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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鹡鸰·三


“要我说啊那话本里的话一点儿不差,‘兴,百姓苦;亡,百姓苦’,这真是亘古不变的理儿……”

        “我听说那李将军家昨日设宴,那排面真真是热闹,听说这临安城郊都血流成河了……”

        花杏盈满眼泪的眼睛看到两个锦衣华服的公子并肩走过,讨论着昨日的事情,脑海里是那李将军府仗势欺人的奴才,还有白岩书院里那泼皮似的李铭。

        一阵风过,花杏感到很冷,她颤抖着双肩,艰难地向城内走去。

        花杏穿过鼎沸的人声,白墙黑瓦的水墨建筑,穿过各式各样着装的人,她失魂落魄地向白岩书院走去,好像只有在那里,一切才会恢复之前的样子。

        泛黄的柳叶随风舞动,似尘世中冷漠的看客,临渊而立。花杏抬头,那书院屋檐的风铃清清地响着,像一声声熟悉的抚慰。两行清泪顺着花杏的两颊流淌着,她的视野渐渐模糊,橙黄橘绿化作一团。

        “月行姐姐,你在哪里……你在哪里……”

        花杏蹲下身,呜呜咽咽地哭啼着。因着三人出身各不相同,花杏两年来与二人的相处多半是在这书院四周以及南郊地方,而这些地方离皇宫和富人居住的所在都甚远,花杏未曾去过何府,也未曾去过冷家。何清池已经随家族迁至姑苏,她现在能想到的只有尚在都城的月行了。

        可她四处打量,以及书院的屋檐上,都没有那向来令她安心的身影。

        白岩书院今日分外安静,大门紧闭,似是无人般。花杏一路上也听到不少关于昨日城郊惨案的议论。八月十四,先帝病逝,没能留下传位遗嘱。储位空悬,诸多要臣拥护皇后幼子上位,庶长子成王殿下闻讯即日带兵攻进了临安城。

        故这中秋一日间,城郊百姓失了骨肉至亲,临安城中的皇宫亦经历了巨大的政变。这样的时代,任人摆布的布衣百姓在强权手中丧命再正常不过,皇宫中的一夜风云涌变,却更为血腥。

        民间不乏好议论政事国局的人,茶馆酒肆中大谈皇家的密事。成王历经白眼欺辱,韬光养晦,背着他父亲和兄弟积蓄了足够强劲的朝中势力与兵力,方一夕间夺取乾坤。

        城郊处处都是幸存者的悲歌和旁观者的叹息,而那权利的角逐中,至亲骨肉又算得什么。

        难得者兄弟,易得者田地。

        越是红尘最深处,人与人就越难有真心。

        这一次劫难,花杏似乎一夜间长大了,她发现失去就是一瞬间,也发现人与人在权利的角逐中是多么不择手段。

        花杏站在书院外,陷入了痛苦与沉思中,双眼流泪流得像决堤的江水,甚至什么时候在流泪,什么时候脸上的泪迹干涸,她都辨不清楚。

        一轮晚照又将西沉,映着夕阳晚霞的湖中通红的波澜,好像田垄间浓稠的血水。这橙红的水,漾着花杏此时悲痛万分的脸,花杏眼前仿佛闪过阿爹,阿娘,表哥的脸庞,又将所有往昔的温情一点点揉碎。

        又是一个夜晚。

        花杏蜷缩在书院的墙角,她闭着眼,任由风吹着满面的泪迹,是一阵阵的刺痛感。她想着,有好多个中秋,好多个以前,一家四人的欢声笑语。而这些,只是顷刻之间,便再也不属于她。

        上天的残忍,在于只要他想让一个人尝彻骨的痛苦,就让那个人失去,并且失去得彻彻底底。

        她不敢回去,她知道同样的路,同样的风景,但只要走到那片田垄间,就是天上地下的分别。她不敢面对那种血腥与冷酷。秋风萧瑟,花杏一夜间就这样蜷缩在书院门口,偶尔昏睡过去,又被噩梦惊醒,她一次又一次地想把这一切变成梦,哪怕是噩梦也好。

        天光渐渐照亮了湖,湖上熠熠的光晃在花杏的脸上。花杏睁开灌铅般的眼帘,又一次面对这陌生的世界。

        这一日书院仍旧是紧闭的,花杏也没有等到她最想看到的月行姐姐。

        今日的临安城,却比前两日热闹了数倍。

        “诶,你听说没,龙家被抄了,龙威老将军被打入了地牢,昨天夜里龙府的亲眷流放的流放,卖的卖,那场面真是令人唏嘘啊……”

        “啧啧,这真是大厦倾塌啊。想想几日前,龙府还是何等的气派……”

        花杏斜着头,听着这些不幸的消息。花杏知道今日比起前两日热闹,是因为今日的消息满足了绝大多数幸灾乐祸的看客的心愿。

        皇帝驾崩,皇子夺权,江山更替之事,不由得世人左右;村民惨死,村庄被屠,平民的性命自然不为有钱有权的人所挂怀;可这富贵人家一户又一户地因为不同程度地得罪成王被治罪,真是满足了世间大多数冷漠看客的胃口。

        眼看他高楼起,眼看他高楼塌,曾经不及者幸灾乐祸,大富大贵者胆战心惊,这自然成为今日临安如此热闹的原因。

        可花杏平日里再讨厌这些纨绔子弟,再讨厌这些仗势欺人的权贵,此时听说这些事,心中生出的更多是一种对人生无常的感慨。

        花杏站起身,她的腿因一直蜷缩着发麻,她站定了身,慢慢向城郊走去。花杏想回家,即使村庄已经变得面目全非。

        一路上众人的议论,不绝于耳。这临安城看似如常般热闹,街道上摊贩依旧叫卖,老妪们依旧闲话家常。可他们谈论的内容,此时却高度一致。

        “那李府也被抄了,啧啧,这几日成王的动作真大……”

        “还不改口呢?我看你是不想活了。”

        那男子瞬时给了自己一耳光,呸了一声。

        “我看我还是不活了,这几日城郊死得死,城内抄的抄,在这临安城还有活头没有?”

        “少说丧气话吧,人这一生得想着好处,这李府好歹也热热闹闹地过了个中秋,总比那城郊的百姓强。况且被抄也是活该,你看那几个姓李的,有谁是好人?那李将军的儿子十来岁就懂得去那花街柳巷,抄也是活该!”

        “说来也是,这哪里是教子无方?这是上梁不正下梁歪,那李将军纳那么多妾,李府奴才个个仗势欺人,是时候也该管管了!”

        花杏心中极厌恶那李铭,此时此刻却心头感到一种悲悯,李铭那种纨绔子弟死不足惜,可那么多无辜的人,却因上位者对权利的渴望成为丧家之犬。

        花杏不由得对命运,对这王朝的主宰者,生出一股浓烈地恨意。

        就这样失魂落魄的,花杏只身走到了城郊,走回那熟悉的小院。

        既望之夜的月更圆满,而花杏周身却更为凄冷悲怆。

        她不敢走进茅屋,她不忍看到浑身血迹的阿爹阿娘,于是她孤零零地蜷缩在一棵树下。

        秋去冬来,现任的君王励精图治,虽手段狠厉,不似先皇的仁政,可国政更为清明,疆土更为安定。南郊渐渐恢复了生机,有了新的百姓居住,花杏的家院也被表哥的父亲家抢夺,他们随意将花杏的爹娘葬在荒山,同时把花杏扫地出门。

        花杏身穿破旧单薄的衣服,满脸灰土,成为了临安的乞儿。

        花杏每日都到白岩书院,每日午后走出的都是满面笑容的书生,却都换了面孔。

        她再也没有看到那喜欢在屋檐上读书或观景的月行,临安城内也没了月行的踪迹。

        她在石桥附近乞讨度日,夜里到南郊那不知名的小山包倚着父母的坟墓入睡。

        就这样一日一日地,临安城的建筑又落上的薄薄的江南雪。

        这一日特别冷,雪花纷纷,花杏瑟缩着,倚着茔丘。

        十岁的年纪,她的眼眸中却尽是疲惫与沧桑。

        她很冷,渐渐地不再强烈地战栗,她感到自己快要睡过去了。

        真好,她已经不想,也不再留恋这个地方。

        她抬起手,手上是那日去跟姨父要饭被毒打着赶出来的伤痕。

        她望了望那雾蒙蒙的太阳,脸上是一种疲倦的笑。

        她慢慢合上了眼。

        这个时候,她看到一抹艳丽的火红衣摆,她感觉到自己被一个少女打横抱了起来,自己在不停地上升,她听到耳旁是凛冽的风声,雪花点点落在她露出来的皮肤上,又一点点消融。

        她做了一场大梦,梦里是难得的静好。

        她穿着明丽可爱的衣裳,在奇花异草间翩翩起舞。

        她手中有一枚透亮的晶石,晶石中开出一朵鲜艳的花。

        她缓缓睁开眼。

        花行此时从水潭中走出,水潭的涟漪一圈一圈归于平静。

        周身是水帘与山石,可水流却无声无息,她仿佛置身世外之境。

        须臾间,水潭上又有一行文字:

        前尘事了,仙门无凭。

        花行感受到有一只无形的手将她向外猛地一推。

        花行睁开眼,她又躺在红绡帐中,帐外的银钩悠悠地荡着,窗外依旧是人来人往。

        如同她刚穿到这个世界般,门口又出现那抹亲切的身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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