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夕阳山外山
越檀话音刚刚落下,原本昏迷的人突然睁开了空洞洞的眼睛,紧接着像水一样消融,渗入泥土里。
乍时寒风四起,枝叶翻折,黑暗从脚底下浪潮一样澎湃着迅速蔓延,影子像蛇一样蠕动,生长出无数只乱抓的手。
人呢?徽礼随着黑暗的出现而消失,越檀心里一阵焦躁。
他一个分神,就有手伸过来死死捂住他的口鼻,就要去抓住他的四肢。
越檀目光一冷,纯粹的蓝光从他脚底炸开,化作数十根百丈长的尖刺刺向四周,挥舞的手一碰到蓝光就往后消退,却浮现出更多地惨白的人脸和尖叫的口舌,越檀皱眉。
他竟然觉得这些人脸有几分眼熟,定睛扫视一周,越檀沉下脸,全都是他曾经的刀下亡魂。
不好。
他忽然想到了什么,刚要爆蓝光强闯出去,前方的影子就疯狂朝两边涌动开去,让出一条道来,一个苍白瘦削的人影出现,缓缓向他走来。
黑氅猎猎,玉面高冠。
分明是那样美的人,厚重的黑氅一压,所有轻佻的媚色就沉下去,余下的皆是骨子里的疏离冷漠,尖锐刻薄。
那个人影抬起脸来朝他勾嘴一笑,越檀瞳孔一缩。
铺天盖地的白刃在那人身后闪着致命的寒光,漫天飞舞的白霜随着他的动作而降落。
越檀口中感到无比苦涩,他艰难地开口道:“燕王爷”
他垂下手,蓝光黯淡下去,他从来不对那个人使用式法。
人手又重新朝他扑过来,撕扯他的身躯,将他淹没,但他始终注视着那个人。
很难说他究竟是在看故人熟悉的眉目,还是透过这个人看那三年刻骨铭心的时光。
悲伤的,沉默的,再掺杂些无奈与苦涩,都在这一眼里了。
他太过凶险,经过他,少有人不添上几道伤口。越檀苦笑。
破空声迭起,所有的白刃对准他刺下,割开他的血肉,中伤他的心脏,一次又一次将他杀害。
而受害者毫不反抗,成了自己的背叛者,是罪犯的帮凶。
霜飘落到他身上。
那人面无表情,居高临下地看着他,手中的白剑堪堪悬在他的喉咙前。
越檀却对他一笑。很温柔,很干净,很纯粹。没有多余的恨或是遗憾。
在皮肉撕裂的痛苦中,他感受到了一种艰涩隐晦的快感,也许是单纯的解脱,也许是不可言说的报复。这让他意识到他自己是有罪的。他笑。他闭上眼。
风声止。
黑影散。
他睁眼,看着那人一点点消失,疼痛终于让他颤抖着蜷缩起来。
拔刀更疼一些,越檀想。
熟悉的声音响起。
“檀儿啊,怎么傻成这样。”白扇半遮脸,桃花含情眼,三四九垂眼道:“何苦,何苦。”
他意有所指。
越檀无力地笑了笑,徽礼只是站在他背后,静静地着看他。
许久,他开口。
“怎么不杀了他。一个虚影而已。动不了手么。”清冷的声音从越檀背后响起,他回头,看见徽礼半阖眼皮,浅灰色的眸子黯淡无光,似是极其疲倦。
越檀不答。似是默认。
“全程袖手旁观,哈。你还真是能做到无动于衷。佩服!上位者,断私欲,绝情谊,这是大梁的福分啊,燕王爷。”三四九嘲讽意味极浓,他收起扇子,蹲下去,出手稳住越檀的伤势。徽礼古怪地看了他一眼,随即了然。
“越檀,看看你自己。”三四九替他封穴止血后,便抬起他的脸,盯着他的眼睛道:“看看你自己,你在做什么呢?”声调上扬,声音冷冰冰的。
原本徽礼以为长命锁全是越檀一人作为,但是在接触了三四九之后,徽礼的疑惑有了更合理的解释。
那道神识可从来都没有离开过。
况且三四九的态度太奇怪了,他作为教派领袖,竟然纵容他的接任人陷在情爱里面。
水月楼可不是红楼美人温柔乡。水月楼是什么地方?
斩天下不公,诛世间奸佞。
入楼则断情灭欲。
竟然有这么一个痴种少主。
他徽礼当然是最重要的人,因为水月楼全仰他而存在,或者说,仰大梁皇室而存在。但是越檀陷得太深了,偏偏徽礼生性多疑,从不与人交心,更不讲什么情谊。
除了越檀。
三四九看了一辈子人心,当然知道只有热烈赤忱的心才能让一颗警惕冰冷的心柔软几分。
越檀当然不知道,三四九不会告诉他,徽礼更不可能说。
三四九不过是利用越檀牵绊徽礼,让他徽礼不得不欠水月楼一个人情。
三四九确实是一个好楼主,把一份注定不得善终的感情卖了一份好价钱,只要大梁摄政王一天不死,水月楼便一日长盛不衰。
三四九也确实是一位好父亲,从不反对越檀什么,只是让他放手去做,然后让他亲眼看结果。
“‘三九’、‘四九’,自冬至始,逢壬日终,是一年中最寒冷的时节,楼主真是人如其名。”徽礼笑不及眼底,“世间传闻水月楼亦正亦邪,天道不公,殊不知此间世道唯有以恶诛恶才能寻得公道。”
三四九听明白了他的意思,好看的桃花眼一弯,挂在脸上的嘲讽就无影无踪了。
“燕王爷是个明白人。”三四九打开扇子,抽出三根扇骨。扇骨悬在空中燃烧,使得空间几度扭曲,缓缓旋转成一条漆黑的长道。他稍稍躬身,道:“恭送王爷。”
越檀一直沉默地低着头,此时站起身来,看着徽礼的背影,道:“再让我陪王爷走一段吧。”
徽礼转过头来,道:“好。”
一条路。
其实很短。
但是徽礼每走一步就记起一点往事,以至于在他看来足足走了二十八年。
而身边的人一直陪着他,这使得他此后无论回忆什么人什么事,很难不同时记起这一个沉默的身影。
出口在京都的一条窄巷里,往左拐,只需走上几步就可以重回人声鼎沸的繁华人间。
偏偏两个人都停下了脚步。
越檀轻轻拉住徽礼的手,笑道:“一日夫妻百日恩,就怎么走了。”
徽礼看着他苍白的脸色,动了动嘴角,却笑不出来,他垂下眼皮,道:“你记不记得本王那时候和你说过,有的是办法让你后悔。你难道以为本王赔上性命只是为了让你后悔?你配么?越檀,你以为你是什么东西,这样自作多情。你为着救本王赔上半条命,真是又愚蠢又难看。你当本王是什么人?告诉你吧,用不着你救,本王自会没事”
越檀低低笑起来,徽礼抬眼看他。
越檀用力把人拉到自己怀里,道:“徽礼,你又何必刻意说这话来伤我的心。你心里难过,这话是在诛你自己的心。我的王爷啊,你爱我。你好爱我。”
他发现怀里的人微微发起抖来,他在他头顶落下一个轻轻的吻。
徽礼最后还是走了。
越檀独自倚在窄巷矮矮的墙,他的胸膛前被谁的泪水打湿了一片。
其实没有什么。
只是可惜了那一场朝南的旅行。
他一个人计划了好久。
京都十拐八弯的白马巷里有一家李记药铺,平日少有人来抓药。
今日老药工照例趴在药柜上昏昏欲睡。
夕阳坠,炊烟升。
风铃叮当。老药工迷迷糊糊睁眼,伸手去摸戥子。
“大人要抓何药材呀?可有药方?”
“二钱西麻黄,紫苏梗,小二两蝉蜕,犀角,白芷,三钱黄辛夷和蔓荆子。”
闻言老药工手一抖,戥子掉落,铛地一声,但是他面不改色,转过身拉开药格子抓药,似是随意问道:“大人这方子少见,能否告知小人治的什么病?”
徽礼捡起戥子递给他,道:“家中娘子风寒未尽,近日无汗恶寒,这是请东堂的白郎中开的方子。”
老药童接过戥子,见戥子杆尾缺失的玉珠已被重新接上,他的心猛地跳起来。他搬来木梯,拉开最顶上的一个药格子。一阵机械声响起,药铺大门合上,药柜后面出现一个门。
老药工跪倒在地上,颤抖着激动地道:“天佑我王,福泽永寿。”
徽礼走进去。
一个佝偻的身影背对着他,正握着药杵一下一下地在药碾子上研磨着什么。
徽礼对他恭恭敬敬一拜,道:“先生。”
徐白道手中未停。
徽礼又道:“先生真是料事如神,早知礼今日来访。”
徐白道把药碾子中的粉末小心地倒进一个小瓷罐里,道:“何以见得?”
徽礼走近他,看着大大小小七八个装着粉末的小罐子,笑道:“小茴香,苏子,沙姜,孜然,胡椒,丁香,甘草,芝麻。先生备下烧烤配料,看来礼今晚有口福了。”
徐白道放下药杵,转身看着徽礼,这两年他老得很快,皱纹已爬满了他的脸,但深深陷进去的眼睛却亮得惊人。他道:“我不是神仙,做不到料事如神。”他意有所指,徽礼明白他是在说他失踪了两年的事情。
徽礼刚要回答,他却摆摆手,忽而朝徽礼眨了眨眼,逗小孩一样道:“你怎知这烧烤不是为师自己要吃?就不给你吃,叫你光看着馋得流口水。”徐白道坏笑起来,活脱脱一个老顽童。
某个馋鬼哪能受得了这个,他当即大逆不道地开始考虑欺师灭祖的可行性。
日暮华灯初上,十里灯火人家。
院落里,火声噼里啪啦。带皮五花肉在炭火上炙烤,猪皮金黄酥脆,肥油滋滋飘香。鸡翅刷上蜂蜜,烤至翅尖微焦;羊肉串撒上椒盐,烤鸡爪撒上孜然花椒粉,烤鸡脆骨,烤大腰子,烤牛肉,烤肥肠,烤鸡皮
某个馋鬼眼睛发绿,上来就是一记饿虎扑食,徐白道一勾嘴角,一记猴子偷桃把人撂倒在地上嗷嗷直叫。
“徐老头!你无耻!”徽礼幽怨地瞪着徐白道,徐白道无视他,得意洋洋地拿起一根羊肉串往嘴里送去。
欺师灭祖的念头再一次浮现在徽礼的脑子里,他恶向胆边生,竟一把抄起了身边的小刀!
下一秒,他把小刀架在了自己脖子上,瘪起嘴,吧唧吧唧地抽泣起来。
工具人老药工李伯端着两壶酒进来,恰巧见着此景,可怜他一个老人家,被自己的口水呛得死去活来。
徐白道却大笑,道:“皮厚心黑,能屈能伸,孺子可教也!孺子可教也!”
闻声工具人李伯再一次惊掉了下巴。
这么教人真的没问题吗?呜呼,我大梁危矣!
人民好教师徐白道从石化的李伯手中接过酒,朝徽礼扬了扬,道:“徽礼我徒,今夜可愿陪为师一醉?”
徽礼起身恭敬道:“礼,幸甚至哉。”
然后他把爪子伸向了烤翅。
酒过三巡,月至中天。
徐白道仰头呆呆看着夜空。徽礼收回视线,垂下眼皮。
徐白道满身酒气,声音却半分不沾醉意,他伸手指着天上的三颗月亮,道:“明月有三,浑圆如玉者为‘明’,其后半没于天际者为‘隐’,二者间一弯银眉为‘新客’。神明居于‘明’,魔鬼居于‘隐’,‘新客’上的才是局外人。局外人就是关键。徽礼我徒,清道夫的路走了四百年,要把整个苍生扛在肩头,肚皮里兜着说不得的血与泪与苦。好孩子啊,这是责任,也是荣耀。到你这里就要结束了。路好难走,对不对?可是你从来都不是孤身一人,徽礼我徒,徽礼我徒啊,你。可记住了?”
徽礼俯身跪下,道:“先生教诲,礼铭记于心。”
徽礼话音未落,谁知徐白道竟放声痛哭起来,随即又疯子般大笑起来:“浩浩天地不自由,来世逍遥一沙鸥。恨此人间长戚戚,滚滚黄河入我肠。此心坦荡照日月,此刀巍巍断山川。尽诛鬼神少年誓,江湖未老鬓先斑。百年生死两不惧,敢笑老天真小人!”
“徐老头,你喝醉了。”徽礼盘腿在他身边坐下。
徐白道把酒壶倒过来摇摇,却一滴也倒不出来,他丢掉,道“今夕何夕,我徐白道早就醉了。”
“楼主,属下有一事不明,还望楼主解惑。”
白水流淌而过。
三四九看向弯身站在身边的人,是本该被处死的左护卫。
三四九眉间略显不耐,却还是应了他:“想问为什么本楼主就这么放走了那徽礼?”
左护卫颔首。
三四九嘲讽道:“你当他二十年燕王白当的?水月楼外边早就围满了他的影军,这可是实打实的影军,远非两年前攻入紫明宫那点残兵剩将可比。水月楼一日不放人,影军便是悬在水月楼头顶上的刀,随时要人性命。他是水月楼惹不起的人。不过——”
三四九打开扇子半掩面,眯起桃花眼:“今后就说不定了。”
左护卫跟了三四九很久,知道这个时候最好不要吭声。
“那李绉明还是不肯说吗?是个大丈夫。燕王迟早来要人,水月楼送还他一个活蹦乱跳的好朋友是本分,但是人心易变嘛,他燕王不会不明白。你今日去,就把幻妙蛊给他种下吧,什么世道,小人才能长命啊。”三四九收起扇子,看到了坐在寝屋门口的越檀,他摆摆手让左护卫退下。
越檀坐在这里很久了,有些出神地望着那株桃树苗。
“檀儿。”三四九在他身边坐下,抬手摸摸他的头,“在想何事儿呀,这般出神?”
越檀摇摇头,道:“那桃树是何时种下的?我怎的一点也无有印象。”
三四九捏捏他的脸:“愁眉苦脸的,平白浪费了这副好皮囊。年轻人就要多笑笑嘛。来,笑一个给你爹瞧瞧。”
越檀任他捏着,还真笑起来了。他很年轻,笑起来很好看,洋溢着鲜活的青春气。
三四九心情顿好,又捏了捏,也笑起来:“这才对嘛。”
恋爱使人不再那么年轻,还令人变得不幸。自诩拥有养儿子的丰富经验让三四九对此深信不疑。
话说三四九爱子心切,见越檀自那薄情郎君走后便抑郁寡欢,便脑补出他的宝贝儿子在他看不到的地方日日以泪洗面。这他三四九能忍得了?他新学的他毕竟把他当亲儿子来爱,他觉得此时应尽到一个作父亲的责任。于是此人日夜捣鼓,终于折腾出一杯忘情水,当然,三四九管它叫快乐水。
不过三四九多少有些心虚,毕竟他母胎solo,这么说吧,丘比特射他得学学李广射虎。
但是三四九富有实践精神,也有敢于牺牲儿子的勇气。
于是就在前几日——
“儿子瞧瞧,知道这是什么好东西么?”三四九掏出快乐水。
好爸爸三四九自认为慈祥的笑容落在越檀眼里成了邪魅一笑,于是连带着这瓶成分不明的棕色冒泡液体也活似毒药。
越檀迟疑了一下,道:“我还年轻,还不想死。”
三四九把快乐水往人嘴边送,继续慈祥地对他说:“来嘛来嘛,试试嘛~”
越檀心里警钟大作,立马跪下来,道;“檀不知所犯何罪,还请楼主明示!”
不过在三四九的淫威之下,可怜的越檀回顾了他短暂的一生,然后视死如归地咽下了一口快乐水。
实践是检验真理的唯一标准,伟大的科学家,忠实的马克思主义信仰者——三四九同志今天来验收实验成果。
“真不记得这桃树是何时种下的?”
越檀点点头,三四九喜上眉梢。
他又问:“那檀儿记不记得一个叫徽礼的人。”
越檀脸色沉下去:“此人玩弄我的感情,我越檀誓必杀之。”
盛夏。
白瓷碗,青梅酒,碎冰当啷响。
蝶姑娘偷偷瞧着那人慢条斯理地夹起冰块放到酒里,自斟浅尝,优美雅致,颇为赏心悦目。
徽礼转头对她一笑:“陪本王喝一碗?”
蝶姑娘自觉脸上发烫,轻轻咬了咬唇:“属下可可以吗?”
她一双杏仁眼极漂亮,清澈水灵。
“美酒还需与美人共醉。”徽礼给白瓷碗斟满酒,蝶姑娘跪坐下来,伸手接过。
冰爽青涩,清酸余醇。
梅子酒最是解暑,但还是醉人,在盛夏正午的阳光下,她借此掩盖自己的脸红心跳。
“这几日雍氏派遣的暗探就要到了,等春先生从拉姆死亡草原回来,你便与他一道先去斯玛珈迷雾森林,留下徐达就好。”徽礼道。
蝶姑娘放下白瓷碗,看着浮在酒上的冰,道:“此去少说也要小半年,属下不放心王爷。”
徽礼看了她一眼,道:“无妨。太后恩情难报,本王有出好戏要呈上,聊表心意。两年前把塔库特人复活的消息放出去后,雍氏也蠢蠢欲动,不过毕竟碍着太后脸面,多少有些束手束脚,她如今张望,就是要寻个灵便好用的腿脚替她光明正大地走。山水迢迢,割不断血肉亲情,太后一得到本王还活着的消息便关切得紧。只可惜京都路遥,她老人家的人还要好些时日才到。而本王要告诉她的耳目,本王知恩图报,是个好用又没有威胁的腿脚。”
蝶姑娘点头,道:“属下明白。”
她走后不久,徽礼便扶着案几咳起来。
脚步声响,徽礼重重咳了几下,稍稍止住,抬头看。
“好久不见。”徽礼朝越檀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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