

        顿时,孟桑心头一凛,乖巧坐正,狗腿又热情地给自家耶娘夹起吃食,惹得其余人憋笑。

        -

        孟氏夫妇可谓是历经九死一生才回到长安,在座之人都很识趣,默契地加快速度用完这一桌生辰宴,又喝了几杯茶,随后起身告辞。

        孟桑与裴卿卿一左一右搀着孟知味,一并去到大门边送客。

        头一个离开的是宋七娘,她不卑不亢地与孟氏夫妇和其他人见礼告别。

        裴卿卿从孟桑口中听了一些宋七娘对自家女儿的帮助,看着这位名满京城的都知时,神色缓和不少,温和道:“多谢七娘这些日子帮衬着桑桑,日后我与夫君备下厚礼,再亲自去登门道谢。”

        宋七娘这些年迎来送往,练就一身识人的好本领。她瞧出裴卿卿飒爽的性子,就也没多加推辞,笑着寒暄几句,随后登上来接她的马车。

        紧接着离开的是皇太后、昭宁长公主等人。

        无论是出于身份,还是出于对其本人的敬重,裴卿卿对皇太后都十分的礼数有加。

        目送载着皇太后回宫的马车离去,裴卿卿这才挺直腰板,似笑非笑地扫向谢琼三人。

        “谢君回你教出一个好郎君啊……”

        谢琼轻咳一声,眼底藏着得色:“还是孟兄与卿娘会养孩子,教出桑娘这么一个出众的小娘子。”

        只可惜,再好的小娘子,迟早也得是他家的人。

        闻言,裴卿卿目光锐利几分,柳眉一竖,立马就说些什么,却被自家夫君拦住。

        孟知味目不能视,但能够听声辨位。他微微挪动步伐,朝向谢琼一家三口,温声道:“这回我与卿卿能从大漠归来,多亏谢兄与长公主相助,日后另行谢过。”

        “今日是桑桑生辰,又是我们一家三口好不容易团圆的日子,就不多送了。”

        “哦,对了。倒也不瞒谢兄,我与卿卿膝下只有桑桑一个孩子,少说也要多留她四五年再谈婚论嫁的。”

        再留四五年,谢青章就得二十八了!

        顿时,谢琼的面色有些不好看。而昭宁长公主悻悻地朝天上看,摆明了自己的立场。

        孟桑与谢青章偷偷摸摸对视一眼,前者神色无辜,后者摇头一笑。

        面对油盐不进的孟知味,谢琼也没了法子,先暗暗同情一番自家儿子,接着神色如常地带着昭宁长公主与谢青章离开。

        离去前,昭宁长公主恋恋不舍地拉着裴卿卿的手:“明日我再来寻你。”

        裴卿卿莞尔,点头道:“好,你尽管来。等安顿好了,咱们去东市喝酒去。”

        听到这话,昭宁长公主才满意地上了马车。

        唯有往日八面玲珑的谢琼,时隔二十多年,心中再度涌出深深的绝望。

        来了,又来了!

        只要有裴卿卿在,夫人眼里就再也瞧不见自己!

        阅历长了不少的谢琼登上马车,看着昭宁长公主在旁边兴致勃勃计划起要独自和裴卿卿去哪儿玩,暗自长叹一声,苦中作乐地想。

        成吧,左右她们都是当娘的人,至少不会去平康坊的南风馆了……

        想到这儿,谢琼神色一凝,心头打起鼓来。

        呃,应该不会吧……?

        车外,孟宅大门旁,叶简领着张氏和叶柏,有些近乡情怯,又有些激动地上前唤了一声“阿姐”。

        裴卿卿点头,语气如常:“多年不见,阿简长高不少,瞧着比我还高了半个头。”

        叶简嘿嘿一笑,认真道:“就算再高,我也只是阿姐的弟弟。”

        裴卿卿眉目柔和不少,“嗯”了一声。

        叶简看了一眼孟知味父女,体贴道:“你们历经千难万险才回来,必然有很多话要与桑娘说。我们先回府了,日后再来寻阿姐说话。”

        他开了口,张氏与叶柏都出来一一见礼。

        叶柏一本正经地叉手:“阿柏先回国子监了,拜别姑母、姑父、阿姐。”

        他长得讨喜又可爱,裴卿卿面上浮现笑意:“你阿耶的武艺不怎么样,你可不能如他一般。等你从国子监回来,姑母亲自教你武艺。”

        闻言,叶柏双眼一亮,狠狠点头:“多谢姑母。”

        而当众被揭短的叶简无奈扶额:“阿姐,这些就别在小辈面前说了吧……”

        其余人听了,忍俊不禁。

        送走一众亲友,等到仆役、婢子们将孟宅内外收拾妥当后离开,这宅子里顿时安静许多。

        裴卿卿与孟知味先去净房洗漱,而孟桑就坐在正堂中,一边小口喝着牛乳,一边看着廊下那些造型各异、精致小巧的花灯,想着谢青章那张俊俏的脸以及今日那个轻飘飘的吻。

        孟桑眉眼弯弯,无声笑个不停,心里头甜得像是喝了蜜一般。一想起往后,她就觉得每一日都充满盼头。

        牛乳喝到一半,屋内传来裴卿卿的声音。

        “桑桑!今日要不要与阿娘睡一张床榻,夜里说些体己话?”

        “可赶紧乖乖给我交代清楚,你与谢家那个孩子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孟桑回过神来,笑嘻嘻道:“要的要的!阿娘,我们就跟之前在家中一样,不带阿耶一起!”

        下一瞬,屋内响起孟知味的“抱怨”。

        “唉!我怎么总是被你们母女排除在外呢?”

        “桑桑,阿耶难过得要哭出来了……”

        听上去是既无奈又可怜,惹得裴卿卿与孟桑哈哈大笑。

        头顶,一轮圆月高高挂着,静静地将柔和皎洁的月光洒入这处小宅子。

        正是团圆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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