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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第4章


暮色沉沉,一架驴车绕出灌木,吱呀一声停在道中。

        顾昭揉着肩跳下车来,急行数日,虽说驾车比步行好上许多,但一路颠簸下来,只觉屁股颠作了八瓣,骨头也咔咔作响。

        好在一路顺风顺水,他又节俭惯了,精打细算地吃了一路,启程时买的干粮到今日才堪堪用尽。正巧昨日停歇时远远望见有处驿站,顾昭对外界了解不多,也知道有驿站的地界必然有人烟,于是打定主意前去补给一番。

        他绕着驴车检查一番,又松了松筋骨,探头看见小猫在车里睡得翻肚皮,干脆牵着驴慢悠悠往前走,没过多时便看见了驿站的茅草棚子,再抬头一望,不远处一副酒旗挑出楼外,正是一座客栈的模样。

        顾昭已在外行安稳行走了数日,有仙人的法术混淆年纪,渐渐也学会一套待人接物的法子。因此伙计迎上来也并不局促,熟门熟路地拿出串铜板将驴车寄存,抱着猫背着包袱便往里走。

        客栈的伙计一向是活泼讨喜的人物,拿了铜板便笑嘻嘻的跟在一旁,嘴里一溜串地报菜名,见他无心用饭也不恼,只亲热地问道:“客官既不急着用餐,不如先梳洗一番?要知道您来的时候可真不赖,眼下是咱们君来镇多喜娘娘的圣诞,您要是不急着走,正好一同瞧瞧?”

        顾昭早年疲于逃命,但对此类活动,倒也有所听闻——当朝虽堪称太平盛世,旱灾水灾却时有发生,百姓在种种天灾人祸中艰难求生,心中孤苦难依,由此因地制宜衍生出些山鬼神明以作寄托。

        赶路十余日,眼下已早早远离了皇城的辐射范围,加之一路安稳,顾昭也渐渐放松了警惕。他先放下包裹,又铺了床在房内端坐片刻,这才趁着伙计前来送水时状若不经意地问道:“你们这的多喜娘娘,可有什么说法?”

        他自以为端的一派正经,实则好奇心已从脸上溢了出来。伙计也不拆穿,仍是笑嘻嘻的:“这您可就问对人了,小的自小在这长大,对多喜娘娘可太了解了。”

        伙计将毛巾一甩搭上肩,眉飞色舞地比着手势:“您知道,咱们乡野间的神多半是些山鬼精怪,但多喜娘娘不同,她老人家乃是百年前一位村民,当年生天下大旱,多喜娘娘不忍见乡亲饿死,于是发下大愿,自请祭天,从此便成了咱们这儿的一方神明。”

        顾昭听到“祭天”二字便觉不适,但他知道各地乡俗不同,何况大旱年间生灵涂炭,或许真有人愿意以身救世。话虽如此,他也失了兴趣,只等明日一早补充干粮就速速上路。

        伙计惯于察言观色,见他脸色淡了,就知该自觉退场。收拾好水桶,又回头嘱咐道:“您年纪小,不信这些也好,不过不信归不信,也别说些什么,免得惹了她老人家不喜,多生波折。”

        顾昭知道他好意,点点头应下。

        乡野间天黑得仿佛更快一些,不多时窗外就起了浓雾,顾昭忧心打湿床褥,探出身抓住窗棂,却见街角不不知何时点起了红灯笼。

        他心中觉得古怪,合拢窗的速度便慢了一些,不经意间低头,那猩红灯笼竟流水似的已经蔓延至他窗下,明明灭灭像是什么活物吐息。

        顾昭手指一僵,他的理智尖叫着要他关窗,但他的身体已僵直当场,夜色中有什么正注视着他,他一动不动,脊椎却在无声战栗。

        快逃,快逃,快——

        嗡——!

        他恍惚间听见一声钟鸣,尖锐猫嚎炸响,转瞬天地颠倒。

        昏暗。

        闷热。

        拥挤。

        像是从什么极狭隘的容器中挤出,顾昭蓦然转醒,还未分清自己身在何处,就被阵阵嘈杂包围。

        他听见许多人的脚步声,门推开撞击在墙面的闷响,窸窸窣窣,窸窸窣窣,是衣料摩擦声,有人进来了,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他像是从一场高烧中醒来,头痛欲裂,只能听见模糊的嗡鸣,顾昭狠狠掐住掌心,试图克制意识下沉的速度。

        “没找到那个小娘皮!”

        “能逃到哪里去。”

        “不错,只要咱抓住了这个,”有人在笑,“逃不出掌心。”

        “喂!喂!”有人喊,顾昭头皮一阵刺痛,“爷们叫你回话呢。”

        顾昭在这刺痛中睁眼,眼球肿痛发烫,所见全是模糊不清的色块。抓住他头发的手向后一拽,几团更深些的色块出现在眼前,像是俯身打量他的样子。

        “你是林家小子不是?”有人问他。

        不,我不是,我是——

        他的唇齿突然失去了控制,他听见一个干哑的声音。

        “是,小人是林瑞。”

        那些人得了满意答复,暂且放他一马,只将他关在屋内,又派了人来送饭看守,除此之外没有刻意为难。

        他昏昏沉沉休养了数日,门外的人来了又去,真奇怪,眼下正是插秧的时节,这些人竟不用劳作的吗。

        日光从天井照下来,一片刺眼的白,晃得人眼前发花。

        是了,他又想起来,前些日子村长说过,如今已大旱三年,早些日子还能靠山泉水度日,如今连泉眼也干了,已经到了鬻儿卖女都过不下去的时候了。

        林瑞的父亲死了没两年,留下的田地就落入族叔手里,只剩孤儿寡母相依为命,眼下母亲也不知去了哪。

        对,对,他们也说过,要帮他把母亲找回来,还问他想不想母亲,问他母亲到底去了哪,但他不肯说。

        他不肯说,因此捱了打,村里的老爷们怕他烧坏了脑子再问不出来什么,这几日还宽宏地分了他几口水喝。

        他有时觉得热,有时又冷得过分,他想起地狱,偶尔会来个干瘦嬷嬷同他说话。

        “娃娃不要犟,这是大功德的好事,”嬷嬷说,“耽误这么多命,当心要下阿鼻地狱。”

        如果地狱是这个样子,他又冷起来了,打着摆子往日头里栽,他不害怕。

        他恍惚是知道他们想做什么的,但脑子浑浑噩噩想不清楚,周围人焦急生气时他便想笑,周围人带了笑意他就害怕。他像是等待宣判的囚徒,只能期待奇迹发生,他要他们气急败坏大失所望,但他们的神色越发轻松,并一日一日更轻松。

        于是他几乎要被恐惧吞噬。

        这一日终于来了。

        他听见门外看守的人大笑,有人点燃了红灯笼,正挂在他家门口。

        喧哗的人声近了。

        他囫囵从地上爬起来,跌跌撞撞向外冲。

        不,不!不!!让我下地狱吧!让我下地狱吧!

        门开了,人群簇拥着纤细身影迈进来。

        他的恐慌在这一刻达到极限。

        “不!别回来!别进来!”他嘶吼着扑过去,“别回来!娘!”

        那个身影被他抱住时似乎愣了一愣,接着一只手温柔地抚在他脸上。

        “可怜见的,”她说,“我进去就是,你们别闹他。”

        人潮褪去了。

        他喉口翻涌着腥热的恨与绝望,但这个怀抱这样温暖柔软,疼痛与寒冷都离他远去了,于是他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

        他听见女人叹了口气,仿佛觉得好笑,又隐隐生怒,因此不知是好,只能纵着他哭了半晌。

        哭完又缓了缓,他这才觉出一些不好意思,撇开头不想被看见肿眼眶,又忍不住孺慕仰头看去。

        说起来,娘以前有这么漂亮吗?

        他愣愣看她。

        “哭完了?”女人拿着巾子在他脸上比划,试探了几次也不知从哪落手,“小孩子家家,怎么这么点背,你脸上是原先就有的,还是他们后来打的?”

        “是……是原先有的,我没挨打,娘。”

        “还是个傻的,”女人啧了一声,食指点住他眉心,“醒来!”

        昏聩神识随着这声低喝骤然清醒。

        漂亮孩子就算哭鼻子也是好看的,哭得眼眶通红也咬了牙不出声,像只小兔子缩在她怀里发抖,林孟氏,或者说,钟妙,饶有趣味地看着小兔子先是一愣,接着一僵,脸上的血色光速褪去,又不知想到些什么,突然通红通红烧到了脖子。

        不得不说,她很好的得到了娱乐。

        “我……这里是……我不是,我……”

        “嘘,”钟妙笑嘻嘻止住他,“娘回来了,你高不高兴啊,宝儿。”

        顾昭被臊得恨不得一头撞死在墙上,可惜坏心眼的大人正牢牢搂着他演一出母子情深,见他支支吾吾又想说些什么,干脆往他嘴里塞了颗丸子。

        丸子入口即化,他这几日痛得麻木,此时全身松快起来才知道伤得不轻。顾昭心知这又是仙家手段,正想道谢,又被钟妙塞了一颗。

        “赶集买的糖丸,好吃吧?”钟妙挥挥手打断他道谢的话,四下望了望,“你呆在这死境里几日了?”

        死境?

        顾昭猛然想起自己昏迷前看见的红灯笼,又想起伙计说的话,再联想到自己这几日被反复盘问“娘”的去向,他一向是个聪明孩子,几乎霎时间就得出了答案,背后蓦地窜出一身冷汗。

        “不好!他们是要拿你祭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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