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2章 我们通常称之为“不要脸”
第112章 我们通常称之为“不要脸”
考文显然是没想到陆时这么年轻,所以一开始错把辜鸿铭当成了正主。
还好他够谨慎,先问了门卫。
陆时伸手,
“你好,我是伦敦政经的陆时。”
考文介绍道:“图书馆那边因为正在做最后的书籍、手稿的分类,工作人员们都忙得脚不沾地,所以由我这个版画与绘画部的管理人带路,希望陆教授多多包涵。”
说完,他又瞄向辜鸿铭、夏目漱石,
陆时刚准备引荐,
没想到,考文笑着摇头,
“没关系的,陆教授。不重要。”
他转身朝馆内走去。
被当面说“不重要”,辜鸿铭有些哭笑不得,也不知道是对方的心态好,还是过于傲慢。
三人跟上考文。
大英博物馆占地面积广大,馆藏甚众,对外展出的藏品只占所有藏品的百分之一,可见一斑。
考文一边走,一边介绍,同时嘱咐陆时在借阅的时候一定要注意保护书卷,哪怕只是拓本、抄本,也要尽量小心。
几人到了阅览室。
陆时要阅读的资料属于明史,在图书馆没有原本,只有复制本,
考文问过工作人员后,确定不需要动原稿,便放心了,甚至还贴心地告知陆时在哪些书箱、书架里寻找,
之后,他便找个角落待着,不再打扰。
陆时认真地做笔记。
辜鸿铭在旁边好奇地看,
他低声道:“看了这些史料,我才察觉你写的《万历十五年》的新奇之处。”
辜鸿铭擅长文学、经学,史学相对较弱,
如果他也精通史学,便会发现《万历十五年》的研究方法是跨学科的,类似《枪炮、病菌与钢铁》。
陆时仍在读书,头也没抬,
“嗯,我这么写,是从长远的社会发展来观察历史脉动,注重人物与时势的交互。这一点和传统的史学专著写法不同。”
辜鸿铭细细咀嚼这句话。
过了片刻,他说道:“我不是很懂。”
陆时问:“辜老先生读过《大义觉迷录》吧?雍正皇帝是怎么自我评价的?”
辜鸿铭回答:“我不见得能背全,我想想……嗯……‘夙夜孜孜,勤求治理,虽不敢比于古之圣君哲后,然爱养百姓之心,无一时不切于寤寐,无一事不竭其周详。’”
这背得已经够全了。
陆时说道:“挑灯熬油、夙夜勤政。效果呢?”
辜鸿铭立即说:“康乾盛世,雍正帝承上启下,效果是极好的。当然,不可否认,后面糜烂得也很快就是了……”
老先生确实变了,
在讨论清朝的时候,能做到尽量客观。
陆时点点头,
“万历期间也是如此,优秀的官员励精图治,哪怕琐碎到乡县的事务也要亲力亲为,以求扭转颓风。可最后的结局呢?还是糜烂一片啊。”
这么说有点儿命中注定的意思。
辜鸿铭恍然大悟,说道:“我就觉得你这本书很有些与众不同,原来是这样。”
他之前阅读《万历十五年》,只觉得历史故事精彩,
可现在回头看,却发现里面是有立论的,且这种立论超脱具体的历史人物、历史细节,是对历史大势的分析,
正如陆时刚才所说:
“注重人物与时势的交互。”
辜鸿铭叹气,
“邪门。”
陆时不解,
“邪门?伱说什么邪门?”
辜鸿铭扬了扬下巴,回答道:“你这本书邪门。我仔细想过,觉得读你这本书的时候充满了无力感。不论是身为皇帝的万历,还是掌握帝国重权的张居正,好像都不成功。”
这便是《万历十五年》中的大历史观,
体系的问题,无法从局部得到修补,只能从经济基础、社会结构和文化土壤中寻找答案。
陆时说:“看过《枪炮、病菌与钢铁》,应该不难理解《万历十五年》。”
两者都算跨学科著作,
在研究方法上,有很多共通之处。
辜鸿铭说:“那能一样吗?”
一本以外国为例子,从西班牙征服印加帝国入手,中国人读起来像在隔岸观火;
一本讲中国历史,感同身受。
辜鸿铭很郁闷,
“不聊了!还是不聊了!越聊越心塞。上次就这样,还叫你气晕了。”
陆时尴尬,
“咳……”
辜鸿铭走到一边,
“我还是自己翻书吧。难得来一趟大英博物馆的图书馆,不能浪费这么好的机会。”
陆时也乐得清静,
抄书不难,但抄史学著作很难,
尤其是《万历十五年》这种书,风靡于80-90年代,
而他从21世纪20年代穿越而来,经过三、四十年的发展,大历史观也与时俱进,很多观点在黄仁宇的基础上提出了大量修正,
他需要集中精力,结合史料和更新的史学观点来完善《万历十五年》。
另一边,辜鸿铭认真读书。
这时,夏目漱石靠近他,低声说:“辜老先生,您过来看看。”
辜鸿铭不解,
“怎么了?”
夏目漱石咽了口唾沫,压低声音,说:“我好像看到了《永乐大典》。”
辜鸿铭没有多想,
“正常。”
他用手指划过正在读的书本的书脊,说道:“这里不光有二十四史的抄本,还有大量野史抄本,《永乐大典》此等集大成的典籍,在此收录了抄本又有何新奇?”
夏目漱石点点头,之后又摇摇头,
“可是,这里收藏的《永乐大典》的抄本并不齐啊。”
辜鸿铭轻笑,
“你应该不知道《永乐大典》一共有多少册吧?光目录就有六十卷,三万万七千万字,总共得有一万多册。这哪能收集齐?”
他放下手里的史书,
“在哪儿,带我去看看。”
夏目漱石立即带着辜鸿铭走到了一个书箱前。
辜鸿铭俯身,
很快,他露出了有些疑惑的表情,低声道:“这个怎么看着像副本呢……”
夏目漱石一听,放下心了,
“刚才,我看这里有两册《永乐大典》,想着这么稀少,还以为是正品呢,原来是副本啊……那就好,那就好!”
辜鸿铭挑眉,
“谁说副本就不是正品了?”
夏目漱石愣住,
“啊?”
辜鸿铭说道:“我刚才说过的,《永乐大典》上万册,从永乐元年开始编纂,于永乐五年才最终定稿,之后又花了一整年才抄写完成。全书除了经、史、子、集,还涉及天文地理、阴阳医术、占卜、释藏道经、戏剧、工艺、农艺……这么重要的书,怎么可能只有正本,没有副本?”
夏目漱石明白了,
《永乐大典》确实有正本、副本的区别,
但从文物的角度想,两者都是真的、都是原件。
他问:“那正本在何处?”
辜鸿铭嘀咕:“据推测是在永陵。”
夏目漱石点点头,
“永乐陵啊……永乐皇帝用《永乐大典》陪葬,哪怕有私心,也不是不能理解。”
辜鸿铭微微有些尴尬,低头咳嗽几声,
“咳咳咳……”
事实上,明永陵是明朝第十一位皇帝世宗朱厚熜(年号嘉靖)及陈氏、方氏、杜氏三位皇后的合葬陵寝,规模宏大,因可能有《永乐大典》陪葬而闻名于世,
所谓“副本”,也是嘉靖年间抄录的,为的就是用正本陪葬,并非在成书的时候就有正、副之分。
这种事也不好和夏目漱石一个日本人明说。
辜鸿铭走到陆时身边,窃窃私语。
陆时记录的手微微停顿,
“真的?”
辜鸿铭毕竟不是做考古的,也不敢确定,只能说:“看着像。”
陆时低头沉思。
就在这时,身后传来考文的声音:“陆教授,可是遇到了什么事?”
他一直没有离开,始终关注着三人。
陆时对辜鸿铭点点头。
辜鸿铭便把自己的观点说给了考文听,然后有些担忧地问:“考文先生,你应该能明白正本和副本都是珍品吧?”
考文轻笑,
“当然,我怎么会不知道?这种事,我比你们都懂。”
辜鸿铭皱眉,
显然是觉得过于对方过于狂妄。
考文也觉得自己的话说得托大了,赶紧补救解释:“这位老先生,我没有嘲讽的意思。你知道的,我是版画与绘画部的管理人,对这种事还是有概念的。”
他想了想,举个例子:
“就比如唐代李思训的画作,你们国家称为《青绿山水图》,在北宋和南宋都有摹本。可即使是摹本,也算文物。据我所知,北宋的摹本上便有元朝倪瓒、明朝张天骏的跋。”
没想到外来的和尚还真会念经,
既然懂得如何辨别珍品,那就好说。
辜鸿铭说道:“那你快点儿让你们的工作人员将这两册《永乐大典》好好地保存,莫要损毁了。”
考文点头,快步离开。
目送他的背影消失,陆时不由叹了一口气,
来大英博物馆翻阅史料,难免会遇到这样的问题,可真遇上了,还是会郁闷。
唉……
晚晴……
过不多时,考文就回来了,
他对陆时行礼,
“陆教授,感谢你们的帮助。刚才我已经问过图书馆的同事,他们其实知道那两册《永乐大典》是真品,但实在太忙了,暂时有些腾不出手来处理。”
陆时:???
辜鸿铭:???
夏目漱石:???
三人都有点儿懵。
本以为英国人是不识货,
没想到,人家识货,却是“时间不够”。
辜鸿铭脸一黑,
“时间不够?”
这怎么听都像是借口。
结果,考文说道:“确实如此,我的同事们正在为埃及的莎草纸犯愁呢。”
任谁都能听出他语言中透着得意。
辜鸿铭压低声音问:“陆时,这莎草纸是……”
用的是汉语,考文听不懂。
陆时便也用汉语回答:“想来是古埃及的文献或者作画。从历史的角度讲,那些莎草纸存世的时间远远长于《永乐大典》。他这是在堵我们的嘴呢。”
“混账!”
辜鸿铭气得骂人了。
考文看两人叽叽咕咕,却听不懂,便插话道:“两位放心,贵国没有保护文物的能力,我们大英博物馆会竭尽所能。”
陆时冷哼,
“收藏掠夺自不同国家的文物,并称其是对文物的保护……对于这种现象,我们通常称之为‘不要脸’。”
这话毫不留情。
考文的脸一阵红、一阵白,
他说:“陆教授的言语有些偏执过激了。你可曾听过帕特农神庙?”
陆时已经猜到对方想说什么了,却没有阻拦,
他回答:“知道,在希腊。”
考文点头,
“既然陆教授听说过,那么也应该知道,那些著名的帕特农神庙的大理石是埃尔金伯爵以36500英镑从奥斯曼土耳其的苏丹那里买来的,要不然,早就被磨碎做砖了。”
陆时静静地看着对方装X。
考文被盯得难受,继续说道:“所以,我说的有什么不对吗?对于没有保护文物能力的国家,大英博物馆无疑是做了正确的事。”
陆时说:“那,将来某天,希腊有了保护文物的能力,大英博物馆会归还吗?”
一句话把考文给怼住了,
“这……”
在现代,希腊政府多次要求英国归还文物,
他们甚至还在帕特农神庙的遗址周边建了座博物馆,只是里面空无一物,以此来表达文物归还的诉求。
当然,结果肯定没戏。
陆时说道:“不可否认,大英博物馆对这些文物的做了整理、研究和修复的工作,客观上促进了文化的传播交流,勉勉强强也可以算作一种‘保护’。”
听到这句话,考文的脸色好了些。
可陆时没说完,
他又道:“但是,这种‘保护’的初心是什么?”
考文没有给出答案,
并不是无法回答,而是答案不言自明。
这种“保护”,“保护”的是被掠夺的战利品,所以其目的还是为了维护世界殖民体系下的文化秩序。
更何况这种“保护”不见得有多么专业:
用日本绘画修复术修复中国绘画《女史箴图》,导致《女史箴图》被修坏,产生了掉渣等病害;
磨去埃尔金石雕发黄的外壳,以迎合一战前“以白为高贵”的社会观念;
莎草纸受潮、开裂、拦腰截断;
……
出了这么多乌龙之后,大英博物馆不得不请各地的文物、考古专家前往修复,
中国馆就有大量来自中国的人员。
陆时说:“大英博物馆抢劫、偷盗、强买强卖,就别装无辜了。老老实实承认自己的嘴脸有何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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