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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9章 扶疏·一


花行抬头望着清池,落枫片片皆映入她的清水眸中,她怀中的猫儿因她差些撞在清池胸口,有些怯怯地叫唤着。

        清池手中那支紫玉笔的管身渐渐生热,灰青的毫端隐隐泛着灵光,他盯着花行那双杏眼心中也渐渐热了起来。

        虽然菩提境中那双眉眼与眼前并无二致,但无论那花林温泉里的雾气多么迷蒙,他亦始终不会错认她的模样。

        两个人都意识到差点要撞个满怀,也都瞬间了然对方都是急忙忙地在寻找彼此,顿时不约而同地红了脸,又各自低下头去。

        “你怀里的狸奴……”清池话音一顿,花行立即默契接道,“村庄的一株枫树下见着的,你看看她可曾受伤。”

        花行说到此处,将怀中猫儿小心翼翼地递给清池,清池轻轻地将猫儿圈在臂弯里,花行好奇地看向清池手中的笔,在猫儿卧在清池怀中的瞬间伸手接过道:“这可是渡恨仙子赐予你的?”

        “正是,”清池望着那支光泽温润的紫玉竹节毫笔,眼神有些幽深道,“仙子说此法器为的是让我‘画得眼前景,不忘心中人’。”

        花行听到此处心中微微一怔,似戳中心事般,她低下头摩挲着那触手生温的玉管,清池低声道:“渡得幻境,此话或许应置换一番,仙子是想让我‘画得心中景,不忘眼前人。’”

        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不如怜取眼前人。

        秋风过处红枫片片,或明了或迷蒙的红乱了她的眼,她的眼渐渐湿润,将深秋萧索的红漫漶成心事的红雨。她听懂了他的弦外之音,也明了的那些诗句倒换转变中不变的情,猫儿在他一袭长衫中,连同那落枫,将他的白衣染上红尘的色。

        他说过她不该将一袭白衣的人拉入红尘中,可人世情愁悄然而来时,可曾问过该不该。

        花行俯下身将手掌放在地上的落红上,她轻轻一压,只觉落叶厚重,正如过往的种种般,化作春泥,只为了来年东风时的花更红。

        她回头望了望那破败的房舍,落枫一片一片划过她的视野,就像一片片残损的,从老旧器物上剥落的铜。她的脑海里渐渐浮现出手捻杏枝的空杏痕,观梦石中那尘封的伤痛的过往,毒龙先生将脸埋入双掌中的懦弱,毒龙夫人月下决绝孤独的背影……。

        人间情,当真都会变作恨与怨念吗?

        此时一片红得似火的枫叶渐渐落在她的手背,她将那枚枫叶捏住轻轻转动着,清池似看出了她的心思,在她想着心事时拿走那支笔,在枫叶上轻轻一点。花行察觉到清池举动后从怀袖中取出那盛有灵药的瓶子,将枫叶以灵力化入药液中,那原本粘稠的晶红液体渐渐便清透了些,银色的流光在其中静谧地涌动着。

        “狸奴只是受了惊,她没有受伤,”清池抱着猫儿在她旁边蹲下身,悄悄地端详她的面容。他的睫毛在风中颤抖着,随着他不时地躲避。他关心她,却不想她看得太直白,就像他的情,不想露得太明了。就像境中渡恨菩提说他不敢说,并非不敢,而是难言。他望着花行手中的瓶柔声道,“倒是你,还在想之前的种种吗?”

        “我在想门中的事,想此处曾发生过的事,还有那个欲洁何曾洁的女子。”花行神色有些感伤,她喃喃道。

        清池轻轻抚摸着怀中的猫儿,他望向那村舍的神色分外茫远,他道:“人生如树花同发,随风而堕,自有拂幌坠于茵席之上,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

        “可是花有重开日,一年还能胜似一年,而人将死便再无重生之日,人若生悔愧也再无法回头了,”花行幽幽道,“诚然如你所言,但花亦有各式各样的,有的逐水飘零,有的寒雪傲然,她这样的女子,本不该死得这般难堪……”

        猫儿也似伤感般无力地唤了几声,清池轻轻拍了拍她的背,花行看着他那双清澈的眼眸,又看了看他怀中的猫,她揉着猫的肚子道:“万物皆有灵,还是你曾说与我的。”

        “你还记得,”清池平和的语气中透着一丝的悦然,他眼眸一亮,继而揉着猫儿的脑袋道,“不知旧时之言,今时的你可否仍旧相信呢?”

        “我相信,”花行看向他语气坚定道,“幼时的我曾以为天之道无非是损不足以奉有余,直到遇到你,听到你曾说的那些,我方知人世的种种都非刍狗。”

        “我也曾与菩提仙子说过,我认定的,就会一直认定。”清池说道。

        一阵冷冽的风将红叶吹落二人满身,花行再次回头看了一眼那村舍道:“与我一同回白帝城,可好?”

        寒云崖。

        遒健孤松在冷风中傲然临空,逸出的树干鹤立着一个纵剑的女子,凛风阵阵吹动着她墨色的发带。她与孤松一般清绝的姿态,似浑然不觉足下是万丈深渊般。

        崖石边的另一女子红衣欲燃,似山头红日,亦如霞云万顷,她眉眼间的榴花随她眸光流转分外明艳。

        红衣女子以剑指松枝上独立的女子,她的眼眸中闪过一丝愠色,欣慰,失落交织的复杂心绪,继而归于寂灭。她的声音高昂如鹤,响遏行云:“这些时日师妹进益不少,看来师妹所历的种种辛苦并没有白费。”

        “全蒙师姐承让。”女子轻轻以足尖在松枝上一点,跃至红衣女子眼前,她方落定,红衣女子断喝一声便向她出招,她似早有预料一般防守,二人在一招一式间便换了位置。

        此时立于松枝上的红衣女子手紧握剑柄,因着赢得一回,眉眼间志气昂扬,那眼角的榴花也随之神色舒展绽放得分外绚丽。

        “师姐召月行前来,莫非只是比武而已?”月行清冷的声音沉了几分,神色平静道。

        “师父在你和萧鸣尚未回门时曾与我前往长清堂之命,说是为着冬日的濯剑会需各大门派遣护法相助,我让你到这儿,自是动身前有要事和你说,”红衣女子说到此处便转而用内功传声道,“谢灵渊并非安分守己之辈,师妹与萧鸣需多加防范。”

        月行顿时警惕了几分,从袖中取出迷境里那蒙面人身上掉落的残信与丹阳,以内功传声:“这是迷境中一蒙面人身上掉落的,不知此信的另一半是否安然落到师姐手中?”

        丹阳看过那残笺上的字迹,顿时想到那一夜的信被人做了手脚,以及门中亦有蒙面之人被她榴花镖所伤之事。她将已入剑鞘的剑抬起虚指了指月行的肩,月行立即会意。丹阳将那些时日谢灵渊的举止异状细说与月行,并说了一些自己的推断。月行想到花行昏迷,观梦石失而复得,伽云与可疑之人往来,继而漆雪陨落这一系列的事,不由得想到一个人。

        她们二人异口同声地传声说出“大师姐”三个字。

        “师姐此去青阳定要当心自身,莫悬心门中之事。至于谢灵渊那厮,还有伽云那边,我和萧鸣自会留意。”

        丹阳深深地看了月行一眼,“嗯”了一声后迟疑了片刻便下山而去。

        月行站在高崖上望着那一点火焰似的红将要消失在墨染般的松涛苍绿中,不知怎地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起来。

        “丹阳师姐……”月行终究是放声叫住了丹阳。

        丹阳手紧握在剑柄上,剑柄上的红穗不停地晃动着,就像月行渐渐悬起的心一样。丹阳看向她的神情亦如平常,那眼角眉梢的榴花火红热烈,她眉宇间的志气亦如战旗般昂扬,只是不知怎地,她伫立在那松林之间,月行看着秋风吹动她鬓边的一缕碎发,只觉心头隐隐生出些悲凉来。

        “月行,照看好师父,还有花行那丫头,回来就别让她再东跑西跑的了。毒龙门就交给你了。”

        丹阳此时的语气却是难得的平静温和,就像家里的亲人出门做个什么小事很快就回来一样,但话里的字字句句却又好似托付一般,让月行心中一沉。

        丹阳话音方落便转身离去,那一点在苍绿寂寥中分外惹眼的红终究是隐没了,崖边一轮红日也渐渐没入白帝城的江流不息中。

        月行转过头望着那隐没的残照,余晖勾勒着她侧脸的轮廓与修长的墨蓝身影,她墨色的眼眸中透出一份孤洁与寂寥。

        白帝江畔。

        花行与清池下了渡舟后并不急着回到门派中,而是沐浴着夕阳余晖在沙渚上信步。

        白发渔樵,秋月凉风,二人望着淘淘的江流,竟不约而同地生出了一丝相携归隐的心来。

        花行在原先的世界里认为归隐是最没意思的人生归宿,若一生之中所见全如毒龙门中的几株树,住在空荡荡的山中,还有什么意趣。

        可当她转过头看到余晖勾勒的那温润的面容,那少年也悠悠抬起眸,羽扇般浓密的睫毛掩映着满溢清澈柔情的眼眸,她从他的眼眸中看到天地江河中自己的身影。她突然觉得若是这般归隐也不错。

        正幻想着山林煎茶,江边信步的归隐生活,一抹红影赫然映入花行眼帘,她下意识地拉着清池的衣袖,那女子已认出她径直向她走来。

        花行看着丹阳一步步走近,有些不知所措地站在那里,拉着清池衣袖的手不知不觉地勾住了他的臂膀,她的手指僵硬地抓住了清池的臂弯,向似飒飒秋风般迎面而来的丹阳露出一丝僵硬的笑。

        清池望着一袭红衣满身傲然的丹阳神色平静自若,许是因为他不了解所以不畏惧,也许是因为他本就不会因为一个人的高低贵贱强弱尊卑生出畏意卑心。可当花行挽上他的手臂并抓住他臂弯时,他的面色竟发生了明显的变化,好似春风消融了冰雪般。

        他趁花行高度紧张时悄悄看向她,他一言不发,那清隽的眉眼中却道尽深情。

        丹阳走到花行眼前看了看她,又看了看身边的清池。清池向她作了个揖,她略显傲然地还了一礼后面色一凝,沉声道:“你还知道回来。”

        花行闻声后立即行过一礼问好道:“是花行不好,让师父和师姐费心了。”

        “你打算把他带回门中么?”丹阳瞟了她身边的清池一眼后问道,“师父那你怎么说?”

        “师父……师父她其实早就知道了,”花行说这句话时脸上泛着羞涩的红,“至于清池,我让他和孩子们住一块就是了。”

        丹阳沉吟片刻点了点头嘱咐道:“你是门中的护法之一,这样的事你看着安排就好。今年长清堂的试炼会师父派我去,门中的事都交给月行和萧鸣了,你也帮衬着些吧。”

        见花行应下后,丹阳召出佩剑御剑向北方飞去,她的身姿在秋风中衣袍猎猎,像今日黄昏的最后一缕烟霞,渐渐地消失在天际。

        “说来我也有好些日子不曾见到阿梨了,她在这过得还习惯吗?”清池关切道。

        “你今晚看到她们就知道啦。”花行这才意识到刚刚自己一直挽着清池的手臂,有些不好意思地收回手。

        清池在她收回手时不动神色,只是眼眸中闪过一丝失落。

        花行捕捉到清池眼眸中的失落,知道方才自己触碰他是他内心必定是欣喜的,她不忍那份失落在他的眼眸中蔓延,她窜到清池身后推着他的背向前走了几步,有些撒娇般道:“走啦,你走得最慢了。”

        清池眸中的失落瞬间似糖化在水中般,心头是丝丝缕缕的甜,他宠溺般地低头笑了笑道:“好好好,那我们走快一些。”

        他们的身影渐渐隐入松林苍茫中,江畔身着浅橘色纱裙的女子渐渐从山岩中现出身,看花行与清池走远后向另一个方向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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