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千红·五
寒霄殿外。
月行与花行飘然落下,入目的是古朴壮观的宫殿般的建筑。
四角嘲风含着暗紫的宝珠,珠子流转着熠熠的光。
檐角悬挂的铜铃雕着云纹,清风过处是清泠的声响,却又有着几分孤清,似暮年长者的自言自语。
石柱边是一身鹅黄衣衫的女子,女子挽着端庄的发髻,髻上是一朵浅黄的月季,就像伽云早晨要去的那朵般,交领微露香肩,素手抱着一卷书册。她抬眸望见月行与花行伫立殿外,便姗姗行来,面上是淡淡的笑。
花行脑海里是那日怡香楼香魂散去的杨妃,委地繁华之中却似雪霁般,透着一丝冷清。待她走近,花行嗅到她身上独有的那不佩香囊,不擦花露,亦自带的一股温暖体香。
她发现这就是那日满堂高喊的“花魁”——漆雪姑娘。
漆雪抱着书卷,得体地对月行和她颔首致意。
花行继而想到观梦石中听说的宋家往事,以及月行的叙述。花行对眼前这端庄得体的大家闺秀,心中是一种怜惜与欣赏。
怜惜她零落的身世,欣赏她出淤泥而不染的庄重。
“漆雪师姐。”
花行这个自来熟,就连第一回见到月行这样高冷的女孩,也能脱口而出一声“姐姐”,此时对着这气质温柔和煦的漆雪,她却同月行般叫的是“师姐”。
不知怎的,花行觉得漆雪人如其名,即使她的言行神态再温和,也透着一股子疏离。
“你们来了,正好,我方从藏书阁出来,取了历年仙门百花会的记事来,方便大家阅览。”
漆雪双手拿着书卷递与月行,皓腕似雪,没有任何珠串点缀,花行脑海里不由得浮现出“冰肌玉骨”这个词。
月行报漆雪以得体的微笑,以双手接过漆雪递来的书册。
“丹阳师姐今日同我说,玄机阁里掌星象之人认定师父今夜便能突破出关。”
“真好,后日的百花会我们师父就能出场了!”
花行兴奋的心情溢于言表。她来到这个世界,听了不少关于毒龙夫人的言论,隐约觉得这是一个不同寻常,霸气凛然的女子。她对将要见到这样一位以女子为尊,仙门众人谈之肃然的掌门十分期待。
“收起你这副猴样儿,别等师父看见骂你!”
月行拍了拍花行的肩,正色道。
“师父看见我只怕喜欢还来不及呢!”
花行冲着月行做了个鬼脸,月行对花行嫌弃似地撇了撇嘴,漆雪望着她俩,以广袖掩面吟吟一笑,随即又恢复了端庄持重的样子。
“花行师妹,二十岁的大姑娘了,还是一副孩子模样。”
漆雪对花行笑道,语气中尽是温软,却有着一种不容亲昵的疏离。
若是月行或伽云这样的女孩对花行这般玩笑,花行必定会去和她肢体亲密接触,可眼前的漆雪再温文尔雅,也让花行亲近不起来。
花行对她说话,都同她一般夹杂着客气与疏离。
“嘿嘿……漆雪师姐,我们要在这殿外等师父修炼出关吗?”
“作为亲传弟子,这自然是应当的。丹阳师姐处理完玄机阁的事情,也会来寒霄殿与我们一同静候。”
漆雪转过身,走上石阶,向大殿门口走去。
月行方才翻着那书册,见漆雪走去,也同花行一同走过去候在殿外。
花行每上一层台阶,就发现每层台阶的花纹都不一样。台阶的质地像大理石,却又更为诗意,每一层都像白玉上泼墨写意的山水。
这寒霄殿没有金台那般张扬的奢华,却更多一种岁月的厚重与贵气。
漆雪恭敬地立于门外,神色庄重,没有多余的情绪。她在花行眼中,更像那仕女图中走下来的美人,有着莲花般可远观却不可亵玩的仪态。
她身上的温暖馨香若有若无的飘过,花行只觉得有些冷。
“月行姐姐,师父是不是特别凶啊……”
花行对这个门派最大的好奇就是这位女掌门,大多数人提起这位毒龙夫人,语气中都有几分冰冷与敬畏。
她伏在月行肩头,小声问道。
“看对谁吧。”
月行淡淡地回答着,花行又问。
“那我这么闹腾,师父是不是素日里可喜欢骂我了……”
“你也知道你闹腾?”月行细长眉眼一扬,颇有玩味地讥诮道,“不过师父没骂过你……她很疼你”。
月行说后半句话时,有一种难以察觉的情绪。
花行有些庆幸,她目前知道门派中只有四位护法及亲传弟子,自己是最小的那个。百姓爱幺儿,况且自己从小就颇有长辈缘,师父偏爱也是正常,更何况她才十岁就入了门,那么多年的相处,师父和自己关系应该很亲密。
忽然,月行面色冷凝,一双墨眸似夜空般茫远而深邃。
“记住,不要跟门派中人提大师姐的事情,尤其是当着师父的面。”
“咦?大师姐?丹阳不是好好的吗?”
月行垂下头,默然片刻后低声道。
“师父一共收过五位亲传弟子,那位大师姐在很早的时候因酿成大错,便被逐出师门。师父深恶其为人,门派中谁都不敢提及。你不要仗着师父疼你,就与她提起。”
月行一字一句,声音清冷,她认真地告诫道。花行心中想着究竟是怎样的门派忌讳,也不敢多问,只是点了点头应了月行。
天色昏冥,这寒霄殿檐角嘲风口中的宝珠紫气愈发浓郁,在殿的四周流转涌动。
漆雪,月行和花行三人静立于这泼墨山水般的地面上,似入了画般。
花行看到地面上出现一抹艳红的衣袂,就像那日昏倒在父母坟前那抱起她的少女衣裙颜色般,衣角一簇蜿蜒而上,是那用金丝穿珠玉勾勒成的盛放榴花。
花行感到颈边一阵冷风穿过,还未反应过来,她发现前方静立的月行悄然举起纤长的手,双指夹住飞来的一枚榴花镖,上坠着火红的流苏穗。
月行目光正视前方,没有丝毫的倾斜。
她的手没有受丝毫的刮伤,稳稳当当地似不费任何劲力般。她轻松地夹着那枚镖,片刻,方淡淡转过身见了一礼。
“丹阳师姐。”
漆雪与花行继而转过身同前来的女子恭敬见礼。
“你们二人是怎么坐上护法之位的,竟连一枚飞镖都躲不过,日后在外遭人暗害也是这般无能么?”
女子中气十足的声音中充满了骄傲,花行闻声,同其他二位师姐一起抬起头。眼前女子高挑明丽,身着劲装却华丽非凡,火红的衣摆随风而动,金丝勾就的榴花似云霞般烧到天际。一双单凤眼眼尾上扬,明眸皓齿,美艳至极。
漆雪连忙上前一步,神色谦逊,十分恭敬道。
“是师妹无能,望丹阳师姐见谅。”
花行见状,忙也上前一步,学着漆雪的口气说。
“师妹无能,望丹阳师姐见谅,日后还请丹阳师姐多指教。”
丹阳凤眸一眯,放在剑柄的红酥手微微一紧,声音高昂似那直入云霄的凤凰般,言语中仍是那不可一世的傲。
“我在玄机阁昼夜繁忙,你修行不精自然也轮不到我来指点。更何况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你但凡懂这个理儿也不至于玩得野成这样,就连提升修为的要事都耽误了。”
花行脸上一僵,她的可爱机灵在丹阳面前讨不了任何的巧,却讨来一顿数落。花行从观梦石中所见,及与月行的交流中,对丹阳多少有些了解。丹阳曾是叱咤风云的虎将嫡女,骑射皆通,现下又是师门最年长的亲传弟子,虽入门时已是十四五岁的年纪,这十年来却也深得师父器重与赏识。
这样的出身,这样的才貌,即使曾经也同漆雪般经历过大厦倾塌,那份高傲终究是刻骨的。
月行听丹阳训斥花行,连忙上前将那手中飞镖递与丹阳,声音冷然却不失恭敬,她颔首说到。
“丹阳师姐,花行她尚小,修为灵力比不得我们这些作师姐的实属正常。况且花行本质纯善,也肯上进,集大成也不在这一时。”
丹阳斜扫了一眼月行,眼神中的高傲褪去几分,却仍是一种睥睨之态。丹阳接过她手中的那枚榴花镖,打量着月行,冷声道。
“月行师妹这般言语,可让这成日躲在藏书阁的漆雪师妹情何以堪?漆雪师妹,那花行成日乡下丫头般地上蹿下跳,灵力却仍是高你些儿,这恐怕不妥吧。”
丹阳踱步到漆雪面前,说到她时虽言语责备,语气却稍有缓和。花行想,这多少因着二人相对走得近些,且都曾是大家出身,都经历过家族覆没,所以同病相怜。她看了看漆雪,漆雪面上神色仍是温和平静,挂着淡淡的笑。
“丹阳师姐说的是,可师姐向来知道我是无心打斗,只爱在那文墨词曲上费工夫的。师父也不是不知我资质平常,所以将那藏书阁给我看管,也算是长善救失了。”
漆雪言语仍是恭敬如旧,让人挑不出错,却又不卑不亢,令丹阳很难再继续出言发难。毕竟尺有所长,寸有所短,丹阳再说下去,只会让人觉得失了风度。且每个亲传弟子分别掌管什么地方,也是师父考量下安排的,知徒莫如师,再说下去也是对师命不敬。
丹阳不再多言,径直向殿门走去,伫立在那殿门正下方。
她的金冠高高束起一头黑发,头发自冠中垂下,夹着几丝金流苏随风飞动。
漆雪、月行与花行三人也随之身后依次序而立。
夜色渐沉,夜空疏疏星点,这一夜的天色分外晦暗,殿四周被极浓的紫气环绕。
花行左顾右盼,扯了扯月行的衣袖,却发现月行纹丝不动,她似是预感到什么,马上恢复原样站好。
忽地,天地间传来一阵剧动,大殿却岿然屹立在这寒云峰,那紫气迷的花行睁不开眼,天地一片昏暗。
山底一条巨大的黑龙咆哮而上,鳞片是金边,龙的游走带着紫气的游动。这巨龙盘旋于寒云峰良久,瞬间飞入云天,破开着重重紫气乌云。
须臾间,夜空如洗,澄澈清明,繁星点缀浩瀚间如行舟点点。花行感受到缠绕衣袂间的那股紫气渐渐消退。
“师父破关了。”
月行淡淡说道,言语间的平静听起来,就仿佛对方才天地间震撼人心的景象没任何触动。花行观察了其余二位师姐的神态,亦如月行般平静。
花行吐了吐舌头,抬头看向寒霄殿的大门。
那门缓缓打开,庞大的门在开动时没有丝毫的声音。
一炷香的功夫,门内传来一道沉重有力的女声。
“都进来吧。”
“是。”
花行同其余三位师姐一同恭敬地应答,继而缓缓步入寒霄殿。
殿内的石砖是透亮的暗青色,上面有着白色的泼墨花纹,与殿外的石砖反过来,像用白色的颜料在暗色的底面作画一般。
四位护法恭敬的拱手俯身行礼,座上传来那沉重的声音,声音中有一种疲惫,似是睡去千年般,却又蕴含着不可抗拒的威力。
“都起身吧。”
花行在三位师姐都起身后也随之平立,她向那云气缭绕的黑檀洒金假山般的仙座望去。
毒龙夫人端坐座上,披着玄色的斗篷,斗篷上的帽子遮住了头发和一半的脸,帽子的阴影遮住了她的双眼,却也能隐隐感受到那两道冷厉霸气的眼光向外界透射。她的下半张脸不施凡间色彩,轮廓分明,嘴唇红润,若不是那厚重有力略显沧桑的声音,只见人而不闻声,就会觉得其只是年逾三十的少妇。
她单手握住那雕有双龙缠绕的黑杖,黑龙口中衔着如殿外檐角般颜色的宝珠,珠子似会运转般,流动着暗紫的光华。
殿内四人皆屏气无言,花行清楚地听到那加速的心跳,她在这威压之下手足无措。
“后日就是百花会了,漆雪,众仙门的请帖可都发放了?”
“回禀师父,弟子已尽数发放。”
丹阳凤眸微扬,施礼后对座上人言。
“师父,毒龙门广发仙门请帖,每年花朝节的百花会也是仙门千百年的礼节。若那得了请帖还不到的,可要去声讨?”
即使是仙门,那样的年代也是以男子为尊,极少有门派出过女掌门。冬日的濯剑,春日的百花,夏日的仙缘,是仙门历年流传下来的,这样的大会举办门派都是定下来的,会期无论门派间交好或是结怨,都应广发请帖,不来则不失为一种怠慢。
自毒龙夫人萧孤寒上位之后,毒龙门举办的百花会便每年都有众多仙门推辞不来,碍于贵门仙府的面子,只送上贺礼罢了。故门人常年因此不悦,都积压在心里。丹阳身为最年长的亲传弟子,玄机阁的护法,又是这样高傲的性子,自然是愤懑的。
毒龙夫人握着法杖的手指微微一动,神色如初。
她望向丹阳和漆雪,接着说。
“今年前来毒龙门住下的其他仙门弟子可要好生招待,来的都是客。我们礼数已到,若不来,作为仙首之一的门派,也不必去四处讨好。”
“师父说的是,弟子谨遵师命。”
四位护法各自神色不一,却都恭敬齐声回复。丹阳面上是显而易见的愤懑,漆雪面上仍是从容的微笑,月行面上是夹杂着几分冷然的平静,花行脸上是一脸满满的疑惑。
“花行,你留下来陪陪师父。你们都回去吧。”
花行闻言立即向月行投来求救的目光,月行看了看花行,眼睛里写满了爱莫能助。其余三位师姐便缓缓退出寒霄殿,忙百花会的事宜。
座上那无比威严的毒龙夫人向花行招了招手,嘴角勾起一抹亲和的笑。花行觉得她比起那仙门之首及师尊,更像那陪花行长大的长辈般。
花行迟疑着,踌躇不前。
“师父闭关了很久,心里总觉得空落落的,想起你以前的欢声笑语,心里方暖和些。”
那高高在上的毒龙夫人有些失落地望着不敢上前的花行,那沉重威严的声音中多出好些落寞与孤独,花行看着她,心想原主那离世的阿娘要是活到现在,也是这般年岁了吧。
不知她的阿娘是否也和这毒龙夫人般落寞孤寂。
花行想到这些,便不再惧怕那压迫感,她缓步上前,毒龙夫人伸出纤长却略有些消瘦的手,摸了摸花行的脸蛋。花行小心翼翼地望向毒龙夫人的眼睛。
那双眼睛似夜晚白帝城的江水,澄澈深沉,却又蕴含着许多云起云涌,世事沧桑。望着花行时,好似一轮皎月出于江面之上,泛起柔和的光。
“花行,还记得师父么?”
花行心里一颤,她有些胆怯,她对上那双久历岁月却无比澄明的双眼,觉得师父就像能把她看穿一样。她隐约感觉得到师父是知道她“失忆”的,却也不想出言掩饰,只是愣愣地点了点头。
“好孩子。”
毒龙夫人仍旧握着花行的手,脸上是一种长者般慈祥的笑。花行从毒龙夫人眼眸中看到一种了然,她心下明白师父已经知道她的现状了。
“以后去哪儿都跟着月行,跟着你那些师姐,别总是一个人窜上跳下的,知不知道?”
夫人神色变得冷峻起来,严肃地看着花行的双眼,像要看穿她一般。
“花行知道了。”
花行垂下头,喃喃般地回答着。毒龙夫人拉了拉花行的小手,又拍了拍她圆圆的脸蛋,露出一丝带着疲倦的笑意。
“去吧,夜深了,去休息吧。”
说完,毒龙夫人放开了拉着花行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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