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不愿进的家门

在网吧待到9点半，约摸着快到放学时间，几个人又翻墙回学校拿上书包，来到了拥挤的校门口。为了防止住校的学生趁着放学溜出去，学校的大门只开了一个小角方便控制人流。

        “都给我把出入证拿手里，住校的都别想给我混出去啊。”含混不清的声音从门卫室边传来，只见门卫大爷歪戴着帽子一身制服也穿得歪七扭八，不太正的嘴角夹着廉价的香烟。虽然在学生面前努力装出衣服凶神恶煞的模样，但还未开口却先带了三分喜感，如果再给他发一杆步枪的话，活脱脱就像是抗日神剧里的伪军。

        “给我站住，出入证拿出来。”隔着老远，门卫大爷的手电筒就照在了打闹着准备出门的守阳几人身上。

        屎圈儿抬头一看正是跟他们几个相熟的门卫，于是大大咧咧地走上前说道：“哎呀，叔叔，你这么大声干什么，吓我一跳。”

        门卫大爷本来就是吓唬他们，这会儿便歪着嘴笑着说道：“你看看其他学生放学都好好走路，急着回家，就你们这些坏小子一路打打闹闹的像什么话嘛。”

        “哎呦，这不是一天都没见着叔叔您了嘛，高兴，就闹了起来。”老弹说话间就从兜里掏出一只玉溪递给了门卫大叔，作为经常逃课的坏学生，跟门卫打好关系是他们的必修课。

        门卫大爷虽然都五十多岁了，但每天跟这帮子古灵精怪朝气蓬勃的学生打交道，心态无形中就年轻了许多，所以平常没事就跟他们这些坏小子开玩笑逗闷子。

        只见他抬脚在老弹的屁股上象征性地轻踹了一脚说道：“就你小子嘴甜。呦呵，你小小年纪还敢抽烟，赶快把烟收起来，不学点儿好。你们都别在外边晃荡了，赶紧给我好好回家去。”

        “好嘞，叔叔再见。”守阳几人乖巧地打着招呼推着自行车走出了校门，丝毫不见平时的乖张跋扈。

        可是刚出了校门他们几个马上原型毕露，搂着脖子打闹起来，在学校每天被困在教室里早就憋坏了，好不容易放学了怎么能不抓紧时间好好撒撒野。

        屎圈儿跟建总说话间跳上山地车，从后面给了守阳跟老弹一人一个脑瓜崩，眼见偷袭成功便赶紧骑着车子扬长而去。“你俩慢慢晃悠吧，我跟建总先走了。”

        他们两人猝不及防被打了一下，气得捂住头对着远去的背影大放嘴炮：“你妈的屎圈儿，明天别让我俩碰见你，把你打出屎来。建总，明天你的山地车要是不少一个轮胎，我俩他妈跟你姓。”“对，妈的，明天一定要把这该死的秃子车胎扎烂，再把你头上的毛全扒光，让你秃头变光头。”

        对着空气骂了半天，两人骑着自行车晃晃悠悠地赶回家，老弹跟李守阳的小区挨着，所以每天晚上放学都顺路。

        “黑塔你回家还背啥书包啊，在学校还不学习呢咋回家还要学习呀，不会是要应付你妈吧？”老弹本以为守阳的背着书包只是做做样子，没想到用手一拖竟然还有些分量。

        “没办法呀，我妈要我每天晚上学到11点才能睡。”守阳想起母亲对自己的学习成绩近乎极端的期许，苦笑着摇了摇头。

        “你妈管你可真严格啊，那你学吗？困得要死，我就不信你能学得进去。”

        “咋可能学呢，我每次都在房间里偷偷看小说。”

        老弹傻笑着拍了拍车把说道：“也是，我一猜你就不可能学习，兄弟真同情你呀，在学校待一天累得跟狗一样，回家还不能睡觉。”

        “是吗？这么同情我，那你还不把你的手机借我两天，让我晚上的时候不那么寂寞。”守阳撇着嘴看了眼故作哀婉，恨不得眼泪都想勉强挤出来两滴的兄弟，一手扶着车把另一只手就顺着衣服想要伸进他的兜里掏手机。

        “啊？啊，那个啥我到家了，先走了拜拜。”那个时候手机是他们这些无心学习的学生为数不多的精神寄托，老弹哪会让守阳得逞，他使劲把胳膊往边上一甩，赶紧蹬着自行车回小区了。

        “妈的，你小子，向来都是口惠而实不至。”

        守阳没有了朋友的陪伴，继续在马路上晃荡，昏暗的路灯洒下鹅黄色的光芒，将这道佝偻的背影渐渐拉长，直到消失在阴影之中。一个人骑着车子慢慢地往家摸去，然而到了小区门口左右徘徊，却怎么也不愿意进小区。不知道为什么一想到要进到家里，敷衍自己的母亲，他内心就会无比地抗拒。

        李守阳从小就对他的妈妈充满了恨意，但这种恨不同于仇人之间的情绪，这是一种很矛盾的情绪，浓浓的恨中又夹杂着无法言说爱。平心而论，在生活上她算得上是一个十分合格的母亲，让他吃饱让他穿暖；但在精神上，她的妈妈简直就是一个专制又独裁的暴君。正是这种以爱之名的禁锢，让守阳感觉到自己被一团透不过气的橡胶包裹着，他挣扎，他彷徨，他不知所措。守阳感觉妈妈对自己精神上的控制，让仍处于叛逆期的少年已经接近崩溃的边缘。

        在守阳记忆中，他从小是在争吵与打骂中度过的，母亲脾气极其暴躁，所以守阳从小就知道要察言观色，因为那样才不会被她毒打。但即使守阳认为自己已经比同龄人做得都要好，仍然会因为很多的小事惹得妈妈大发雷霆，而后身上就会布满淤青，每块淤青都承载着母亲深深的怒气。

        小时候妈妈每天忙于工作，又要在下班后匆匆赶回家里开的小网吧照顾生意，所以每天脚不沾地两边忙活。而能够让她在这种紧张的生活中得到一点点释怀的活动，恐怕要么是跟守阳爸爸吵架，要么就是揍他跟妹妹。

        李守阳仔细算过一个数据，他个人平均每周最少要挨3次揍，而在10岁的时候妈妈就已经在他身上打断了5根扫把和不计其数的苍蝇拍，其中用竹竿做的打断了两根，铁管做的打断三根。以至于后来守阳深深地感觉到，自己之所以长得这么壮身体这么皮实，很大一部分也是因为从小挨打练出来的。

        “守阳，刚放学吧。你在小区门外边转悠啥呀，还不赶紧回家。咋的，不想回家啊？”

        门卫大爷看到了在大门外晃荡的李守阳，对他露出了不可意会只能言传的和蔼笑容。他们家挨着小区大门口，经常传来的争吵和打骂声，让守阳的家庭情况在门卫大爷那里已经不是什么秘密。

        “没有啊，我就刚刚回来，在学校闷了一天了，在门外呼吸会儿新鲜空气。”守阳不好意思地笑了笑，说完便一溜小跑进了楼道，一口气跑到自己家的楼层，但刚进门就听见了争吵声。

        “你为什么不收拾屋子，你一个女孩，不知道收拾自己的屋子吗？”尖利的呼啸正是他有些习以为常的声音。

        “我咋不收拾了，不就早上起来被子没叠吗，那不是因为起得早，要上早自习吗？我都跟你说过的呀。呜”守阳的妹妹守婷明明哭得声音都快要嘶哑，嘴里却仍然不愿服软。

        “你还敢犟嘴，还敢犟嘴，我看你这顿打不挨到身上，你就皮痒是吧？”刺耳的大吼吓得在楼下的守阳本能地缩了一下脖子。

        他们的妈妈绝不容许小孩跟自己犟嘴，每次只要一回嘴必定要挨顿打。不过李守阳怕疼，所以母亲手里的扫把刚一扬起来他就习惯性地服软，这样至少可以不用挨那么重的打。但李守婷的脾气跟他们母亲简直一模一样，从小就气性大，而且倔强得很。

        “我不就说了两句话嘛，你至于吗。有病吧”

        “什么，你怎么跟我说话呢？你再说一遍，我看你今天这顿打非要挨到身上。”

        “打呀，你打呀，你天天就知道打小孩，就知道拿我哥我俩出气。我活了这么多年早就活够了，为什么别的家长对他们小孩疼都来不及，你跟我俩有仇吗，要这样对我们？啊来呀，打呀。”守婷嘶吼着，不停地哭着。

        妹妹的哭声是那么悲伤，与其说是愤怒，倒不如说是对自己生活压抑的彻底爆发。守阳听了心里不是滋味，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人用手紧紧地揪着跑了一个马拉松，这痛的感觉极具耐力与爆发力。

        但他没有立即上楼去阻拦自己的妈妈，因为他早就对这样的家庭暴力麻木了，即使再心痛脸上也毫无表现。若是不曾见过光明，黑暗便会散发吞噬一切的光芒。

        “我今天打死你，不要你这个小孩儿了，让你给我犟，让你再犟。”

        “来呀，打死我，生在这样的家庭里我早就不想活了。啊”

        李守阳再也忍不住了，在楼下听着眼泪夺眶而出，“是呀，为什么？”

        他拼命地跑到楼上，看见妈妈撕扯着妹妹的头发，拿着拖鞋像发疯一样往守婷的头上脸上挥去，妹妹毫无反应地哭着，或许这样的生活早就让人感觉不到肉体的疼痛。

        李守阳一下把妈妈扯开，然后站到妹妹的身前说：“妈我求你了，别打了，守婷是一个女孩，你这样打她？”

        “起开，你别管，我今天非要教训教训她，让她以后还敢跟我犟嘴。”

        守阳的妈妈跟他使劲推搡，盛怒之下的母亲身上有着惊人的爆发力，他头一次感觉到愤怒原来能让人变得如此面目可憎。守阳转身用一只手把妹妹推进了她的屋子里，然后让妹妹把房门给反锁上。

        妈妈看到妹妹进了房门，哇地一声哭了起来：“你们俩知不知道，我每天有多辛苦，有多憋屈，你们还来气我。你爸爸不在家，生活的担子全压在我一个人身上。是，他每个月都给我们打钱，可是你知道一个女人每天工作，回家还得照顾你俩，我的心有多累，你俩知道吗？”

        这话即像是对他俩说又像是在对自己说，妈妈边哭边诉说着自己内心的苦痛。

        其实李守阳知道，每回妈妈打完他们兄妹俩之后，自己会在房间里偷偷抹眼泪。但那个时候李守阳只是感觉何必呢，既然她心里也不好受，他想不通为何还要这样，这不是自相矛盾吗？他就这样冷冷地看着痛哭中的母亲，什么也没说。

        “不行，起开你别再拦我了，今天晚上我非得打她一顿不行，不打她不长记性，我心里憋的这口气也出不来。”守阳妈妈哭了一会儿，仍然感觉心中的恶气难消，使劲用鞋子敲打着妹妹的房门。

        守阳再次把她拉开，对着妈妈吼道：“你别再打了妈，我求你了，不就是没有叠被子吗？她说的是实情，又不是跟你犟嘴。

        他使劲地把妈妈往外推着，但妈妈早就失去了耐心，一把将李守阳推到了一边。守阳无奈，只能再次上前抓着妈妈的双手，防止她做出什么过激的行为。但在不停地撕扯过程中。守阳内心突然升腾起一种莫名其妙的愤怒，他想不通为什么明明靠两句话就能说明白的事情，到了他们兄妹俩这里就非得挨一顿痛揍。学校的压抑、家庭的争吵、未来的迷惘以及对远方的躁动，让一向对母亲唯唯诺诺的守阳再也忍不住爆发出来。

        “别说守婷受够了，我也受够了，你为什么总要打我俩呀，我俩是你的孩子，还是你的受气筒啊？你生我们俩下来，就是要拿我俩出气的吗？”他用力把妈妈往边上甩去，谁知道一不小心用力过猛，胳膊肘碰在了妈妈的脸上。

        “你要造反是吧，你敢打我。”

        “妈，我不是故意的。”

        妈妈不等他说完，上手照着李守阳的脸上就是两巴掌，鼻血顺着流到了嘴边，这下把他彻底打怒了。

        “我都说了，我不是故意的。你就会打是吧？来，不要打我妹妹了，有什么气朝我撒呀。”他一边吼着，一边疯狂地自己打着自己耳光，这样的日子确实没什么意思，一股莫名的烦躁从心头燃起憋在胸口中想要爆炸却不知道该如何释放。

        但他妈妈可不吃这套，拿着拖鞋使劲地朝守阳头上和脸上招呼。

        “让你气我，让你气我，你妹妹小不懂事，你也来气我是吧。”

        一下又一下重击把他的头打得懵懵的，眼前一片金星闪过，但自己也早就感觉不到了疼痛，只有对无力改变现状的麻木。眼眶早就被倾泻的泪水模糊，不知道是为自己而流，还是为这该死又无力的生活而流。

        等到妈妈打累了，气也消了一大半，回头又扇了他一耳光说道：“滚回去睡吧，明天早上再跟你算账。”

        挨了半天的打，只有一句冷冰冰的“滚回去睡吧”。李守阳再也忍不住了，他感觉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着，带着莫名的委屈绕过妈妈猛地跑出家里离开了小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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