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沧浪·二
月行深深地看了一眼掌上碎玉后,又小心地把玉包好放进怀里。
她在南郊走了一圈,挨家挨户地问过方知南郊旧日的门户在那场劫难中幸存的人已所剩无几,现在南郊的村户大多是其他地方的人迁居来的。她问了好几家都没听说过南郊还有姓洛的一户人家,其中有一家人听到她的问询后还很不耐烦地把她赶走。
月行凭着几年前的记忆找到花杏带她荡秋千的小山头,那秋千仍在,仍有两三孩子笑嘻嘻地荡着秋千,只是那欢声笑语中不再有花杏的笑声,也不再有她的声音。
她怔怔地站在阳春三月的阳光下,入目一片春生新绿,可她的心却像久立霜雪般寒冷。
徘徊良久,她还是转头向临安城中走去。
月行孤身抱着包裹穿过人海,走过石桥,风吹一片竹叶拂过她的面颊,她抬手夹住那片竹叶抬起头,儿时无比熟悉的景象重现她的眼前。
惠风和畅,白岩书院仍浸润着古雅书香,只是读书声已不如旧日般响亮,湖畔杨柳堆烟,四周本该林立的摊贩与喧闹的叫卖声此时也已被一片静谧替代。
她看到湖边最粗的那株柳树,想起儿时在这株树旁发生的种种,不由得抬手看了看手背上的那圈红痕。
忽然间,她脑海中浮现出李铭那油腻可憎的模样,以及在沧州遇到李家家眷子嗣被流放北地变卖时,这个没丝毫骨气的纨绔子弟那副谄媚求生的样子。
想到此处,月行拧了拧眉头。她凭着记忆里的路,绕过重重黛瓦白墙的小巷,走到距冷府最近的巷陌。
一个老妪倚着门做着针线活,月行看到她手中正缝补的衣裳,那枚银针在阳光下熠熠生辉。
她不禁想到十年来母亲总是嫌自己没有女孩子家的样子,生气时就罚自己做女红不许出门。
她一向对女红无比厌恶,此时回想起来这些往事心中只余深深的悲恸。
月行平复了下波荡的心情,上前几步在老妪前蹲下,她刚要张口问询,只见老妪放下手中的活计,冲月行漾起慈爱的笑,她脸上纵横的皱纹此时却似流淌着春光的沟壑般,溢满了诚挚与温暖。她看了看月行抱着的包裹问道:“姑娘啊,你是来这找家里人的吗?”
“老太太,我是寻亲的,”月行说话的声音有掩不住的激动,她想立即问清楚这两年冷家究竟发生了什么事,但想到逢人只说三分话,未可全抛一片心,还是试探地说道,“我家就在曾经冷府附近,不知您老可否告知那冷府要怎么走?”
老妪听到“冷府”二字时面色一凝,眼眸中的烁光瞬时化作满溢的悲悯,她看向远处幽幽道:“去年间的一把大火把冷家都烧没咯。说来那冷家本不是临安城的人士,是从西蜀地界儿来的习武大家,最是侠义正气。那冷宗主举家迁至临安,据说也是为家中武力能给朝堂效命。唉,想当年冷家的夫人看老身孤身一人还总派人周济,老身方能过到今时。只是好人不在世,祸害留万年。可惜啊……”
月行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着这些过往,脑中嗡地炸了开,她后面仍是断断续续地说着,月行却一个字也没听进去。
老妪说完后看了看月行,拉着她的手轻轻地拍了拍,轻声问道:“好孩子,你是千里迢迢来到临安的吗?莫非……你就是冷家在蜀地的亲戚?”
月行眼中打转的泪水在老妪的关切问询下怔怔掉了下来,她如鲠在喉,深深地低下头看着老妪膝上的绣活,那鲜明的红橙黄绿在她泪眼中斑驳模糊,她心中对家的回忆在此时纷纷涌上心头。
老妪盯着月行看了很久,拉着她的手紧了几分,她将声音更压低了几分,左顾右盼后神色渐渐凝重,她凑着月行耳边道:“姑娘,这临安城呐,人人都道冷家是遭了天灾走火烧没的,老身却总觉得里头古怪。临安当年可是京城,冷家这样的大家自然有盘根错节的关系,也自然就免不了被人记恨暗害。依老身看,这天一冷,家家户户都生火取暖,这走火之事多少也与此有关了。”
月行默默擦拭干泪眼,细细听着老妪的鞭辟分析。
老妪说那些日子王宫生了变故,成王坐上皇位的第一件事就是剪除异党,多少大厦就在瞬时倾塌。冷家本是游侠出身,可自月行的祖父起便都有了报效祖国死社稷的壮志,一心想到京城立足。冷家在临安的这些年头结交下许多朝中之人,自然也无形中被人盯上。
月行回想着少年当时跟她描述的情状以及碎玉的由来,她从最早时就怀疑走火并非意外,且这样的手法颇似朝中人构陷敌手的伎俩。再想到这一路来临安城中人一提起冷家之事皆道走火,她才多问一句便唯恐避之不及。
她听着老妪说话,暗暗点了点头,眼神始终定在老妪的绣活上。
老妪抚摸着那未绣好的衣裳笑着道:“我儿远在他乡,虽做了个小官儿,可为娘的还总习惯为他缝补衣裳呢。你瞧,这是我儿年及弱冠时请那有名的裁缝……”
月行怔怔地看着老妪绣的那件衣裳,眼中的泪水再次盈满眼眶。
她想起这些年来,她的娘亲虽对她不甚青睐,却也总会在年节时亲手绣些鞋帕给她。
慈母手中线,游子身上衣。
老妪这番话触动了她的情肠,她悄悄拭着泪,泪却似流不尽般滚滚顺着她的面颊而下。
她强忍着悲痛,与老妪道别后便向冷家走去。
霞光渐渐映上巷陌的白墙时,月行也来到了冷家断壁残垣所在的地方。
曾经繁华热络的巷陌因冷家的缘故,四周一片惨淡。月行掏出那块碎玉,望了眼字迹模糊的门匾后踏入了废宅中。
怪道临安城人人只言冷家失火,月行走遍整个冷宅所见残景,也只似失火之样。
她未曾找到任何人的尸身,当时问起少年时他亦说废宅中无人迹与尸身的存在。她想冷家死于走火中的人许是被胡乱埋葬了。
月行又仔细地走了一遍,仍没发现任何线索。天边夕阳渐坠,她终究还是走出这片残垣。
她看着渐入夜的天色,寻思着先到城镇中觅个客栈住下。于是抱着包裹再一次涌入人潮中。
月行默默地走着,低着头想着方才所见景象。
忽然间,一股馥郁甜腻的脂粉香扑面而来,高楼上隐约传来缥缈的靡靡之音,与这芬芳酿做醉人的佳酿,使人不饮自醉。
月行无意识地抬起头,只见琼楼玉宇似海市蜃楼般矗立眼前,在这临安城中显得尤为华美。
楼阁间隐约可见香雾缭绕,月行顿时有一种误入瑶台仙境的幻觉。
从这楼中走出的女子珠翠点缀,粉雕玉砌,行止间各有韵味,即使有些许衣着略显风情,却也不给人有轻浮孟浪之感。
花巷中来往男子不绝,却也没有寻常秦楼楚馆外的浮夸。
这里的一切都告诉月行这确是秦楼,但又隐约中透着不同寻常。
月行不由得好奇地走到门前仰头看了一眼匾额,只见三个俊秀中有筋骨的字写着“怡香楼”。
“今儿可是好日子,怡香楼的花魁要作舞呢,你我今夜可得一饱眼福了。”一个身着华服的公子展开水墨扇轻轻摇着,闲闲地对身边友人说道。
只听那人把头一拧叹道:“怡香楼的花魁美则美矣,总爱舞文弄墨故作格调,不舞贵妃醉酒舞马嵬香消,今夜据说舞的是什么‘玉环飞燕皆尘土’,怪煞风景。”
那扇着画扇的公子笑了笑道:“美人若无文墨雅致,那不就千篇一律了,还有什么可看的?”
“诶,我倒是觉得这女子就该穿红着绿,唱点儿小曲会伺候人就行了,学一肚子文墨倒是比白岩书院的书生更酸气,再美的女子也没什么意思了,”那人摆了摆手道,“倒是前些日子那个西域舞姬有点儿意思。”
月行跟着二人身后,细细听着他们的谈论。她再次抬头打量着怡香楼时心中充满了好奇。
竟然有秦楼没有老鸨,里面所有的女子都卖艺不卖身。她们高兴便会客,不高兴便可以闭门不见。
最主要的是,自从临安还是京城的那一年开了怡香楼后,这花巷中便再无秦楼,曾经的花楼皆改做了酒家。
想到此处,月行竟然生出一丝想进去一探究竟的愿望,只是看着周身只有男儿往里走,在门外徘徊片刻后仍旧选择离去。
只是当她转身时,忽然听到方才那两个男子提及曾经李将军家眷被流放的事,似乎皇帝回了心意,只处理了李家为官之人,宽恕了李家的家眷,所以流放途中李家存活的人又回到了临安。
走出花巷的最后一瞬,月行还能听到那些公子感慨当日最喜流连花丛的李家公子如今在城中寒酸猥琐的窘态。
夜色渐渐深沉,月行寻到一家客栈后走了进去。
此夜松树下。
花行看到一个豆蔻之年的少女正挽着一个紫衣华冠的妇人在林间漫步。
她定睛一看,认出少女便是花行,而紫衣妇人正是毒龙夫人。
“师父最好了,师父可是答应过花行此次金台试剑取胜就去人间找月行姐姐的。”小花行抬着头,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直溜溜地盯着夫人,用撒娇般亲昵的语气说道。
毒龙夫人双眸清明中泛着点点寒意,雍容中是一种不怒而威的仪态。她转头看向小花行时眼眸中的冷意瞬时似冰雪消融般,她微微一笑道:“答应你的,师父自然抵赖不得。只是我毒龙门不是什么人都能进来的,你那月行姐姐还得经我考验方能做我徒儿。”
小花行想到门中流传的大师姐被逐出门派的事,那双水亮的眼睛转了转,顿了片刻又道:“月行姐姐可好了!花行曾经在临安城被欺负时都是她帮我出头的!”
“现下她已经在临安城了,”毒龙夫人伸手接过松针上坠下的冷露,那露水在她的掌心映着白帝城的月色,她眸色幽幽似白帝城不尽的江流,“只是她有无缘法,就看她造化如何了。”
(https://www.uuubqg.cc/17838_17838843/39755921.html)
1秒记住笔趣阁:www.uuubqg.cc。手机版阅读网址:m.uuubq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