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9章 大食堂开张
吴家沟老少五百多人,第一天,白得利列出食材清单:二百斤白面,三百斤大米,五十斤豆油。宰杀五头肥猪,杀二十只鸡,五十斤鸡蛋,另外加上各种蔬菜。
餐桌是几个木匠,临时用木板钉制的。每张桌上摆放着用荆条编制的笸箩,用来盛放干粮。
担心早上精菜,社员们空着肚子,会一扫而光,让队长大驴子没面子,白得利让厨师先炸麻花。
麻花炸好,等社员上了桌,安排两个女工,把麻花装进支笼,用扁担抬着,挨桌送去。每桌装满一笸箩。
大驴子首先发表讲话。
大驴子平日话就不多,简单几句话后,一声“开饭!”
社员们纷纷拿起筷子,或者干脆直接上手,抓过麻花,往嘴里塞。大家都知道这饭是白吃的,不分好歹,往死里造。一笸箩麻花,只一会儿功夫,就见了底。
紧跟着,白得利又让女工上一些素菜。
社员们也不嫌弃,反正是白吃,不吃白不吃,抡动筷子,风卷残云,把一盘盘菜吃光。直等社员已经吃到堵脖子了,才开始上精菜。什么鱼、肉、蛋,都一道道跟着上来。
社员大多已经吃饱,这会儿见到这么多好吃的上来,虽眼馋,却也难以下咽,只能眼睁睁看着一盘盘美味,后悔自己刚才不分好歹,吃得太猛。
白得利见了,心里得意,笑殷殷从后厨走出,挨个桌子问,“怎么样?饭菜还可口不?”
见桌边的人挺直着身子,竖着脖子,弯不下腰来,两眼发直,眼珠子向外凸着,说不出话,只会微微点头。白得利笑着劝道,“慢慢逮,慢慢逮。可劲儿 造吧,锅里还多得是呢。”
几个壮汉,已经撑得不行。却舍不得这一桌好菜,趁机溜到外面,在别人看不到的地方,开始慢慢逛悠。过了一会儿,又试着跳动几下。直到觉着肚里又有了空处,才回到食堂,接着往嘴里塞。
如果大食堂能天天吃这样的伙食,吴家沟人倒也说不出什么。问题是,从第二天开始,大食堂的伙食,就断崖似的下 滑。
北方的春季,也没什么暖棚,哪里有什么时新蔬菜?成天无外乎是老三样:大白菜,萝卜,土豆。偶尔吃点酸菜,腌白菜,萝卜瓜子,已是最好的调剂了。
这些菜,要是经家里的主妇精心烹制,做出来,还算可口。可在大食堂的大锅里做出,那就不太好下咽了。
大食堂有三口大锅,口径两米,一口用来熬粥,一口用来蒸干粮,剩下一口用来做菜。
这么大的锅,用刀铲来炒菜,显然不行。白得利只好找来一把铁掀,当作刀铲,炒菜。一当油、菜下锅,旺火烧起,白得利赶紧拿起铁掀,挖泥似的不停地在锅上翻动。一锅菜下来,常常是汗流浃背。
人在疲劳时,免不了要偷懒。炒菜时一偷懒,免不了出差错。不是焦糊了,就是没炒熟。社员吃饭时,少不了要发牢骚。
不过,发牢骚归发牢骚,现状终归是现状,也不大好改变。
过了几天,就有人忍受不下了。
又过了几天,村里就有传言,说是在夜里起夜时,闻到不知谁家传出炒菜爆锅时的那种香味。
大驴子疑心,当初往队里交粮交菜时,有人藏了私心,没把家里的东西全部交出来。要不,这会儿,谁家还会私下炒菜做饭呢?
办大食堂前,大驴子在村里下过死令,各家不得烟囱冒烟,眼下看来,有人犯了禁。
大驴子挺生气,找到吴宝和,让他安排几个民兵,夜里轮番查夜,但凡发现谁家烟囱冒烟,立马报到队里,开会批斗。
命令一下达,果然有用,此后再也没闻到夜里有烹饪的香味传出。
只是没过几天,村民就忍受不住了,纷纷找到大驴子诉苦。
有人说,不让家里的烟囱冒烟,夜里没法烧炕了。睡凉炕,腰痛,早上起不来。
北方乡下,冬春之际,没有一铺热炕怎么成?民谚有云:走着唱,站着操,吃独食,睡凉炕,早晚都是病。
还有人抱怨,不让家里的烟囱冒烟,烧不了开水,没有开水,喝凉水,跑肚子。一跑肚子,就没法下地干活儿了。
各种不爽,都找到了大驴子,闹得大驴子一时也想不出办法。想发火,又不知冲着谁发。
吴宝和看出大驴子心里的苦处,找到大驴子,说出自己的想法,“大叔,其实,这事儿,也好办。咱可以把村里的人拆分开,安排一些人,住到别人家去。这样就能相互监督,谁家也不敢再生火做饭啦。”
大驴子听过,眨巴了几下眼睛,问,“能行吗?”
吴宝和知道这事难办,大驴子心里有些顾忌,劝道,“你可以召开群众大会,就说这是上级的命令,谁还敢说什么?”
眼下没有太好的办法,大驴子合计了一会,说,“那中。”接着又说,“你帮我合计合计,看看社里的人员,怎么拆开安排合适?开会时,咱一块儿安排下去。”
“中。”吴宝和说。
吴宝和很快拿出了拆分方案。
大驴子跟着召开了群众大会,把任务安排了下去。
这一招果然奏效,村里果真没再闻到炒菜的香味。
只是苦了吴家沟人。家家户户都有外边的人住进,总觉得不得劲儿,硌硌椤椤的。
以后,来找大驴子诉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有人说,自打家里住了外人,开始丢东西啦。什么瓢呀,碗呀,梳子呀,剪子呀,五花八门,什么东西都丢。丢的又不是什么值钱的东西,没法报案,大驴子也不好出面去查。
直到一天,吴老蔫巴来报案,说夜里,有人进他们夫妻屋里,摸了他老婆的脚。吓得他老婆惊叫起来,哭了大半夜。
大驴子觉得事情闹大了,这可不是小事。大驴子本想让吴老蔫巴去报案,转念这事张扬出去,怕坏了吴家沟的名声,就想自己解决。
他先安抚了吴老蔫巴,让他先别吱声,等他查查再说。
被安排到吴老蔫巴家去的,是大愣子二愣子兄弟二人。
大驴子找来兄弟二人,旁敲侧击,问他哥俩昨天晚上,听没听见吴老蔫巴老婆叫喊?
大愣二愣是愣头青。一听大驴子问他们这话,知道大驴子怀疑是他们兄弟干的,立时瞪眼巴皮,指天发誓,说他们兄弟大半夜,都是让吴老蔫巴老婆吓醒了,并不知道究竟是怎么回事。
兄弟二人吵吵着要去找警察,让警察来查出真相,免得他们兄弟背黑锅。
大驴子怕的就是这事闹会大,传出去不好听。这会儿,见这兄弟二人说得咬钢嚼铁,知道这事真的不是这兄弟二人干的,只好安抚下兄弟二人。
哪料这兄弟二人真的发起愣来,当时扬言,说是如果不让警察来查清楚,他们兄弟就再也不回吴老蔫巴家住了,省得背黑锅。出了委会,果真把行李搬回家去。
过了几天,有人见大愣二愣兄弟把行李搬回家去,并没有什么不妥,也有样学样,都把行李搬了回去。
大驴子也让村民闹腾得心烦,见村民都各回各家,也不追究。吴家沟又恢复了老样子。
烦心的事,没完没了。
公社隔三差五打电话来,催着上报钢铁产量。说别的大队,都炼出十几吨钢铁了,你们吴家沟大队,至今一斤也没炼出。
电话是老三接的。傍晚收工,大驴子到了队委会,老三把这事跟他汇报了。
大驴子听罢,唉声叹气,说钢铁组都干了几十天了,也不知怎么搞的?至今也没炼出铁来。
“要不,咱到别的村子,请个明白人来,帮着炼铁?”停了会儿,大驴子问老三。
老三早年当过村长,又当过书记,对上级的事,心里门儿清。可有些话,却不便直接给大驴子说明白。
听大驴子说完,老三笑了笑,旁敲侧击道,“抗美援朝那会儿,乡里天天催咱村捐款,送兵员。这事哪那么容易办呀?乡里三天两头把我叫去训。
“说别的村,都捐款上万元啦,你们吴家沟,一分钱都没捐来;别的村都成班成排的送兵员,你们吴家沟,却一个都没送来。
“我那会儿也急呀。上火,嘴上都起泡啦。直当我送宝和去当兵,顺便把他爹捐的钱送去。我那天去的早,在门外听乡长和县长通电话。也是,县长把乡长骂了个狗血喷头。
“我进去了,看见乡长的记事本,翻开了,放在桌上。我偷眼看了一下,操,你猜怎么着?敢情各村也和咱吴家沟一样,捐个毛呀?兵员也是零星的几个,哪有什么成班成排的?当时我就顺下心来,再也不上火啦。”
老三说完,看着大驴子,嘿嘿笑了起来。
大驴子豁然明白了什么,眼神平和下来,也不再提炼钢的事。抽了袋烟,起身说,“中,三哥,我回家吃饭了。往后公社再来电话,你替我应付着。”
临出门,转头又说,“不管怎么说,明儿个,我到炼钢组去看看。”说完回去了。
第二天一早,敲钟上工,把社员的活儿安排下去,大驴子一个人,往炼钢组去了。
当初成立炼钢组时,没有合适的人选,大驴子只好安排八大嘴,当了炼钢组组长。
其实八大嘴,也没当过什么炼钢工人。只是早年在他姑父的铁匠炉,当了两年学徒。土改时,他姑父被划成了富农,铁匠炉开不成了,八大嘴只好回到村里种地。
大驴子让他当炼钢组长,他也是一脸懵。不过这些年,一个运动跟着一个运动,八大嘴也摸索出一点门道儿,那就是上边让你干什么,你就干什么,保准没错,千万不能拧着来。
接过任务,八大嘴带领炼钢组的人,开始着手建造炼钢炉。
吴家沟人,从来没见过什么炼钢炉,顶多见过铁匠炉。几个人琢磨了几天,也没想出个子午卯酉。
直到有一天下午,炼钢组的四老歪,豁然开了窍,说他儿子的小学课本上,有一幅漫画,画的是古代人炼铁的场面。
炼钢组如获至宝,赶紧让四老歪回家,把那本教材找来。
炼钢组这才有了建炉的图纸。以后的几天,炼钢组按照图纸上的图型,开始造钢炉。
吴家沟没有高岭土,更别提耐火砖啦。炼钢组只好用黄泥代替。几个人开始打坯呀,和泥呀,造坩锅呀,砌炉呀,烘炉呀。
忙了几天,一个巨型陶坛子似的炼钢炉就建好了。
跟着又请求供销社,帮着采购两吨炼钢用的焦炭。又让队里的木匠,按照村民家里做饭用的风箱,放大五倍,制作一个巨型风箱。此种风箱,据说能把一个大人吹倒。
接下来,就是开采铁矿石。
八大嘴说,砣子山上,有一块黑色的石头,那就是铁矿石。
以后的几天,八大嘴带着炼钢组的人,拿着锤子,錾子,到了砣子山上,叮叮当当,连砸了几天,把那块黑石砸碎,又敲成小块,运到炼钢炉边。
万事俱备,只待开炉。
四月二十三,早上,八大嘴一声令下,正式点火。
炼钢组的几个人,不停地忙碌起来。往钢炉里添加焦炭呀,添加铁矿石呀,轮班拉风箱呀。
一直忙到中午,八大嘴捅开坩锅的出铁口。等了半天,不见一滴钢水流出。八大嘴额头,就开始冒汗了。蹲下身,往坩锅里看着,见里面黑红黑红的,不像钢水的颜色,像红土。
刚刚还忙碌的炼钢工人,也都停下手里的活儿,谁也不说话。
炼钢炉糊了锅底,再也无法正常运转,只好拆掉重建。可是要等炼钢炉完全冷却,必须一周之后才行。
这段时间,炼钢组的人,又开始研究小学教材上的漫画,分析失败的原因。
一连研究了几天,也没研究出名堂。这样,就只好等钢炉完全冷却,拆掉钢炉,再找原因。
一周过去,钢炉完全冷却。
几个人小心翼翼拆了钢炉,到了炉底,才发现,前些天添加的那些焦炭,燃烧后的残渣,只是把铁矿石粘合到一块儿。而那些铁矿石呢,只是颜钯比原先浅淡了一些,一点儿化铁的意思也没有。
炉边的炼钢工人,一脸懵懂。闷了一会,有人悄声说道,“是不是,这矿石里,压根没有铁呀?”
“不可能,”八大嘴当即反驳道,“我小的时候,就听俺爷说,砣子山上的黑石头里,有铁。”
“那怎么不出钢呢?”
“我知道了。”八大嘴恍然醒悟道,“早先,我听说过,从石头里往外炼铁,得先用铁当引子,和铁矿石一块加到炉子里,才能把石头里的铁引出来。可咱一点铁都没加,哪能炼出铁?”
“这么说,咱在炼钢时,得把一些铁和铁矿石,一块儿加到炉子里,才行?”有人问。
“可不嘛!”八大嘴十分肯定地说。
正在这个时候,大驴子来了。
听说炼钢时,要和铁矿石一块儿加一些铁,大驴子觉得这事好办,当场表态,“中!反正眼下有大食堂啦,家里也不用生火做饭。等我回家,把家里的锅,菜刀,刀铲都拿来,你们再试一炉吧。”
有了队长的支持,炼钢工人们又开始砌炉,做坩锅。一周后,新炉建成,
工人们把大驴子拿来的铁锅、刀、刀铲、斧子砸碎,掺到铁矿石里,重新点火炼钢。
一通忙碌,炼了一天,傍晚八大嘴捅开出铁口。还跟上次一样,出铁口里,透出暗红色,一滴铁水也没有。
炼钢工人就有些泄气啦。
幸亏这阵子,老三在队委会应付,一当上边来电话催报钢铁的产量,老三就依据上边的口风,要么几十吨,要么几百吨地报上。
好在上边只 要一个数字,并不下来验证。吴家沟大炼钢铁这块儿,就这么应付着。大驴子也不再上火。
春播开始了,队里人手不够,听说炼钢组还没炼出铁来,大驴子就让炼钢组先停下来,赶紧帮着春播,炼铁的事,等农闲时再说。
炼钢工人们只好放下手里工具,到地里忙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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