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苏世·二
观梦石中的过往,月色昏沉又斑驳。
透明的大花行看到夜色越来越浓,小月行终究有些依依不舍地跳下秋千和花杏告别。
小小的月行步履如风,穿过纷飞的黄叶和临安城的喧嚣,走了很久,抬头看到两盏火红的灯笼。
都说家家户户都有灯,一盏灯照亮一个归人。
此时火红的灯笼映在月行如墨的眼睛里,摇曳的光火却生冷。
冷家的门生看到她回来后自觉地去后院通报冷家宗主和夫人,月行长长地吐了一口气,有些无奈地看向天边的月亮。
京城月再圆满,她仍旧念着那峨眉山月半轮秋。
她怀揣着心事,走到爹娘所住的院落中,她静静地站在檐外候着,屋内的说话声若有若无地传来。尽管她知道爹娘大致在说些什么事,仍是屏气仔细地听着房内的对话。
听到此刻,月行的面色愈发青紫,眼眸中闪过一丝愤懑。
“说来月行这孩子确实很聪明,又生得一副好模样,可就这一味地好武,生生耽误了女红,性情举止又一点没有女孩家的正形,真真是急煞人。”
娘亲说话的语调中满含忧虑,也夹杂着一丝埋怨。
“我当初张罗举家迁至京城,为的就是冷家的武艺能为家国效力。习武世家的女儿会些拳脚防身已是足够,咱家的女儿最终是要为着相那栋梁之才的夫,佐那精忠报国的婿去的,月行这般的确是过了。前些日子咱们说起她的定亲之事,这一两年也该思量定下了。”
父亲的话语分外平静,可也藏着一种深深的担忧。他话音方落,娘亲便马上说道:“还好,月行今年十岁,一切都还来得及。咱两趁着这三四年好好板一板她的脾性,之后她才能好好地相夫教子。细细想来,女孩子家若能封个诰命夫人那可真真就是天大的造化了。”
月行听到这句话以及气得浑身颤抖,顾不得进屋与爹娘问安,黑着脸转身便向自己的屋子走去。
大花行看着她气得抖的小身子,眉头不由得蹙了起来。看来在那样的年代,即使是习武世家也仍摆脱不了“夫为妻纲”的思想桎梏。就连月行这样自强的女孩儿,在这“终身大事”面前也逃不过“父母之命”。
这十岁大的女孩,就要为婚嫁之事发愁,想想生在农郊的小花杏九年来的生活确实比她无忧无虑得多。
大花行正感慨着,眼前的画面倏忽一变。
天蒙蒙亮,城南的村落鸡鸣后,花杏洗净了脸穿好衣裳走出茅屋,向她最喜欢的那架小秋千走去。
只见月行仍是昨日打扮,闷闷地坐在其中一个秋千上,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样。
“月行姐姐,你怎么那么早就从家里出来呀?”小花杏歪着头,伸出双手捂着月行略有些发凉的手,一脸关切地问她。
月行欲言又止般地摇了摇头,脸上的伤心与愤怒交织的神情。秋天的凉风吹过,她发髻上的蓝带子也随之飞舞,鬓边的碎发凌乱。此时此刻,花行觉得这个坚强的小姑娘在风中的样子分外惹人心疼。
她好想伸手抱一抱小月行,可穿过臂膀,她拥住地好像只是和她一样的透明。
一眨眼的功夫,花杏便向茅屋跑去,拿了两个冒着热气的米糕递给月行:“呐,这是我娘做的糕,月行姐姐那么早出来应该肚饿了吧,快尝尝。”
月行轻声道过谢后接过了其中一块米糕,那腾升的热气似模糊了她的双眼般,她只觉得眼眸似被酸风吹过般。她凝视着手中的米糕好久,木然地送到嘴边一口一口地吃着。
花杏看着月行快要吃下后又把手中那块米糕递给她:“姐姐,再吃一块吧!”
月行摆了摆手,无力地笑了笑,脸上又回到方才的失魂落魄。
花杏有些失落地低下头,望着手中的米糕喃喃道:“月行姐姐是不是不喜欢吃米糕啊……”
“才没有,”月行听到花杏这样说立即回答道,她笑了笑,看向花杏眼眸中多了几分生机,“我很喜欢你,也喜欢你娘做的米糕。”
“只是……姐姐心里有事对不对?”花杏眨巴着水灵灵的大眼睛,关切地瞅着月行,再次将双手握住月行的手,“月行姐姐一定要和花杏说,不要一直把事情藏在心里,阿娘说心事在心底藏久了人可是会生病的!”
月行的笑意中多了几分暖,也多了一种那时的花杏无法理解的无奈,她略显童稚的声音分外平静,“我的阿娘从来没有对我说过这样的话,我从不知道心事藏得久人会生病,”她顿了顿,声音中多了一种悲伤,“我只知道,这世上即使是爹娘也是自私的,如若儿女没有照他们的心愿过活,儿女的死活便不再重要了。”
“胡说!世上哪有娘亲不疼闺女的,姐姐的娘亲或许只是对姐姐要求严了些儿,并不是不疼姐姐,”花杏摇了摇月行的手道,“可是花杏第一眼就很喜欢姐姐,只要是姐姐喜欢,姐姐变成什么样,过什么样的日子,花杏都喜欢。”
月行深深地看向花杏,脸上的神情分外复杂,她揉了揉花杏的头道:“在我看来人是不会变的,我喜欢花杏,就会一直喜欢。”
“所以……姐姐为什么那么早就跑出来呀?”花杏坐在她身边的秋千上问道。
“这段时日我爹娘在商量给我定亲的事,”月行垂下头,语气里的失望更深了几分,“他们想在我十四岁时就把我嫁出去。”
在那个时代,女子自豆蔻年华开始便可谈婚论嫁,倒是那过了二八的年纪再嫁反而会被人说三道四。大花行曾在不同的时空生活过,自然无比理解小月行的心情。
“花杏的爹娘从没细说过女孩儿嫁人的事,只是说女孩儿大了总是要嫁人的,嫁了人才能好。可花杏见过村子里无数的女儿成亲,总觉着这热闹里有些闷,”花杏回忆着什么似的说道,她眨巴着懵懂的大眼睛望着月行问道,“姐姐怎么看‘女子终是要嫁人才能过得好’这样的话?”
“我从不觉得女子嫁了男人才能好,这原是外人为了驯良女子杜撰的话儿。倒是世间许多原本水灵的女儿嫁了不怎么样的男人,一生都改变不了,日复一日地竟也变成了鱼目珠子,挑唆离间样样拿手,比那些混账男人更可杀了。”
小花杏眼眸水亮着,似懂非懂地捉摸着这句话,就连透明的大花行也在细细咀嚼着这句从十岁女孩嘴里出来的富有哲理的语句。
“那月行姐姐家里应该认识许多和你差不多大的女孩子吧,姐姐经常和她们玩儿吗?”小花杏试探地问道。
月行摇了摇头,说:“她们和我想的不一样,玩不到一处的。”
花杏手指点着下巴,若有所思地说道:“嗯……姐姐说的花杏明白,花杏也和许多一般大的孩子说不到一处,也只是寻常游戏时结伴罢了,他们也时常取笑我去白岩书院,没想到在那里花杏还能遇到姐姐和清池这样好的人!”
“在这个混沌的人世间,你若与旁人想得不一样,你便活该被人欺负,”月行皱着眉,心事重重地说道,忽地她抬起头,无比认真地注视着花杏的双眼,“我也没有想到会有你这样的好朋友。”
“其实花杏心里也很好奇呢,”花杏眨着眼道,“姐姐家里规矩这样多,花杏以为姐姐会嫌弃我们农家的孩子……”
“我从不会因为一个人的出身对他怀有偏见,我只会因为一个人的品质对他有看法,”月行看着花杏,她点漆般的眸子似曜石般熠熠生辉,“你是个心地纯善的人,世间如你这般的人很少很少。”
“可是……阿娘说世上还是好人多啊?”花杏犹豫着问道。
月行面色微冷,足尖轻轻点着地面,秋千随之轻轻晃动着,她幽幽道:“世上好多人的善,都是假面罢了,心里藏了什么欲念谁也不知道。”
大花行听着两个十岁左右的女孩聊着对人生的看法,不由感到心惊,原来那个年代早已不允许孩童天真,以至于这般大的孩子便对人世有这么深刻的见解。
花行眼前的场景渐渐模糊,画面一转,又回到了冷家的宅院。
月行的娘亲走到院落中,把一件衣裳盖在月行身上,有些关切地问道:“七月流火,入了秋夜里的风就凉了,一天大似一天了,还不懂照料好自己。”
大花行有些心疼地看着小小的月行,她能看出月行的爹娘其实很在意这个女儿,但即使是为她加衣,也要用一种含着责备的语气来表达关心。
她想,许是在这样的家里长大,所以月行也渐渐地将所有感情小心翼翼地藏在心里,久而久之便也不知道怎么表达心中所想了。
月行讪讪地对母亲笑了笑,她不知道说什么,或者说她根本不知道怎样和这个从小就表现得对自己不那么青睐的母亲相处。
娘亲轻轻拍了拍月行的背问道:“近日是不是有要好的朋友了,娘这一年总听说你和一个小姑娘在临安城里四处跑。她住在临安城的什么地方?”
“南郊,”月行回答道。
母亲微微蹙了蹙眉道:“家里认识那么多闺秀小姐,你一个也不搭理,现在却和个村丫头玩得热闹。不过难得你愿意和旁人接触,你这样的性子人家也不嫌清高。”
月行默默低下了头,她听惯了母亲对她的不满和指责,倒是向刚才那样的关怀才会让她手足无措。
“只是这些日子你少找她。”娘亲沉声道。
月行听到母亲这样说立即反问道:“为什么?”
“你爹爹已经给你定下一门上好的亲事了,再过三四年你可就是要出阁的大姑娘了,有些规矩现在不抓紧日后就惹人笑话了。”娘亲神色严肃道。
月行听到定亲之事瞬时脸色一白,继而便涨得青紫,她强忍着愠怒,言语中含三分讥诮道:“说得就像我现在在冷家不是个笑话一样。”
“月行!怎么和你娘说话来着,野人似的,哪里还有半点世家小姐的样子!”
一道严肃的男声罡气十足地传来,只听声音便知是武林中武功上乘之人。月行与她的娘亲闻声立即转过身,月行只好垂下头,福身行礼道:“阿爹。”
眼前身形高大,眉眼颇具威仪的冷宗主便是月行的父亲,他有些担心地看着月行,言语中夹杂着关心与不可抗拒的命令语气道:“近日时局不好,京城中动荡不安,你平日还是少出去为好。”
“阿爹说的是……”月行还未说完,便被父亲那厚重的声音打断道:“这些日子我和你娘为你请了京城有名的教习姑姑,希望你不要辜负了为爹为娘的心血才是。”
“可是……”月行犹犹豫豫地说。
“还可是什么?终身大事岂是你能做主的?”冷宗主眉眼一凛,月行便不再说话。
“夜深了,你回去歇息吧,入秋了天冷,若是病了更让爹娘担心。”冷宗主看了一眼月行身上披的衣服嘱咐了一句便转身离开,她的娘亲也随之走出院落。
这一晚月行困意全无,花行看着吹灭了烛火的房间内,月行辗转反侧愁容满面。她蓦地坐起身,从衣柜中随便收拾了几件干练衣裳包裹起来,将自己存的碎银也包在里面,然后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檀木匣子。
大花行看着她打开那木匣,只见“心证匕”泛着幽蓝的光,静静地卧于匣中。
月行从木匣中取出心证和刀鞘,深深地看了一眼手中的匕首,眼眸中溢满了泪水,良久后她把心一横,便立即将之入鞘带在身上。
大花行看着满面坚定神色的小月行,便知道她肯定不会向这样的命运低头,也不能接受庭院深深的“大家小姐”生活。她是要准备逃离这个叫作家的地方了。
待夜色更浓几分时,月行几纵轻功,身轻如燕,须臾间便离开了冷家。
蓦然间,花行眼前的场景又变,即是那年中秋成王铁骑踏入临安的惨状。
城郊烈火熊熊,尸横遍野,每当这一幕重现,花行只觉触目惊心。
她突然想到第一次启动观梦石,好像儿时的花行最后一次看到月行,便是在成王篡位数日前。
那几日她找遍了临安城,也未曾看到月行的身影,她无时无刻不盼望着那儿时一次次护着她的月行,能再次来到她身边,救她于水火之中。
原来早在事变前,月行便早已离家出走,远离临安城。
她正想着的时候,眼前的临安城似乎已经恢复了安稳的模样,只是眼前的临安不再如之前般繁华,人来人往的声音中,花行得知这时的临安已不再是帝都了。
临安城的街巷穿梭着一个身形修长的姑娘,这时的月行正值豆蔻年华,眉宇间却尽是深沉与丝丝杀气,她手中握着一条鞭子,冷冷地打量着四周,又似寻找着什么要紧人的下落一般。
花行看着月行的身影心中感慨道,才隔了三四载,她身上便比起之前多了一种深沉与肃杀,不知儿时的花杏与月行再未相见的那些年,她都经历了什么,才让本该天真烂漫的豆蔻少女浑身散发着这般沉炽的杀气。
不过这个时候,花行已经身在毒龙门了。
瞬时,花行四周一片空白,一滴水落在深潭上,涟漪一圈又一圈地荡开,茫茫的灰雾渐渐笼罩住花行。
待烟雾散去后,花行眼前的色调顿时变得冷冽黯淡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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