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再打老婆
也正是这个当口上,在吴家沟,能管束老海怪的刘老三,也过世了,刘老三老婆,又中了风,半身不遂,躺在炕上,不能自理,天天由儿子拴柱侍候着。
老海怪知道了,嘴上哀叹了几声,还亲自到刘家去,当面向拴柱夫妻表达了悲痛的心情,说了几句天可怜见的同情话,心里却暗自高兴,因为村中再也没人敢骂他、管束他了。
老海怪越来越容易从媳妇身上发现毛病了,不是做饭汤淡汤咸,就是吃饭时饭凉饭热;要么吃相不太入眼,要么大便的形状难看;或是鸡拉在院子里的屎,没有及时铲除干净,让他踩到脚上了,或是猪没喂饱,还在圈里哼哼直叫。
媳妇整天操持家务,又得带四个孩子,天天忙得像陀螺,心里烦得慌,听见丈夫没事找茬儿,挑她毛病,也没闲功夫和他纠缠,常常顶撞一句,“你看见了,就帮着干一点儿。”
“你以为我是闲人吗?”见妻子敢顶撞了自己,老海怪也来了火气,圆瞪着眼睛,脖子上青筋暴突,和妻子吼道,“我见天在地里,都快累死了,你还让我帮着干家里活儿,亏你说得出口!”
没错,老海怪这几年,着实比先前累多了,原因是他怕妻子枉花钱,攒不下钱,不放心,就把每年卖粮的钱,拿去买了地。正巧这几年风调雨顺,收成挺好,老海怪家的田地,也跟着扩大了不少,眼下差不多有一百多亩好地。
前些年,家里只有四五十亩地时,老海怪一个人盯着侍弄,加上牲口给力,还马马虎虎,能应付下来,现如今,家里的田地增加了一倍,他却不肯雇长工来家,只他一个人侍弄起来,就有些力不从心了。
老海怪也想雇长工,可找来几个,人家一听说,他家有一百多亩地,只想雇一个长工,就都吓得不敢留下。
这一带的大户人家,家里有个百八十亩地,东家要是个好把式,平日又能盯着摊手,至少得雇两个长工;平时东家要是不摊手,当甩手掌柜的,那就至少得雇三个长工。
老海怪是个种地的好把式,肯定不是甩手当家的,可这一百多亩地,只两个人侍弄,还是太累,所以,前来找活儿的长工,谁都不愿接这个茬儿。
老海怪生气,索性不雇长工,只在春天种地时,高价雇几个短工,秋收时,再雇几个短工,平日侍弄地,就他一个人顶着。
这几年,自从下了种,老海怪真个不得闲,整天待在地里,一大早,天刚放亮,就赶牲口下地,晚上摸黑才回家,中午也不休息。
这些,媳妇是知道的,心里也可怜他,往往和丈夫顶嘴,听见丈夫爆吼,就不再吱声。
可时间长了,媳妇又觉出些不对劲儿,农忙时,丈夫太累,对她耍耍态度,她还能忍着,可是农闲的时候,丈夫还这么对她扔脸子,和她耍态度,媳妇就有些受不了。
也该然合当有事儿,这天早上,媳妇套了一匹马,在磨房磨了两升面,卸了磨,又烧了一锅水,在院子里洗衣服。
老海怪因为妻子推磨使用牲口,上午就没套车往地里拉粪,这会儿正躺在炕上歇着。
媳妇刚把衣服洗了一半,刚满月的小儿子饿了,在炕上哭叫起来。老海怪媳妇放下衣服,两手在身上擦了擦,回家坐在炕沿儿上,给孩子喂奶。
这功夫,圈里的猪叫唤了。老海怪没好气儿地训斥起妻子,“你耳朵聋啊?猪都饿叫唤了,还不赶快喂猪去!”
妻子听见丈夫骂她,也没有好气儿,拉下脸来,顶撞道,“人也饿,猪也饿,我总不能把身子分成两瓣,又干这又干那吧?你在家躺着没事,听见了,就搭一下手,也累不坏你,横竖你又不是瘫在炕上,不能动弹,听你说这话,好像咱家里的活儿,都该是我一个人干。
“你要是真要强,就别碰我,眼面前,弄出这一堆孩子,你平日管都不管,地里的活多时,你说你累,说话时没好气儿地骂我,我忍了,现在地里的活儿不忙了,你还像大爷似的,躺在炕上说三道四,张口骂人……”
老婆几句话,撩得老海怪头皮冒火,忽地从炕上坐起,瞪着眼巴皮地喝斥媳妇,“你又皮子紧了,是不是?”
一听丈夫提到“皮子紧了”这句话,老海怪媳妇立马想起前些年挨打的事,那回,她是铁了心要回娘家去的,不打算跟老海怪过了,后来经不住刘老三两口子千劝万劝,这个丑丈夫又知错认改,说了一大堆好话,最后她才回心转意,留了下来。
现如今,她给他们吴家生了一堆孩子,天天不停地操持着家务,累死累活,没完没了地干呀干呀,不但没讨得丈夫一句暖心话,归起这丑陋的丈夫,又提到当初打老婆的事来,把那次撒野,当成了他的本事,拿来威胁她。
老海怪媳妇越想越气,见丈夫爬起身来,又有动武的架势,一时怒火中烧,也毫不相让,把正在吃奶的孩子放到炕上,立起身子,大声嚷嚷道,“皮子紧了又怎么样?敢是你这回再狠一点,像倷爹当年打死倷妈一样,把我也打死吧,倒也利索,省得见天在你眼皮子底下,惹你心烦。
“把我打死了,你再试试,看看天底下,再有没有哪个女人瞎了眼,能嫁给你这样的人家?”
媳妇一通气话,搅得老海怪头晕脑胀,跳到地上,披头盖脸的一顿耳撇子,将媳打倒在地。
暴怒的老海怪,还没完全丧失理性,早年那次打老波,控制不住,上了脚,结果把老婆肚子里的孩子踹掉了,眼下虽说老婆肚子里还是空的,不过他还指望老婆这个肚子,能再给他生一堆孩子呢。
他觉得,光凭自己铁扇一样的大手,就足以让老婆尝尽苦头的,便一手薅住媳妇的头发,从地上提了起来,另一只手揪住媳妇的衣服,将媳妇摁到炕沿上,抡起大手,从头到腚,狠扇了不下百十来下。
直打到媳妇止住了喊叫,几个大孩子吓得聚成一堆,躲在炕梢瑟瑟发抖,只有刚出生的老三,因为刚才奶头被妈妈从嘴里拽出,这会儿正在褯子里嗷嗷哭叫。
老海怪直打到手脖子发酸,呼吸短促,才觉着出了一口恶气,坐到炕沿上,开始斥骂媳妇,“妈了个巴子,你个驴进的,倷爹倷妈死了,没有人护着你了;刘老三也死了,你椿凳拆了背儿,没的依靠了,王婆卖了磨,推不得了,鸨子死了粉头儿,没指望了,我看你还怎么得瑟?哪个鳖犊子敢来护着你?你现在敢往家里跑试试?
“这些天我盯着你,你胆敢跑出这个家门一步,我不把你的贱腿敲断了,我这吴姓,就巅倒着写,宁愿让你瘫在炕上,侍候你。
“你看这几年,把你得瑟的,小嘴儿哨哨的,我说一句,你有十句在那儿等着,这个家里,装不下你了,没人敢管教你了,眼瞅孩子们都长大了,你当妈的,没个规矩,说顶撞我,就顶撞我,你想把孩子们教成什么样呀?无法无天呀?
“好歹我是上过书房的,四书五经也都学过,哪个圣人说过,老娘儿们在家里,可以不听男人的话?可以顶撞自个儿的男人呀?
“我忍了多少年了,指望着你上了岁数,能懂事,能改掉一身的臭毛病,没料想,你越来越没个样儿了,还蹬鼻子上脸,跟我平打平上。
“今儿个,我可把话撂这儿,往后我在家里说话,你但凡敢跟我顶一句嘴,顶一回,我打一回;我打你时,不准你嗷嗷哭叫,你越出声,我打得越狠。我就不信,还治不了你了……”
老海怪恨恨地说了一通,转身出门套车去了,打算往地里拉粪。
老海怪媳妇趴在炕沿上,脑袋胀得像被水泡大的饽饽,痛得厉害,后背后像被人放上炭火,烤得她又烫又疼,肚子里翻江倒海的,仿佛被人用船桨翻搅着,她想吐,却又没力气吐,只好忍着。
忍了一会儿,到底忍持不住,蹲下身去,哇的一口,吐了一大滩东西,直到把肚子倒空了,黄胆水都吐出来了,嘴里又酸又苦。吐了一会,浑身才觉得松快了一些。
说实话,老海怪这次打老婆,还是讲究一些技术含量的,出手没有上次狠,这一点,连老海怪媳妇自己都不否认。
只是这次,让老海怪媳妇比上次更加伤心的是,老海怪打完老婆说的那番话,让老海怪媳妇,对在这里生活下去,失去了信心;这段时间里,老海怪媳妇心里的疑惑,也终于破了题。
看来,自己丑陋的丈夫,在她面前装乖的日子,真的已经结束了,原来自己爹妈活着时,迫于娘家的威势,丈夫不敢把她怎么样,如今自己的爹妈不在了,哥哥们也都分家另过了,她现在受了委屈,想找个诉苦的去处,都没有了。
而丑陋的丈夫,也正是看准了这一点,开始显露出原形,把她当成一团粘泥,想怎么捏,就怎么样捏。
听听他刚才对老婆立下规矩,说的那几句话,那还能叫丈夫对妻子说的话吗?便是对自家买来的奴仆,又会怎么样?想想为闺女时在娘家,家里老的小的,谁不宠着她?自己又曾和谁拌过嘴?红过脸儿?村里人,谁不夸说自己是个心灵手巧、明事懂理的好闺女?
叵奈造化弄人,原本爹妈给许下的一门亲事,偏偏那个短命鬼,又早早死去了,自己成了望门寡,等三年守孝期满,年岁也大了,好样的婆家,就难找了,爹妈怕耽搁闺女,最后没办法,把自己嫁给了这么个丑男人。
当初的媒人,刘老三老婆,瞒着他们家祖辈打老婆婆的底细,硬说他会过日子,能干。这哪叫会过日子呀?他简直就是和自己过不去的钱锈。
想到这里,她又把愤怒迁移到刘老三老婆身上,心里诅咒道:老天爷真长眼呀,惩罚了她,现在让她半身不遂,躺在炕上起不来。
可转念又想,上次挨了打,是刘老三两口子来替她出了口恶气,立马又觉得,自己刚才这样诅咒刘老三老婆,不妥,便又把眼下的一切,归结为自己的命不好。
伤了一会儿心,流了一会儿泪,想想这只是苦难日子的开始,老海怪媳就想早一点把这苦难日子,做个了结。
她到里屋寻了根麻绳,将绳子系到门框上,又在下面结了个环儿,正当环扣刚刚结好,女儿福荣从炕上爬了下来,抱住妈妈的腿,轻轻晃了晃,低声说道,“妈,你想上哪儿去?把我和弟弟一块带走吧。”
女儿福荣说话声不大,却着实让母亲吃了一惊,低头看看女儿,女儿今年才五岁,清澈的大眼睛里,闪动着恐惧和哀戚,而炕上的长子福贵,今年才三岁,次子福显刚刚两岁,眼里刚才受惊吓时的恐惧,还没完全消散,三儿子在褯子中哭叫了半天,哭累了,这会儿睡着了。
这四个孩子,都是她身上掉下的肉,一旦她撒手而去,这四个孩子,能活下去吗?一想到孩子,母亲心里一阵酸楚,眼泪簌簌落下,解下门框上的绳子,哭着说道,“妈哪儿也不去,和你们在一起。”
说完,把女儿抱到炕上,自己趴到炕上,暗自流着眼泪。
中午,老海怪卸了车回家,见家里清锅冷灶的,知道媳妇还在怄气,没做午饭,心里又冒出火儿来,心想爷爷说的真对,老婆这种东西,头一次不打老实了,往后就做夹生饭了,正应了那句老话,头醋不酸,到底儿薄。
看来今天这顿打,还是不煞实,她竟敢和自己怄气,一时间,老海怪脑门儿又有些发热,提着马鞭,走到炕前,见媳妇趴在炕上,就要举鞭抽打。
多亏女儿福荣机灵,见父亲一脸杀气进来,知道凶多吉少,赶紧说道,“爹,俺妈呕了。”
老海怪心里一悸栗,低头看时,地上果真是媳妇吐的一滩,疑心媳妇又有了喜,心里说不出是高兴还是害怕,因为头一胎孩子,就是因为他不明就里,下了狠手打了一顿,给打掉了,不知这一回,会不会再弄出事儿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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