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焉卮
王侍们热火朝天地忙碌着。
他们每个人手上、嘴上都能捧着一样东西,念叨着一样东西。
“王的新衣裳!”
“王的新靴子。”
“哎呀呀,别撞我!王的宝刀!”
“走开,王刚挖的眼珠子。”
为首的长辫男人挺拔而气势地迈入宫殿,他的身后则无数簇拥跟着鱼贯而入。站定后,这个男人像战士一样单膝下跪,对新王献上崇敬。
隔着五彩厚帘子,只听王俏呼一句。
“接着——!”
长发男人倏地抬头,只见彩帘翻动,十数粒琉璃宝珠像飞湍瀑流般来,这么多,这样难,却不过是男人一侧身,一眼神,再次站定时两手都满,指缝里夹着,掌心里兜着。
他的眼前却出现了一双脚。
对方没穿靴,白皙的足下是黑砖,上是青色的血管。王对侍从抬起他的一只脚,叫人看清了这只惹人怜爱的脚上的第三种颜色——粉霞色的指甲。
而脚趾的缝隙处,则顶着一只还有血管残留的眼球。
不只是后头哪一个侍从惊叫了一声“哎呀”,半耳扭过头去警告地剐了他一眼刀,阿苏弥却已经笑了。
“半耳,你看,你又输给我了。”
半耳垂头附和着说王自然厉害,然后吩咐其他人:“把袋子、帕子拿来。”
原本就在王殿内服侍的侍从连忙听从命令,一个沉甸甸的锦袋子开口,露出里头满满的宝珠,半耳把自己手上的都装了回去,然后再拿起另一边已经浸湿的绢帕。
半耳重新跪下来。哪怕他是一个危险强悍的存在,在阿苏弥所在的王庭他就是这么谦卑。
“王,我给您擦擦脚。”
阿苏弥随他搬挪自己的两边脚,被擦拭的过程中玩心起了,还会两只脚站在半耳的膝盖上蹦跳。半耳习以为常,面不改色又周全快速地把王的脚擦过一遍后,套进侍从捧进来的新靴子里。至于那只眼球,早就滚到一旁的地上。
只有阿苏弥还会想起,再评价一番。
“这么多珠子,这个最难看。”
“但我最喜欢。”
半耳笑了笑,放纵溺爱王的坏,说对。
“哎——就是眼珠子的主人让人恶心。明明是收了我五哥钱财的刺客,却想着偷看我洗澡。半耳,快把这眼珠子给我哥哥捎过去,和他说千万不要生气了,我已经替他好好教训过这个不忠诚的小人。”
半耳忍笑听阿苏弥胡说八道,然后助纣为虐:“是,奴这就吩咐下去。”
可阿苏弥不笑了。
他坏起来让人束手无策,甚至有性命之忧,可是他的坏又由于他自己很多真心实意的忧切。
他对半耳说:“半耳,你对我真好。”
“我马上要当王了,王权富贵我有了,可我好像一点也不快乐。”
“我缺一位王后,得是我最最喜欢的人,而他爱我,最好像你对我这么好一样地爱我。”
半耳就明白,阿苏弥其实根本还没有开情窍。
但爱,本来就是允许任何人畅想的,神魔也会为此思凡。年轻的王,也会幻想自己将遇到什么样浪漫又美丽的情人。
“会的。”
“王,这世上会有很多人爱你,爱你视如己骨。”
半耳为阿苏弥穿好赶制出来的王袍,梳好头发,配好宝刀。
“该去前殿了。”
“听说您继位,连那位千里之外渡世的佛子都要赶回来为您正名赐福。”
阿苏弥一听就起了兴趣:“是么!我还没见过佛子呢,他是好看还是难看?”
后来阿苏弥知道了。
阿苏弥也找到了他的“王后”。
可世上原来并不是所有爱情都能终成眷属,那是阿苏弥最最喜欢的人,可对方既不爱阿苏弥,也对阿苏弥一点不好。
……
阿苏弥醒了。
也许是成王的日子将近,他重新住回熟悉的王殿,难免触景生情,总梦旧事。
阿苏弥起床的时候发出了一点动响,门外的半耳听到了,他推门进来,看到满屋子昏昏暗暗、烟雾缭绕,便把挡光的厚重帘子掀开一半,熏炉里的香也掐了。
晃晃的日光透过窗,直射在床榻,阿苏弥眼睛被刺了一下连忙闭得紧紧,他也把被子团得紧紧,成为坐拥这些被子山的山大王。
他骂半耳:“坏东西。”
半耳提醒道:“您睡得太久了,再睡下去,人会傻的。”
阿苏弥忍无可忍,直接拿了一个玉石枕头扔过去。
他就知道狗东西是故意让阳光刺他眼睛的!
半耳挨了一顿揍,才给阿苏弥梳头。
阿苏弥一句他要复杂漂亮最好串十来种颜色珠子的发型,堂堂大魔就得忍辱负重左右开弓,两只手还不算,身后长发里不断涌出浓黑的魔气,魔气变幻成十来根触手的模样,一半在编辫子,一半在串珠子。
阿苏弥打了个呵欠。
“睡不好,我又做梦了。”
半耳手不停,问:“您梦到了什么。”
“我前辈子继位那一天的事。那天很热闹,我被所有人簇拥着,也是你给我梳头发,你们对我高呼‘伟大的王’,希望我福泽焉卮,安康吉祥。我走过长长的甬道,登上最高的王位,看着所有人朝我跪拜,在尽头,也有一个人要穿过甬道朝我走来。”
“可梦醒来,我毫不开心。”
半耳知道是为什么,他低声宽慰阿苏弥。
“一条路走第二遍,就知道该怎么走了。”
阿苏弥弯起唇角。
“好吧。”
“我们该去看望我的父王了。他最近老得很快,越来越离不开人了。”
……
荒茫的旷野,十来里不见一户帐篷。而陡峭的山崖却雕出密密麻麻的台阶,台阶平缓,但每一阶又不平整,那些凹陷全是步步下跪朝拜的印记。
这座寺院全在山壁上,并不大,却很有历史底蕴,现今焉卮可以娶妻生子的教派就发源自这里。
尽管现在已经不是多么出名的寺院,但这里的首座却是一位很有修为的上师。
佛子在世间行走,任何寺院都会为他大开方便之门,寺院也成为佛子的歇脚处。无覆以往总是会在一处寺院待上几日到十几日,和僧侣们探讨经书佛法、传播佛慧,但无覆这次却待了足有二十天。
山下传来哨声,随后又有鹰翅收歇,那是信鹰。
无覆听到了,但没有停下手头的事情。
过了会,老僧悠悠而来,他对无覆祥和笑道:“无上的灯可点完了?”
无覆微微颔首,回应:“第九百六十三盏。”
上师哦了一声,了然道:“无上要的是圆圆满满的一千整。”
说完,老僧又说。
“虔心催不得,可贫僧得说,无上怕是要快些了。”
“王庭向天下各个大小寺院广传飞鹰——焉卮要有新的王了。”
而依照焉卮立国以来的传统,每一代焉卮王都需经过佛子的认可与祝福加持。无覆必须在王的继位仪式上赶回去。
无覆脚步一顿。
“是谁。”
半年前,无覆给迦兰陀寄过一封信,他放心不下阿苏弥,其中,阿苏弥的情劫与杀孽又是无覆最在意的。
那时迦兰陀回信说,王庭中王子们明流暗涌,各种手段不胜其数,但观阿苏弥,他似乎没有主动争抢权力的意思,只是在那样的环境氛围中,难免身不由己。
无覆看完了信,久久地静默。
他知道阿苏弥依然牢牢地维系着当初对自己的承诺:他不想当王。
那天晚上,无覆在佛前枯坐了一夜。
恍惚之间,他看到古老的佛像,听到的却是阿苏弥悲切的呼喊。
哥哥,我知道了错了!
我知道错了……
无覆知道,那是幻觉,是自己心里的魔障。两年前他不告而别,可阴差阳错下,阿苏弥却以为是他自己迟到失约。迦兰陀提过一次,他找到昏厥过去的阿苏弥时,小殿下跑烂了靴子,满脚的血。
从那时起,无覆每到一座佛寺,盛名还是无人问津,他都会默默地贡上一千盏长明灯。
无覆最狠的时候,觉得自己应该一辈子不与阿苏弥见面。
但现在无覆只想等最后的尘埃落定,他想,阿苏弥不会当王的,所以等新王的人选出来了,他就回王城,那时见一见阿苏弥吧。
“是九王子阿苏弥。”
滚烫的蜡油差点融在无覆的手背。
这第九百六十四盏灯,无覆举了很久,很久。
“……是他。”
他静静地背过身去,随后是又长又寂的点灯。
“无上,您为何叹息?”
是么?
若老僧不提醒,无覆并未发觉。若叹息也要安上名头,也许为阿苏弥、为无覆自己都有。
无覆觉得自己有些可笑。
“上师,人有执念,执念成魔,因而需要度化。”
“正是。”
“那么执念度化,是否也是一种魔怔?”
无覆向这位上师寻求解答。
上师没有立即给出答案,过了片刻,他缓缓走上前,到了无覆的身边。无覆感受到老人独有的那股暮气,那是寿数将近的味道,这位老人已经很老很老了。
“无上,佛子是转世修行的大智大慧者,没有人比您有更高深的佛法与见闻。”
“可孩子,当年你从这里被迦兰陀尊者与灵德尊者抱着离开,那时的你不确是一个三岁孩童的模样?花开一季,人生一世,万事万物都有自己的因果规律,既然转世重活,何必以前世的眼光判断世事?您既是佛子,亦是无覆。”
老僧虽不知晓其中一切,但他洞察到了最重要的症结。他说完,一句大智若愚的结语将这段开导推至禅意的至极。
“当然,也是贫僧太老了,又太执着于外表皮囊,在贫僧看来,佛子您还是个很年轻的孩子。请您莫要放在心上。”
“不,上师,我受悟了。”
无覆朝老僧垂首行上一佛礼。
当天,佛子点满了千盏长明灯后就拜别离开,一路往西回。此地是焉卮的最东边,再往前走一些,就是中原的边陲。但无覆不觉得可惜,他的回头,甘之如饴。
就在无覆离开不久后,这座小小的山壁古寺紧闭了大门。
老僧召集所有的弟子,和他们说自己马上就要圆寂。
年轻的弟子们惶然又不舍,年纪最小的沙弥扯着首座的袍子,眼睛里蓄满了眼泪:“呜呜呜……上师,您不要死,我不要您死……”
老僧摸了摸小沙弥短短发茬的毛茸茸脑袋。
“傻孩子。贫僧垂垂老矣,本就日子不多,我本该像寻常人一般死去,可人生的最后一刻,我却得到了莫大的一份佛缘。”
小孩子听不懂的。
他只知道老首座像他的爷爷一般对他好。
“什么……?”
上师呵呵慈祥一笑,用磨了毛边的袍子擦拭去孩子的眼泪,随后让管事的比丘师父把小沙弥抱走。
上师双手合十,对众人道。
“老僧死前,度化了一个‘孩子’,老僧功德圆满了。”
说完,上师阖上双眼。
他坐化成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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