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第79章
霍芷睁着一双无辜的眼睛,像林间懵懂的小鹿。
猎人对小鹿志在必得,只是按捺住狩猎的心思,玩弄着猎物。
“伤需用冰敷才能见好,只是南夏应该没有藏冰的习惯,这可如何是好?”连煜俯身看向她,盯着她惊恐乱转的眼睛缓缓道,“没有冰,本侯就得顶着这一张脸出去,倒是事情传到国王耳朵里,他若是动了怒,你们霍家阖家上下恐怕都没有好果子吃,那可怎么办?”
霍芷见他将后果说得十分严重,顿时也着急起来,她平日不是那粗鲁无礼之人,一巴掌落在常胜侯脸上的时候本就自责不已,眼见自己一时糊涂做的事要连累家人,更是急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忽地她眼珠子一转,有了主意。
连煜见她抬手,忽觉脸上红肿处泛起一阵凉意,如春雨滋润干涸的土地,心下有什么被一点点融化了。
霍芷体弱,身子凉,手上也是,她的手轻轻覆盖在连煜的脸上,冷得像冰块一样。
霍芷瞪大眼睛,用眼神试探着,问他感觉好点了没有。
连煜的嘴角不自觉地向上扬起,一手覆盖在她的手背上:“现在,好像好多了。”
霍芷嘴角一抽,很快地意识到这位相貌堂堂的侯爷在拿她做消遣,真是登徒子!结结实实的坏东西!自己怎么还着了他的道?
她一跺脚,抽走手,便大步就要过桥。
谁知才迈开腿,竟被他一把搂进怀里去了。
霍芷面色难看,气鼓鼓瞪着他,以为他又在耍什么无赖。
谁知这一次,连煜并未继续纠缠,只是松开她,淡淡地说了一句:“有蛇。”
霍芷顺着他的目光才注意到树上不知何时垂下一条巨大的蛇来,此刻被他捏住了七寸,软绵绵地垂了下去。
习武之人,毫不费力捏死了蛇,就把它丢到一旁去了。
他长长的睫毛在日光照耀下,投了一片阴影在面颊上,从霍芷的角度看去,他便又不像是传说中那个犯下兽行的杀人狂魔,而是像一个琉璃般通透易碎的少年人,干净得仿佛没有一丝杂质。
他简直像是换了个人。
华贵的皮囊下似乎藏着个不轻易示人的另一个他。
霍芷讶异于他有这样正经的一面,但心里更多的是害怕,一路小跑着,不时回过头来看看他,好像生怕他追上来一样。
连煜低头一笑,缓步跟了上去。
霍芷边跑边回头,忽地撞进一个结实的胸膛里,她抬头一看,正是应远桥,便一把抱住他,脑袋在他怀里蹭着。
应远桥揽过她,望着缓步踱来的连煜,心里也明报了七八分,手轻抚她的脊背:“别怕,我在。”
连煜看到应远桥,脸上的笑容便僵住了,再看到霍芷小小一只蜷缩在他怀中,连煜的脸便阴沉得像是下暴雨前的云。
霍芷对他只有惧怕,却对应远桥殷勤得紧。
一看见她钻入应远桥的怀中,连煜所有的理智全被抛到脑后,袖子里的手忍不住握成拳,腰间的佩剑嗡鸣,隐隐地应和着主人藏不住的杀意。
终究是太在意。
连煜强压下心里的痛楚,才走上前两步,忽地撑不住,嘴角流出鲜血,喉头满是血腥的味道。
应远桥一定是对她说了什么,才让她如此惧怕自己,连煜心下想着,便恨不得即刻将应远桥杀了泄恨,只可惜,他不能那样做,不仅因为杀人会引起两国的争端,更因为,在她面前,他不能再杀人了。
连煜始终记得那日后燕草原上,他杀人时鲜血飞溅,她惊恐的模样,没有挡住她的眼睛,成了他心口上永远无法愈合的一道伤疤。
连煜的动作,被应远桥都收入眼底,可他不动声色地挡住了霍芷的眼睛。
连煜擦干嘴角的血迹,强忍着撕碎应远桥的冲动,走到他们面前,咳嗽了一声。
霍芷藏到应远桥身后,只略微地探头,伸出半个脑袋看他。
“霍姑娘怎么这般怯生生的?像是受惊了。”
应远桥摇一摇扇子,淡淡道:“她怕狗,刚才许是听到了狗叫,叫你见笑了,不过也怪我,我该一直在她身边的。”
连煜眯缝着眼睛打量着面前孱弱却儒雅的应远桥,岁月让他身上有一种从容和镇定,若忽略他对霍芷说的那些假话,恐怕也算得上个风流人物,只可惜,他不该对霍芷说那些假话。
“应先生这般周全,合该霍姑娘对你这个义兄这般依赖。”连煜咬着后槽牙,将“义兄”这两个字咬得很重。
“称呼只是虚衔,连侯爷想来见过的也不少。有人偷得夫妻之名,终究只是同床异梦,而有人无须多言,即便在千里之外心意也是相通。”应远桥答。
连煜听出他话语中的暗指,腰上的剑再也按捺不住,嗡鸣地要从剑鞘中飞出来,连煜强按住了剑,长呼一口气,才让自己的面色显得没有那么难看。
“同床是否异梦,你说了不算。”
霍芷不明白他们两人之间为何突然这般针锋相对,让气氛如此微妙,好奇地睁大眼睛,目光在两人的脸上扫来扫去。
应远桥抚摸着霍芷的头发,轻笑着:“有些东西,不需要说出来。她刚被找回来的时候,整夜整夜地发着烧,头痛欲裂,形销骨立,我想,这足以说明一切了。”
连煜想反驳他,嘴巴张了张,终究没有开口再说任何话。
是他一厢情愿要把她找回来的。
那些过往的欢乐碎片,其中有多少是她在强颜欢笑,连煜自问看不清。
可那些欢乐的碎片里,总该有那么一两瞬,她是真的发自肺腑在笑吧。
强如连煜,他的心智是那样的坚定不移,他能靠着一个微薄的念想,在不见天日的悬崖底下支撑七十多天,可是在望见如日光般璀璨的她的笑颜时,他想不到自己也会生出胆怯,胆怯得像是鬼怪不敢在日间踏出一步,生怕在那灿烂的阳光下照见丑陋的自己。
霍芷望见连煜抬手压在心口的位置,嘴唇白得吓人,心里对他也没那么讨厌了,只觉得:这个人,和远哥哥说的不太一样。
“连侯,我们已经离席太久了,恐怕二王子要等得着急了,请吧。”应远桥貌似恭敬做了个请的手势,却是在明着暗着提醒连煜注意他自己的身份。
连煜转头离开。
应远桥拉着霍芷的手不紧不慢地走着,应远桥望着前面连煜落寞的身影,俯下身告诉霍芷:“永远不要同情一个双手沾满鲜血的人。”
霍芷用力地点了点头。
——————
宴席结束。
连煜冲二王子拱手告辞,目光不禁扫到席上霍芷的位置。
她还坐在位子上,目光紧盯着应远桥的方向,乖巧地等着应远桥和其他人寒暄结束,似乎要与他一起离开。
连煜的心拧成一团,仿佛被人徒手挖出来扔在地上践踏。
“侯爷!”连煜身边的小厮望见他身子不受控制地朝后一仰,忙上前扶住他,不叫其他人看出异样来。
“扶我上车。”连煜的气息微弱,拼尽力气说完这几个字。
小厮连连点头,从未觉得从宴席到马车的距离如此之远。
霍芷等连煜走后,忙把戴在手上的那串珠链摘下来,扔到一边去了。
那边,连煜被人扶着,才上了马车,便忍不住地低头,吐出一大口血来,几乎昏死过去,眼前陷入完全寂静的黑。
“侯爷!侯爷!”小厮轻晃了连煜好久,才终于看到他眼眸中有了反应。
连煜初时只见小厮嘴巴一张一合,过了许久才听到小厮呼唤自己的声音。
“侯爷!”小厮见他意识渐渐清醒,这才微微地舒了一口气,“可要找个大夫瞧瞧?”
连煜摇头:“不必,先回使馆,再做打算。”
小厮拗不过他,只好先听从他的意思,先驾车离开。
马车在路上颠簸着,连煜靠在车内,眼睛微睁,把袖子挽到手肘那里,他望见皮下两道黑色线从手腕处延伸出来,爬到了手肘的位置。
情蛊,终究是再也压不住了。
从手腕出,到手肘,蛊毒已经蔓延开来。
等有一天,黑线爬满整个手臂,那时,他离死便真正的是一层纱的距离。
把袖子放下,连煜心里已经明白。
他时日无多了。
车帘飘起,他望见明亮的阳光把路照得像雪一样白。
他心底里的执念,突然便消失了。
七岁那年,他孤身踏入了常胜侯府,雪茫茫;
再看今夕,他独自离开了宴席,前路渺渺;
来的时候一个人,去的时候也一个人,他始终都只是那个失去了父母无人愿意接纳的不祥之人罢了。
无妨无妨。
把她放走,至少这世上有人真的得到了幸福。
连煜心里最后只想确定一件事,应远桥真的在意霍芷。
是夜,月色如水。
连煜换好夜行衣,想要推门而出,先看见小厮拦在门外。
“让开。”
小厮惧怕他的面色,却还是硬着头皮说:“爷,您的事,小的自然不能说些什么,可您的身体,实在……”
“我的身体,我最清楚。”说完,连煜的身影没入夜色之中,叫人再难寻觅。
——————
霍府,霍芷房间,一灯如豆,撒下满室金黄。
“芷儿,天色不早了,我该走了,你也早些休息。”
霍芷摇着头不肯,她拉着应远桥的袖子,无论如何也不肯放他走。
“可是发生什么事情了?”
昨夜的那个梦,太真实了。可是那个梦,她又怎么好讲出口?
霍芷只摇着头,就是拉着他的袖子不让他走。
应远桥还有很多事情要处理,他不会花一晚上的时间陪霍芷,他正要言辞拒绝,只是这时,他忽地瞥见一道影子,那影子落寞地站在窗外,由月光拉长了映照在窗户上,孤独无匹。
应远桥忽然就改主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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